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葛慧穎
王淦昌:我愿以身許國
本刊記者/葛慧穎
王淦昌
︱ 1907.5.28—1998.12.10 ︱
江蘇常熟人,核物理學家、中國核科學的奠基人和開拓者之一、中國科學院院士、“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
“以身許國”,這四個字擲地有聲,字字無悔,并在他此后的生命中,不斷回響。
20世紀是人類的原子能時代,人類對組成各種物質的原子以及它們的核結構的認識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一個波瀾壯闊時代必然有一個時代的推動者,王淦昌就是這個群星閃耀的時代的杰出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人。
1958年,一支神秘部隊正悄悄向中國西北部的沙漠開進。這支剛從朝鮮戰(zhàn)場上凱旋的志愿軍部隊,在回國途中突然改變了行程。他們接到的命令只有:不準問干什么,不準問到哪里去。與此同時,世界物理學界一位天才的物理學家、被學術界看好的、未來諾貝爾獎的有力競爭者,突然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那支開往沙漠的秘密部隊,正在執(zhí)行代號為“596”的特殊任務。這個特殊任務,就是制造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一同執(zhí)行任務的還有,中國核武器研制的三大支柱:郭永懷,主管核武器設計研究和實驗;彭桓武,主管核武器理論研究;王京,主管核武器實驗研究。王京,就是整個世界物理界正在尋找的,王淦昌。
1930年,23歲的王淦昌作為清華大學第一屆本科畢業(yè)生,在導師吳有訓、葉企孫的鼓勵下,前往德國柏林大學留學,師從世界核物理學界先驅、被愛因斯坦稱為“德國的居里夫人”的邁特納教授。她非常喜歡這個對實驗物理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的中國學生。當時,包括邁特納在內的許多著名物理學家都把尋找中子作為研究課題?,F在我們知道,中子的發(fā)現把人類帶進了嶄新的原子能時代。
一天,王淦昌聽完一場學術報告后靈感突現,那是一個別人從未用過的測量中子的方法。王淦昌欣喜萬分,他激動地向導師提出這個建議。但是,導師并沒有聽取他的建議。王淦昌的實驗無法繼續(xù)下去。兩年后,英國人查德威克發(fā)現了中子,并獲得1935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而他采用的,正是王淦昌當年設想的實驗方法。
“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王淦昌心緒難平:“科學沒有國界,但是科學家是有祖國的。國難當頭的時刻,我應該回去!”就這樣,獲得博士學位的王淦昌回到祖國。27歲的他成為浙江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同學們叫他“娃娃教授”。他的學生中,就有后來獲得諾貝爾獎的李政道。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浙江大學被迫開始了斷斷續(xù)續(xù)4年的艱難遷徙。路途艱辛,王淦昌的肺結核加重,但是這位年僅35歲的教授的學術思維卻異?;钴S。期間,王淦昌陸續(xù)發(fā)表了關于探測中微子的建議和方法的兩篇令世界矚目的、具有科學影響力的論文。他預言,誰發(fā)現中微子,誰就將獲得諾貝爾獎。因為,證實中微子的存在,對于人類認識微觀粒子和茫茫宇宙都極其重要。1995年,美國的萊茵斯在王淦昌提出的確定中微子存在的建議基礎上,第一次捕捉到中微子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王淦昌在50年前所做的預言成為現實。聽到這個消息時,王淦昌說:“我非常高興,榮譽就應該歸于最后從實驗上測到中微子的人?!?/p>
不斷追求真理的創(chuàng)新精神和優(yōu)秀的科學素養(yǎng),使王淦昌的名字始終與科學上的重大發(fā)現與創(chuàng)新緊緊聯系在一起。
不斷追求真理的創(chuàng)新精神和優(yōu)秀的科學素養(yǎng),使王淦昌的名字始終與科學上的重大發(fā)現與創(chuàng)新緊緊聯系在一起:探測中微子,宇宙線研究,發(fā)現反西格瑪負超子,兩彈突破,大型X光機,慣性約束聚變……中國工程院副院長杜祥琬院士說:“王淦昌先生始終代表著科學研究的方向,努力求新,不斷追求新的超越。”
1950年,為發(fā)展我國的核科技事業(yè),中央決定成立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新中國的原子能事業(yè)發(fā)端于此。王淦昌應郭沫若院長聘請,到研究所任研究員。在這期間,王淦昌開始了他夢想多年的宇宙線研究工作——通過宇宙線的觀測發(fā)現新粒子,并研究其性質。1953年到1956年,在王淦昌的領導下,我國第一個高山宇宙線實驗站在云南落雪山建立,使我國宇宙線研究進入當時國際先進行列。
