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寒
1 陳杳然見到周嶼,已經(jīng)是錯的時間。
臨近大四畢業(yè),學校里兵荒馬亂,南方的六月濡濕又炎熱,樹蔭下,隨處可見同系的女生結(jié)伴擺攤,拋售不愿帶走的生活物品。陳杳然沿路打了幾個招呼,挑了一盞臺燈,一個九成新的泡面鍋加電磁爐,還有一套張恨水的《金粉世家》,總共花費不足百元,便宜得讓她有些臉紅,好像自己在趁火打劫。
同她們的興奮和忙碌相比,陳杳然是悠閑的,她被保送了學校的研究生,還要繼續(xù)在這兒生活三年。熟悉的地方,漫長的三年,大概是清貧又踏實的,她沒有過多的物質(zhì)欲望,倒也適合她不溫不火的個性。
班里吃散伙飯,總是會喊上她。她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頓散伙飯了,一貫是學校后門的燒烤攤,一溜坐開,煙霧繚繞,空氣里都是啤酒清香的氣息。飯后總有后續(xù)活動,這次組織的是去KTV包夜唱歌。陳杳然本來是不想去的,只是舍友有些醉意,硬要帶上她。
去了才知道不止他們一個班,還有同系的其他十幾個同學,熱熱鬧鬧地坐滿了包廂。長夜漫漫,有人提議玩殺人游戲。
調(diào)暗了燈光,她和周嶼都抽到了警察,第一次合作卻很默契,兩人在幽微的燈光里睜開眼,小心翼翼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指定誰是兇手,又悄然地點頭,閉上了眼睛。
陳杳然覺得自己的臉燒了起來,紅得像六月末學校山坡上輝煌的晚霞。就見過他這么一回,后來他們就離校了。
這種喜歡也慢慢平靜下來,偶爾想起的時候,從抽屜里拿出一副眼鏡,學著他的樣子戴上,凝望鏡中傻乎乎的自己。那次散場的時候,他的眼鏡忘在了沙發(fā)上,她輾轉(zhuǎn)問了幾個同學才聯(lián)系上他,他的聲音里有淡淡的笑意:“平光鏡,戴著玩兒的,麻煩你幫我扔了吧?!?/p>
也是通過這樣輾轉(zhuǎn),知道了他是有女朋友的,即將和女朋友一起去北京發(fā)展。
去送還一副沒有價值的眼鏡,這樣多余的事情她是不會去做的。
2 陳杳然研究生的這三年,像一棵樹,孤獨而優(yōu)美。寂寥時寫字,澎湃時奔跑,躁動時靜坐。然后她優(yōu)秀地畢業(yè)了,收拾了薄薄的行李,去了北京。這么大的城市,會有那么一個很小的偶然,和一個毫無聯(lián)系的人不期而遇嗎?她心里揣著這樣渺茫的希望,又過了兩年。
再見到周嶼,是在甜得發(fā)膩的婚禮現(xiàn)場,她是伴娘的關(guān)系。
怎么也不會想到,透過門縫的一瞥會看到他,褪去了青澀的臉龐,他一半世故,一半少年。她手一滑,迎親大軍就擠了進來。周嶼也認出了她,笑著把一大沓紅包放進她手里。
按照他們家鄉(xiāng)的習俗,新人是可以鬧伴郎伴娘的,“抱一抱,抱一抱”。在一片起哄聲中,周嶼坦然地向陳杳然張開了雙臂,她被擁入他的懷抱,短暫的,矜持的,穿過歲月長河的。她甚至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鼻頭微酸。
婚禮結(jié)束,他們結(jié)伴坐地鐵回家,這才有了簡短的對話,原來他們上班的地方離得那么近,兩個相鄰的CBD,中間僅隔一條滿是咖啡館的馬路,甚至他們都愛去賽百味買熱狗當晚飯吃。人和人之間的機緣,真是難以言說。
周嶼雙手交叉抱在腦后,舒展了一下身體,說:“我還記得你,隔壁班那個成績超好的女生?!庇挚聪蛩实匦α?,“這樣都能遇到,真奇妙?!?/p>
這之后的周末,周嶼總愛坐幾站地鐵去她的小窩玩兒,一來是因為孤單,二來是她做得一手好菜。有時他也會捎上他的室友朱闊,兩個大男生提著兩大袋子菜,咚咚咚地敲門。開了門,見她正在用淘米水澆花,黃昏的陽光微弱,植物綠得溫柔,騰起的綿密的水霧里有淡淡的米香。她抱著水壺走近他們,笑道:“這么多菜啊,我們吃火鍋吧?!?/p>
3 這個冬天,他們在陳杳然的小窩里吃了無數(shù)次火鍋。架一張折疊木桌在陽臺上,植物圍繞,上任房客留下來的風燈放進蠟燭又朦朦朧朧地亮了,音響低低地放著音樂,在深夜里,如囈語。
