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驪萍
1945年,大約9至10歲的時候,我偶爾隨母親和繼父巡演,初次觀賞到他們的表演。我記得自己對劇院的魅力充滿了敬畏:絲絨的幕布、明亮的燈光,穿著錦緞長袍的母親坐在鋼琴前,膚如凝脂、美麗動人。
我坐在戲院樓廳第一排觀看他們的表演,如癡如醉。后來,我被帶到了后臺,不禁為它洞穴般的深邃和凌亂不堪而驚奇不已:舞臺上方是那么高,景片又是那么的巨大!還有那氣味,燈罩上黃紅的濾色膠片,油漆和化妝品,油脂和汗水,大幕布上厚實的塵土,滴落的油漆,骯臟而滿布瘡痍的舞臺——這一切的一切,直到今天,那種味道都會讓我立即興奮入戲。
媽媽和繼父的表演總是以一首主題曲開始。日常生活里,媽媽讓我稱繼父為“爸爸”(Pop),以區(qū)別于我的親生父親。觀眾首先會聽到爸爸的聲音響起,唱起抒情民謠《我?guī)砹艘皇讗矍橹琛罚↖ Bring a Love song)中的副歌。唱到最后一個音符,幕布打開,他們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母親坐在大鋼琴前,裙擺漂亮地撒開在她的腳下,而爸爸則穿著晚禮服站在麥克風前。他們會以經(jīng)典的詠嘆調開場,像是歌劇《丑角》(PaKliacci)中的男高音詠嘆調“粉墨登場”(Vesti la Giubba),或者是《波希米亞人》(La Boheme)中魯?shù)婪虻摹氨鶝龅男∈帧保–he Gelida Manina),爸爸會用英語演唱。接著是幾首民謠,然后爸爸介紹媽媽,媽媽再獨奏一曲。最后,爸爸會帶著吉他重新登臺,合演一首時下的流行曲。他們的表演有一定的水準,安排也精心巧妙,持續(xù)30分鐘。媽媽的獨奏自成一體,最后兩個八度的揮灑總是非常盡興;爸爸擅長編曲,他的所學剛剛好夠為十到十二個樂手的巡回演出樂隊做必要的編曲。
我和他們一起巡演時,每晚都會觀看兩次演出。沐浴在舞臺的前燈之下,他們總是那么光彩奪目。媽媽和爸爸從來都不是“頂梁壓軸”,但常常是“二號紅星”,在音樂演出界享有相當?shù)穆曂D赣H以前常說做二號主角要好得多,因為頭牌身負確保演出成功的重任,二號主角通常僅是第一幕的壓軸;而喜劇演員則是最重要的,通常會排在整場演出的最后。
10歲生日前夕,媽媽對我說:“爸爸今晚想要邀請你跟我們同臺演出?!憋@然,父母向劇場經(jīng)理提出了請求,而經(jīng)理也態(tài)度謹慎地同意了。登臺那一刻到來的時候,爸爸對觀眾說:“我們要給大家一個小小的驚喜。我們的女兒這周跟著我們巡演,我們想要邀請她上臺來跟我合唱一首二重唱?!卑职值纳磉叿帕藗€木條啤酒箱,我站在上面,就夠得著麥克風了。當然,沒有管弦樂隊,就只有媽媽的鋼琴伴奏,我們唱了一首《來趕集吧》(Come to the Fair)。表演進行得很好,我那時無知無畏,沒有讓大家失望。耳朵里鳴響著的爸爸的歌聲有些惱人,母親大力地敲著鋼琴竭力促使我們唱到一塊兒去,但觀眾似乎非常愉快。我是個新人新面孔。慢慢地,我更多地加入到他們的演出當中——雖然不是每晚,只是在劇團方便的時候,但我也逐漸明白了站在聚光燈下、從舞臺腳燈的后面看著黑壓壓的觀眾席是怎樣的。我相當喜歡這種感覺。