1956年秋天,蘇聯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里,12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原子核專家,聚集在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加速器前,共同承擔了一項頗具政治色彩的科研任務。來自中國的王淦昌以其領隊專家的特殊身份和留德博士的特殊經歷,承擔了更重的任務:尋找新的高能核反應,包括反粒子。
一張張放大的底片在王淦昌眼前掠過。他仔細查看每張底片,大海撈針一樣地尋找著未知粒子的蛛絲馬跡??菰锏墓ぷ饕惶焯爝M行著,終于,在四萬多張底片中,發(fā)現了反西格瑪負超子。
1959年消息一公布,國際學術界大為震動,世界各國的報紙紛紛刊登關于這個發(fā)現的詳細報道,“王淦昌”成了新聞導語中的主題詞之一。蘇聯《自然》雜志指出:“實驗上發(fā)現反西格瑪負超子是在微觀世界的圖像上消滅了一個空白點?!碑敃r的科學家認為,“這個發(fā)現在科學上的意義,僅次于正電子和反質子的發(fā)現”。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楊振寧說:“王先生對于杜布納實驗室有非常大的貢獻。不只是蘇聯人這樣講,全世界的物理學家都是知道的?!?/p>
1960年,王淦昌謝絕了蘇方的盛情挽留,把省下的14萬盧布全部捐獻給正遭受自然災害的祖國。
第二年春天,第二機械工業(yè)部部長劉杰約見王淦昌“有要事相商”?!敖裉煺埬銇?,是想請你參與領導研制中國的原子彈?!背烈髌蹋瑒⒔懿块L又說:“有人卡我們,說我們離開他們的援助,20年也休想造出原子彈來。”
可是,這將意味著在以后的若干年中,不能在世界學術領域拋頭露面,不能交流學術成果,不能獲得最前沿的科技信息,不能按照自己的興趣進行科學探索,更不能實現自己成為世界頂尖科學家,摘取諾貝爾獎的夢想,而且,要做好隱姓埋名一輩子的準備。
↑1998年5月,王淦昌最后一次到原子能院實驗室聽取匯報
王淦昌稍微沉思了片刻,鏗鏘有力地回答:“愿以身許國”?!耙陨碓S國”,這四個字擲地有聲,字字無悔,并在他此后的生命中,不斷回響。
就這樣,蜚聲國際物理學界的王淦昌突然“失蹤”了,一個名叫“王京”的人出現在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研制一線。
原子彈的研究工作一切都是從零開始。為了培養(yǎng)爆轟實驗的隊伍,王淦昌專門給年輕人上了一周的培訓課,從數學到物理再到實驗分析。所有工作準備就緒后,他們一行人來到了燕山山脈古長城腳下的“17號工地”。
起初,試驗用的碉堡還沒有修成,他們就用沙袋圍起來做試驗。長城外風沙彌漫,常常是風沙和汗水黏在一起,人人都成了泥人、沙人。而最初爆轟實驗用的炸藥和部件,全都是在帳篷里用搪瓷盆和木棍手工攪拌出來的。帳篷通風不好,到處都充斥著炸藥粉塵,古怪難聞的氣味沖鼻而入,攪拌者還要快速攪動。年過半百的王淦昌爭著干這個活,大家看著心疼,就把他推到帳篷外,但只要沒人注意,他又會回到帳篷里。
隨著“17號工地”爆轟實驗的成功,中國的核武器試驗也拉開了序幕。有人說,燕山腳下的隆隆炮聲,是中國核武器事業(yè)爆轟實驗的第一樂章。在離開爆轟現場那天,55歲的王淦昌拔下了幾根白頭發(fā),放在石縫中留作紀念。20年后,他因“17號工地”的爆轟實驗獲得了國家自然科學獎的一等獎。
1963年3月,王淦昌告訴妻子吳月琴,他要到西安工作一段時間。隨后,就前往了青海金銀灘。此時,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研制工作,進入了總攻階段。
已經56歲的王淦昌是核武器研制基地里年齡最大的科學家。他要在當時的條件下,通過有限的試驗,盡快解決原子彈爆炸的關鍵技術。王淦昌帶領著年輕的技術隊伍,在夜的黑暗中,苦苦搜尋著光的希望。
西北大漠,冽冽寒風。王淦昌常常奔波于車間、工號和試驗現場。作為第一顆原子彈冷實驗的總指揮,大到實驗方案的設計、數據資料的收集整理分析,小到實驗場每只雷管的安裝,他都親自督陣甚至動手,要求大家做到“萬無一失”。王淦昌的同事回憶道:“王老親自到炸藥澆鑄工號去,拍著工人的肩膀說:‘老弟呀,辛苦辛苦,加加班,幫幫忙?!薄巴趵项^這么大年紀都想得這么周到,我們更得加油干啊!”工人們這么說。后來,大家都開玩笑地叫他“王老頭”。
原子彈爆炸前,陳毅副總理問王淦昌:“你那個東西什么時候響?”同時作了一個握緊拳頭,然后猛地展開的手勢。王淦昌滿有信心地答道:“再過一年。”陳毅副總理高興地說:“好,有了這個,我這個外交部長腰桿就更硬了。”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時,茫茫戈壁灘上升起了一個巨大的火球,接著是轟轟的爆炸聲……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在觀察所里的人們叫著,跳著,抱著,互相祝賀。地平線騰升起的蘑菇云,映在王淦昌的眼睛里,化作止不住的熱淚。
原子彈成功爆炸后,身為核武器研究院主管實驗的副院長,王淦昌又迅速地投入到了氫彈實驗中。1966年初,年近60歲的王淦昌和實驗部的同志們一起,制定了爆轟模擬實驗方案,在一次次冷實驗中解決了引爆設計技術中的關鍵問題。
在氫彈的研制過程中,我國遭遇了文革浩劫。在周恩來總理的保護下,尖端科技領域還算相對平靜。但在那個特殊時期,王淦昌依舊無法幸免,也受到了批斗。盡管如此,他還是頂住壓力和委屈,始終以科研為重。氫彈原理實驗成功后,聶榮臻激動地握著王淦昌的手,而王淦昌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不輕松!”
