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
馮唐可能沒有想到,他一篇談論中年危機的文章,會引火燒身。
《如何避免成為一個油膩的中年猥瑣男》寫得并不好,不像他早年的文章那樣有才氣,和普通的網(wǎng)文區(qū)別不大。于是,在一些調(diào)皮的網(wǎng)友看來,油膩的、中年的,甚至猥瑣的,這些馮唐拒斥的標簽,反而被貼在了他自己身上。
這有點不公平。馮唐有錢,有才華,長得不難看,也不胖。從各方面看,他都不像是“中?!?,而是真正的精英人群。
連馮唐都被嘲笑,那還有哪個中年男人能夠逃脫中年危機的諷刺呢?
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上“中年危機”,就這個詞本身來說,確實已經(jīng)泛化了,因此也失去了其應有的指稱。從外在的(肥胖、玩手串、白色襪子配西褲)到內(nèi)在的(喜歡回憶、早睡、養(yǎng)生),再到語言的(講黃段子、談人生經(jīng)驗),任何一種生活狀態(tài),都有可能成為中年。
中年危機甚至已經(jīng)與年齡無關(guān),繼80后之后,一些90后也開始哀嘆進入中年危機了。其實,最大的90后也不過27歲,正處于嘗試一切美好事物的年齡,既不中年,也沒有任何危機可言。
這反映了一個趨勢:人們已經(jīng)喜歡把自己不喜歡的狀態(tài)命名為“中年危機”。另外,盡管中年女性在職業(yè)和家庭面前,可能面臨著比男性更大的壓力和危機感,但是,“中年危機”似乎是性別特質(zhì),專門指“中年男人”面臨的局面。
那些戴手串的、越野車上貼著“國家地理”的或者喜歡給年輕人傳授人生經(jīng)驗的,都很難算得上社會底層。
那些為基本生活發(fā)愁的中年男人,似乎連享受“危機”的資格也沒有,他們屬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熱門網(wǎng)絡話題和他們無關(guān)。
因此,中年危機也可以看成是中等收入階層的危機。和“中年危機”最親近的詞是“油膩”,這一點也說明,中年危機是一種“過?!?,是“多”,而不是“貧”,是社會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所積累的讓人厭倦的氣質(zhì)的總和。它是精神性的,而不是物質(zhì)性的。
到明年,改革開放就將迎來40周年。嚴格意義上的“中年”,應該是40-50歲這個年齡段,他們出生于1968到1978年之間。即便是1968年出生的人,其大部分時光也是在改革開放的環(huán)境下度過的,受過較為正常的教育,享受幾十年經(jīng)濟發(fā)展的成果。
因此,我們可以說,真正的中年人,幾乎是伴隨著改革開放而成長的一代。40-50歲的人,正是社會的中堅力量。
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jīng)公司中高層、處級干部、大學副教授以上,別以為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上小編橫行,語言風格幼稚化,就說明90后掌握著話語權(quán),其實在每個90后身后,幾乎都站著一個讓他們討厭而又不得不服從的中年人。
中年人,尤其是中年男人,掌握著社會的資源,也掌握著社會的話語權(quán)。那些調(diào)侃中年男人的網(wǎng)絡文章,最初可能來自于90后們本能的反抗。去年,中年網(wǎng)友“五岳散人”因為吹噓可以隨便睡年輕女孩遭到大規(guī)模的討伐,就是這樣的反抗。
但是,到最后,“避免成為油膩中年”這樣的句子的流行,卻已經(jīng)是中年男人的自我和相互調(diào)侃。
“中年危機”概念的泛化和意義的虛無化,很大程度上就來自于馮唐這樣的中年男人的故意破壞。
最終,從話語上指責中年男人的風潮就這樣被消解了,“油膩”“中年危機”和“中?!?,成為中年人飯桌上的談資,中年男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把一切嚴肅的東西都變成談資,變成段子,甚至是黃色段子。
不過,對“中年危機”這個話題的探討,卻也表明了我們這個社會所面臨的問題:那些伴隨著改革開放長大的中年男人,那些掌握著資源和話語權(quán)的人,在占有權(quán)力和財富的同時,卻沒有發(fā)展出一種讓人心悅口服的“精神氣質(zhì)”來。
肥胖、富裕同時又滔滔不絕的他們,內(nèi)心里還有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到底什么才是良好生活?
換句話說,中國的精英階層,物質(zhì)上“油膩”,而精神上卻還處于貧困的狀態(tài)。這大概就是“中年危機”真正的含義。
人們開始討論,對中年男人來說,到底什么才是更健康的生活。
跑步,從慢跑到馬拉松(跑步的乏味,意味著孤獨和受苦);沉默,而不是夸夸其談;少談或者不談性,意識到年輕女孩眼中的渴望,并不是因為喜歡自己的身體,而是因為自己的權(quán)力;旅行,從背包游到自駕游……
這些不那么油膩的生活方式,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有一點受苦和克制的味道。這只能算是善的萌芽,或者某種思考的起點。
在中國男人能找到更好的價值觀之前,有關(guān)“中年危機”的調(diào)侃、指控和反省,就不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