1945年的秋天,也許是因為父母加入了英國全國勞軍演出協(xié)會(ENSA)的關系,他們兩人獲邀到倫敦為國王喬治六世的妻子伊麗莎白王后演出,也捎上了我。我覺得他們是想讓自己的演出更加有意義,也想讓我擁有一次難忘的經(jīng)歷。一位王室侍從官先到了等候室向全體演員解釋禮儀:“王后沒有跟你說話時,你不可以先開口。開口說話要稱謂‘夫人(ma'am)。另外要記住,表演完畢時,首先要向王后行屈膝禮或鞠躬,然后才向觀眾謝幕?!闭窖莩鰰r,父母表演了幾首歌曲,我則唱了一首詠嘆調,并與爸爸演唱了一首二重唱。之后,身著精致珠鏈套裙、頭戴閃光冕狀頭飾的王后陛下來到后臺會見列隊站立的表演者們。她面容甜美漂亮,舉止迷人友好。在我向她行過屈膝禮之后,她對我說:“你今晚唱得很美?!比缓缶妥呦氯ジ业哪赣H和繼父交談。第二天我回到學校,所有的人對此都很興奮驚奇。那是我初嘗成為名人的滋味——我這個體育很差的笨小孩一下子成了大家注意的焦點。每個人都知道了我父母是演藝圈的,我也因為最終得到了大家的認可而倍感開心。
雖然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了,當時英國還是有很多美軍駐扎。媽媽、爸爸和我去一個美軍基地慰問演出。那個夜晚很迷人。我們表演了小型的音樂會,反應平平。我懷疑這種客廳式的音樂會對于年輕男子來說并不是最刺激的表演,他們看上去好像茫然而沒有得到滿足——也許是對一個小姑娘唱花腔詠嘆調頗感迷惑——這不是那種常見的軍隊慰問演出。
10歲時,我第一次受邀在BBC演唱。父母在劇中參演,我不知為什么自己也受邀去演唱,當時唱了昂布魯瓦·托馬(Ambroise Thomas)的歌劇《迷娘》(Mignon)里的“波洛奈茲”。排練期間,音響師不斷要求我離麥克風遠點,因為我的歌聲讓音響系統(tǒng)發(fā)出了刺耳的爆破聲。但演播進行得很順利,并促成了接下來的事情。
那之后不久,繼父說服著名制作人瓦爾·帕內爾(Val Parnell)一定要見見他這個“有著驚人嗓音的不同一般的繼女”。我記得我從高爾夫俱樂部的花園被叫進去,為這位令人欽佩的紳士演唱,母親為我鋼琴伴奏。接下來,我就入選了帕內爾先生的新音樂劇《星光屋頂》(Starlight Roof)。如果演出如期進行,我將簽約演出一年。劇如其名,《星光屋頂》是閃耀迷人的——它是一個劇院娛樂集錦節(jié)目:小品、歌曲、舞蹈和喜劇,輕松、睿智而又優(yōu)雅,全明星的班底和幾首大的歌曲制作,適合夜晚的消遣。每晚6時和8時35分各演一次。排練期間,我會坐在劇院里看燈光調試,還會聽其他歌曲的排練。我看到真正有才華的人演出自己的拿手好戲,這對我來說是一條很大的經(jīng)驗學習曲線。它使我初次品嘗到了舞臺劇真正的魅力——那是專業(yè)舞臺表演的藝術與魔力。
最初,安排我唱的是一首不太難且可有可無的瓦爾托菲爾的《溜冰圓舞曲》(The Skater's Waltz)。首演前夜,制作人因為我年小幼稚,覺得讓我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認真打造的劇中沒有必要,甚至是不恰當?shù)?,想要放棄我。媽媽、爸爸和查爾斯·塔克(CharlesTucker)對可憐的帕內爾先生和他的助手西茜·威廉姆斯(Cissy Williams)群起而攻之,他們抗議說:“你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孩子!首先,這是她的一個大突破;其次,若你那么決定,她定會傷心透了;第三,我們能讓她更出色?!眿寢尯桶职肿屛页睹阅铩防锏摹安迥纹潯?,我就唱了?!安迥纹潯北取读锉鶊A舞曲》要難一百倍——它是一首真正的花腔代表作,在高音C之上以一個高音F結束?!安迥纹潯钡脑~是法語,英語譯本傻得出奇,但我還是以華麗的表演和無比的勇氣把它跳躍的八度和華彩樂段流暢地高聲唱了出來。唱完之后,有一個瞬間的停頓——然后,讓每個人都高興的是,我重新又獲得了在劇中演出的權利。