而這樣的時光,也像人生中偶爾被照亮的一瞬間。
有一晚至夜深,突然停電了,陳杳然驚呼了一聲,朱闊起身去拿蠟燭,周嶼的手掌輕輕地覆住了她的手背。燭火幽微中,她看向他的眼睛,不敢深看,又不舍得挪開。
世界突然小得好像只剩下他們?nèi)齻€人,暖氣還有余溫,鍋里的食物已經(jīng)煮熟了,還有音樂,還有啤酒,兩個男生干了一杯,又抽起了煙,聊過去學校里的事。陳杳然不抽煙不喝酒,握著她手里的那杯熱茶,興致勃勃地聽著,剛剛那一瞬的臉紅心跳,也在周嶼溫和的注視下,一點點消退下去。
這一個夜晚是美好的,以至于燈光又亮起的時候,大家都是意猶未盡的樣子。送走了周嶼和朱闊,陳杳然立在走廊里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聲控燈亮了又暗,周嶼發(fā)來微信:“我們要不要在一起。”不是問號,是一個很平靜的句號,語氣好像是在問:明天我們要不要一起吃飯。
陳杳然沒有回,只是靜靜地站著,樓道里空無一人,燈也都滅了。
再見面已經(jīng)臨近春節(jié)了,他來喊她一起拼車回老家。一車的年輕人,一路開回去,旅途也并不寂寞。
到陳杳然家時已經(jīng)是黃昏,周嶼跳下車和她一起走著。他們之間不親不疏,好像那個邀請從來沒有發(fā)出一樣。他們在巷口分開,院內(nèi)的老樹探出墻外,還有伶仃的幾只紅柿掛在枝頭。周嶼把行李箱的把手遞還給她,笑著說:“新年快樂,柿柿如意?!?/p>
陳杳然也笑:“新年快樂,萬事勝意?!?/p>
“我上次的提議還有效,如果到十二點你還不回復我,我就要來敲你們家門了?!?/p>
她略一怔,卻問道:“你會愿意回這個小地方嗎?我是說買一個不大不小的房子,養(yǎng)一條狗,吃完晚飯,散步的時候會經(jīng)過幼兒園,小學,初中。這樣的生活,你會愿意留下嗎?”
周嶼露出一些疑惑的神情,問:“我們在北京的時候,你覺得不快樂嗎?”
她心中了然:“快樂的。”
“可是也總覺得稍縱即逝,像留不住。”她在心里又輕輕地補了這句。
4 陳杳然是獨自一人坐火車回北京的。周嶼再來小窩找她的時候,已經(jīng)是初春,北京最美的季節(jié),天空遼闊,馬路寬廣,人走在上面,忍不住哼出歌曲。朱闊也一起來了,他們來找她去香山踏青。
進門了才發(fā)現(xiàn),家具都被罩上了白布,腳邊隨處都是紙箱,有些封口了,有些還是亂糟糟的。周嶼有些意外,也有些生氣,回頭問她:“你要走?我怎么從來都不知道?”
“年前我就提交了辭呈,現(xiàn)在工作全都交接完了,所以就走了啊?!?/p>
朱闊識趣地要先走,被周嶼攔住?!傲粝聛韼兔Π?,晚上給陳杳然餞行,怎么說都是朋友一場。香山我們下周去吧?!?/p>
那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在一家主打懷舊的音樂餐廳,走進去幽暗曲折,每一張桌子都有一盞風燈,蠟燭是唯一的光源。還有一位并不年輕的駐唱女歌手,唱著上世紀80年代的一些老歌——
再回首,云遮斷歸途 / 再回首,荊棘密布 / 今夜不會再有難舍的舊夢 / 曾經(jīng)與你共有的夢 / 今后要向誰訴說……
女歌手也老了吧,她也愛過吧,聲音里像吞下了歲月。
陳杳然覺得傷感,摘下了眼鏡擱在桌角,周嶼拿過去,用毛衣的一角給她擦了擦鏡片,遞還給她的時候,說:“你的鏡片總是臟的,以后要注意了。”
“其實,這還是你的眼鏡,很多年前落在了KTV,我撿了回來,用了好多年。”
周嶼有些意外,又無可奈何地笑:“我怎么覺得我們總是在錯過?!?/p>
他們都長大了,一個人不會為另一個人留下,一個人也不會為了另一個人離開。
錯過就錯過吧,能錯過是福氣,能遇見也是。
何況他們的錯過,豈止這些?大學新生報到的第一天,他們上了同一列火車,在站臺上,他幫她提了行李?!巴瑢W,我?guī)湍??!逼狡匠35囊痪湓?,滲進了心里,像一枚小小的蒼耳,黏在她的毛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