陳思呈
在那段時間,他像記裝修日記一樣寫詩
大概一個月前,茶館里來了一個朋友,說幫忙修建籬笆。我們的茶館里,很多東西是自己修建的,比如有兩個茶臺:一個是砌好水泥臺上往上鋪紅磚,一個是枯萎的玉蘭樹裁成幾截,最粗一截作茶臺,另幾截作為凳子。
另外還有很多花盆花架都是自己DIY的,今天輪到籬笆了。
來了一個虎虎生風(fēng)的朋友,在角落里掏出一大捆竹子,又從自己的牛仔褲兜里掏出一把鉗子,又像變魔法一樣變出一小堆鋼絲來。他的褲兜就是他的工具箱。
他用鉗子把竹竿三下兩下全裁成一米長短,這長度其實就是籬笆的高度。
直到籬笆做好我也沒覺得這活兒有什么難度,但我卻突然意識到籬笆是一種很美的事物。它有疏有密,起到一種間斷、但不完全隔絕的作用,它有點像標(biāo)點里的“;”號,有點像感情里面最敏感而模糊的那一部分,像我們最需要停留的地方。而越過那個地方,可能就是我們手無寸鐵完全向?qū)Ψ浇怀龅念I(lǐng)域了。
做完籬笆后,我們開始在空中和墻上做另一攀架,可以讓藤蔓類植物攀援生長?;菊凉u漸蔥蘢,這個過程,我總是想到杜甫的草堂。
杜甫的草堂,也是有籬笆的。在成都的郊區(qū),這個籬笆對鄰居的意義,不像墻那樣是生硬的隔絕,而有一種便于溝通和邀請的意味。所以杜甫寫: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他和鄰居,在那個籬笆那里交換酒杯。這樣的細(xì)節(jié),對于漂泊一生的杜甫來說,很是溫暖。
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初,杜甫來到成都,當(dāng)時他五十多歲,古人壽命短,這已算是中年接近晚年的歲數(shù)。他在成都一呆就是幾年,中間也去梓州漢州等其他地方避亂,但總的來說,相比他之前和之后的顛沛流離的人生,在成都這幾年算是其安逸時光。
到成都后的杜甫首先建了個草堂,由他表弟王司馬贈資。這草堂非常出名,它不豪華,很可能連結(jié)實都談不上,所以后來被秋風(fēng)一吹,就吹得夜寒雨漏了。但這個草堂的意義很重大,安慰了詩人在祖國大地上漂泊大半生的疲勞身心。他開始像海子所言,親手勞動,建設(shè)家園。
在那段時間,他像記裝修日記一樣寫詩。寫他如何去跟綿竹縣令討竹子,如何跟另一位縣尉要榿木苗,又去跟誰要瓷碗,東家要一點,西家要一點,這行徑雖然有點饑貧寒感,卻更有生機(jī)勃勃的建設(shè)之趣。
最有趣的是,建成之后他還在草堂前劃了一塊地,專種草藥。他也未必是堅實的中藥愛好者,種草藥的目的之一是作回禮用,常有朋友接濟(jì)他糧食,他沒有其他可以回贈的物品,只好用自己種的藥草。
然后他就開始了他在這個草堂的幸福生活。我們看到他在這草堂里設(shè)置家宴:請他吃自己常吃的糙米飯,看到他家的娛樂,老妻稚子都在干啥,還認(rèn)識了他的左鄰右舍,知道他和誰相談甚歡,“盤餐市遠(yuǎn)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
這段時間的杜甫,詩歌里出現(xiàn)了與他之前沉郁風(fēng)格很不同的活潑輕盈,比如:“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流連戲碟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音樂感仍然存在,是很流暢的音樂感,“千朵萬朵壓枝低”還有天真。這詩里的情景也很天真,慣以沉郁形象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xué)里的杜甫,此時站在一個叫“黃四娘”人家的門口,也不進(jìn)去喝茶,看樣子也不像是特意來拜訪,更像是無意路過。
他很少像這段時間那樣密集地寫到花——“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xì)細(xì)開”“園荷浮小葉,細(xì)麥落輕花”,以及“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楊柳枝枝弱,枇杷樹樹香。鸕鶿西日照,曬翅滿漁梁”……
這時的杜甫,與拾橡子充饑、在羌村秉燭飲泣的杜甫是何等不同,這是一個從博愛回到差等之愛的杜甫,而這暫時的圓滿,很可能,得益于這座簡陋草堂。
不管是杜甫還是我,在我們的一生里,在我們微小的空間建設(shè)我們的家,也算是我們微小的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