《星光屋頂》的首演之夜是1947年10月23日。當晚,在那個關鍵時刻來臨的時候,我按照導演的安排毫不怯懦地跑過觀眾席中的過道,跑上舞臺,唱起了“波洛奈茲”,并在結尾處唱響了高音c之上的高音F。劇場里先是一陣肅靜,然后觀眾就狂熱起來。人們站起身,不停地鼓掌。我的演唱直接結束了當晚的演出。那首詠嘆調是如此之難,而我才只有12歲,以那樣奇特的嗓音勇敢出演,真的轟動了全場。那場演出是我事業(yè)起步的三塊奠基石中的第一塊。
當晚,記者們跟著我回了家。他們拍我在床上與泰迪熊一起擺拍的各種照片,連珠炮地向我提問。第二天早上,《星光屋頂》收到了很好的評價,對我的評價更是超好:“馬尾辮奇才!”“‘零用錢明星完勝!”
《星光屋頂》每晚演出兩場,一周演出12場,周日休演。我開始為自己每晚的演唱打分。在一個小小的筆記本上,我會在“優(yōu)秀”“還好”和“糟糕”的選項上勾選。因為每晚必須在高音C之上唱兩次高音F,我就養(yǎng)成了一個折磨人的習慣,會對高音一試再試,直到我確信自己能唱上去為止。我大概把大家都逼瘋了,最后終于有人向舞臺經(jīng)理投訴了。但我要確保我的聲音穩(wěn)定安全,特別是自我感覺沒那么有力氣的時候。當然,有些晚上我真的是唱上不去,雖然這種情況不經(jīng)常發(fā)生,但有時會因為疲憊或壓力而吞掉或含混掉高音。說實話,我現(xiàn)在覺得,真的不應該讓一個12歲的孩子在一年當中每晚唱兩次詠嘆調。雖然我有與生俱來的好嗓子,但在那樣一個劇院里允許抽煙的時代,聲帶很容易就被滿劇院的煙氣熏干,那個著名的高音F并沒有那么容易就唱得出來。有些晚上,我又能輕而易舉地唱出來。
這個劇演出不久,一家唱片公司表示對我有興趣,讓我錄制了幾張78轉的圓盤唱片。當然,我唱了“波洛奈茲”和《羅密歐與朱麗葉》里的愛情歌曲;還有《鷦鷯》(The Wren),并和爸爸合錄了一首《來集市吧》(Come to the Fair)。還有一首歌名叫《?。∧銈兊牡喂畫寢尅罚ˋh!VousDirai-ie Maman),是根據(jù)莫扎特的主題曲和變奏寫的,里面的花腔段落和長華彩樂段真是難得讓人難以置信。
我還應邀參加了一個電影試鏡。來自美國的大電影制片人喬·帕斯捷爾納克(Joe Pasternak)曾制作了迪安娜·杜賓(Deanna Durbin)主演的所有電影——迪安娜是好萊塢廣受歡迎的青年女高音,我常常被比作她。試鏡是在埃爾斯特里(Elstree)米高梅電影公司工作室進行的。一開始拍了很多靜照,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需要把我修飾打扮起來,因為我太相貌平平了。發(fā)型師把我的頭發(fā)弄成了小卷發(fā),結果我看上去就像是東施效顰的“秀蘭·鄧波兒”,但我們還是“迎難而上”。試鏡時我唱了一首歌,說了一段臺詞,演出了一小段戲。最終的結果是如此糟糕,如果那段片子被人看到,我大概是永遠都找不到工作了。