在這之后,王淦昌又在技術上成功地全面領導了我國前三次地下核試驗。
離家數十年,家人全然不知他去了哪里。妻子開玩笑地對孩子說:“爸爸在信箱里”。一年除夕夜,王淦昌與鄧稼先在帳篷里互相敬酒,鄧稼先說:“叫了王京同志幾十年,叫一次王淦昌同志吧!”言畢,兩人抱頭痛哭……
是的,這位名叫“王京”的71歲老人,用1961年到1978年整整 17年的隱姓埋名,用一次次震撼世界的勝利,詮釋了當年“以身許國”的錚錚誓言,托舉起了一個國家的戰(zhàn)略地位。
1978年7月,王淦昌調任第二機械工業(yè)部副部長兼原子能所所長,這時,他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了。但是,為了中國核科技事業(yè)的發(fā)展,這位古稀老人仍然不分晝夜地辛勤操勞。
一年除夕夜,王淦昌與鄧稼先在帳篷里互相敬酒,鄧稼先說:“叫了王京同志幾十年,叫一次王淦昌同志吧!”言畢,兩人抱頭痛哭……
王淦昌積極推進我國核能的和平利用,尤其為我國核電發(fā)展大聲疾呼。1979年,美國三里島核電站事故后,王淦昌主動去中南海為中央領導講課,論述核電站的安全性和經濟性,以及我國發(fā)展核能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提出了“自力更生為主,爭取外援為輔”加速我國核電建設的建議。在王淦昌等科學家的不懈努力下,1982年11月,中央批準在浙江海鹽建設秦山核電站。秦山核電站的建成,結束了中國大陸無核電的歷史。
↓上世紀60年代,王淦昌(左)與聶榮臻(中)朱光亞 (右) 在核試驗基地
1986年3月3日,王淦昌與王大珩、楊家墀、陳芳允三位科學家聯名上書中央,對跟蹤世界戰(zhàn)略性高技術發(fā)展提出了建議。3月5日,鄧小平批示“這個建議十分重要”,并強調指出“此事宜速決斷,不可拖延”。經過200多名專家學者的全面論證和反復修改,1986年11月,經過中共中央政治局和國務院批準,具有深遠意義的“高技術研究發(fā)展計劃綱要”(即“863計劃”)在神州大地破土而出。
1992年,在王淦昌、于敏等人的推動下,激光慣性約束聚變作為獨立主題列入國家“863”計劃,獲得了國家長期穩(wěn)定的支持。有人預測,這項技術的和平利用,將徹底解決人類的能源問題。而王淦昌就是世界上此領域的創(chuàng)始人,他為此付出了最后的心血。
“王老在年過90的時候曾對我說:‘60歲的人是可以從頭開始干的!’這句話是他‘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寫照,是他的心里話,也是他對后輩的鼓勵。實際上,鼓勵創(chuàng)新是王老學術思想的特色,他曾說:‘科學上的新追求,才是我的最大興趣?!且粋€活到老、學到老,求新到老的人?!倍畔殓菏炕貞浾f。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蓖蹁撇你~像靜靜地佇立在中國原子能科學院研究院的花園里。先生目光炯炯,眼神深邃。那智慧的光芒穿越時空,照亮后輩們不斷探尋宇宙真理的道路。人們將銘記,夜空中那顆名叫“王淦昌”的星,在時間與空間的無垠維度里,永遠熠熠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