最后的結果是“她不夠上鏡”,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同年,我們接到了一個邀請,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命令,去參加皇家綜藝秀。它的正式名稱是“皇家御前演出”。演出每年一次,聚集了全英國最優(yōu)秀的表演天才,目的是募集大量善款。王室總會有成員來參加。對于參加的人,包括王室在內,都是一個盛大榮耀的夜晚。我要和梅拉克里諾(Melachrino)的星光管弦樂團一起演唱“波洛奈茲”,更讓人高興的是,結束曲時我會為全體人員領唱國歌《天佑吾王》(God Save the King)。當時,喬治六世國王陛下正在生病,所以伊麗莎白王后就在沒有國王陪伴的情況下獨自參加活動。年輕的伊麗莎白公主和即將成為她丈夫的菲利普王子也坐在皇家包廂。我珍藏著一張那晚的照片,是從劇院的一側拍攝的。我站在舞臺上,王后、伊麗莎白公主和菲利普王子與觀眾一起在觀看演出。舞臺前面的一個標牌上寫著我是第九個節(jié)目。一位報社記者送給了我這張照片,很多年里,我都故意把它忘在一邊,還把它弄皺了。等重新找到它的時候,我對它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認識,就找人修復了這張照片?,F(xiàn)在,它就掛在我的辦公室里。
根據(jù)郡令,作為一名童星,我只能在《星光屋頂》中表演一年時間。那一年飛快而過。結束演出后幾個星期,父母又收到了一份給我的工作邀請,在倫敦娛樂場的啞劇《矮蛋頭》(Humpty Dumpty)里扮演主角矮蛋頭。本來我擔心自己再也找不到工作,這可真是奇跡中的奇跡——工作又來了!《矮蛋頭》由埃米爾·雷特勒(Emile Littler)編劇、制作和導演。埃米爾·雷特勒和普林斯·雷特勒(Prince Littler)兩兄弟是倫敦西區(qū)和各郡最強大的人物,壟斷著全英的音樂劇和啞劇制作。
英語啞劇是常見的圣誕娛樂表演——通常是給孩子演出的,但大人也可以樂在其中——演出的幾乎都是偉大的童話故事:《灰姑娘》《小紅帽》《阿拉丁》《杰克和豆莖》《鵝媽媽》和《迪克·惠廷頓》等。如果一個故事在倫敦演出了一年,下一年就會去各個郡演出,設置相同或略微刪減,以適應新的場地。啞劇從字面理解是不出聲的劇,但事實卻遠非如此。啞劇的主要內容是音樂,但在我小的時候,不會像今天這樣有專門為啞劇寫的歌。與劇情無關的流行歌曲常被放在老故事里,每個演員擅長的把戲會被直接安插到劇中來表演,所以腳本聽起來經(jīng)常很荒謬。這樣一個集流行歌曲和戲劇為一體的裝瘋買傻的大雜燴,演出效果卻很好。幸運的是,該劇的首場演出我又一次受到了觀眾的熱烈歡迎。第二天早上的頭條評論說:“年輕的朱莉·安德魯斯像往常一樣搶盡了風頭。”
《矮蛋頭》演出期間有段時間,我得了腮腺炎。我一直告訴媽媽我的腮腺有點腫,但確診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感染階段。媽媽警告我說:“你膽敢告訴任何人!”
媽媽很喜歡召集各種家庭聚會??傆腥艘页?,盡管我不喜歡這樣做。我不介意站在聚光燈下遠距離地為劇院觀眾演唱,但朋友們如此之近地看著我的臉,我總感到害羞和不舒服,要很努力才能做到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