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璐詩
城市的工業(yè)化時代已過去,現在是“全球化城市”的年代,
城市需要尋找一個新的心臟
深秋,我在漢堡港搭船。眼前千帆熙攘,完全可以想象這個海港上千年的繁榮。
來漢堡好幾次,感覺這個城市有一種獨特又磅礴的氣勢。從今年開始,這里更多了點睛一筆——漢堡新地標易北愛樂大廳。
易北河畔灰天冷雨,坐船經過這座龐然大物時,眼前如一道亮光擦過天際。這座110米高的巨型玻璃建筑以上世紀60年代的紅磚碼頭倉庫群為“基座”,看上去像一團滔天巨浪,又像一艘巨輪漂浮在海港上,漂亮又驕傲。
愛樂大廳坐落在摩登的漢堡港新城內,今年初才落成開幕,不過六七年前我來漢堡時已聽說坊間對這項工程的爭議。
上世紀90年代末,時任漢堡市長提出了未來城市建筑的概念,當地政府在過去10年間規(guī)劃建成了這個商住合一的新區(qū)。漢堡的政客們野心勃勃,要投下巨資修建全德國乃至全歐洲最好的歌劇院。造價日新月異地漲,正反方的媒體大戰(zhàn)也進行得如火如荼。由于要建新城,一些老街老店都面臨著被拆除或“紳士化”的命運,民間自發(fā)進行了各種抗議。
與許多國家相比,德國對于傳統(tǒng)與老建筑算是有足夠的尊重了。但抗議者認為,德國的市政規(guī)劃者們近35年來對于舊城改造的思路“總是考慮怎樣拆除,而并不去考慮如何修補”。其中,生于1966年的社運斗士克里斯托弗·特克爾寫了一本書,名為《紳士化一切,還是要一個屬于所有人的城市》,提出了城市亞文化在面臨全球化與“紳士化”時的困境。
“紳士化”(gentrification),這是個與舊城改造和新城開發(fā)相關的新詞,簡略中蘊含著想象力,形象地描繪了老樓的穿衣戴帽工程。雖然這個詞近10年才在歐洲興起,但仔細想來,其實我們中國人對城市的紳士化,早已不陌生。
說起漢堡港新城,不可不提席卷漢堡的朋克浪潮。上世紀80年代初,漢堡港附近的房子越來越搶手。房價飆升之下,漢堡市民想供樓越來越困難。彼時,很多房東有了新想頭:既然自己的房子處于這般黃金地段,也許應當考慮拆掉老房建新樓,再賣給有錢人。于是,一邊是房屋空置,一邊是房主們坐地起價。適逢英倫朋克風潮席卷歐洲,而德國“68一代”的影響已式微,年輕一代正需要創(chuàng)新,德國人環(huán)保意識的覺醒、“綠黨”的成型,都已是暗雷滾滾。天時地利人和,促成了這段漢堡另類文化史的揭幕。
一眾買不起房的藝術青年直截了當占據了漢堡港一帶的空置樓房,將房子粉刷一新,在外墻自由涂鴉,開起了畫廊、咖啡館等藝術空間。這種“占領根據地”式的做法,贏得了不少德國左翼政客的支持。當時在任的漢堡市長克勞斯·馮·唐納伊對憤怒又不知所措的房主們承諾,會請占房的年輕人交納一定房租,假如行不通,將自動放棄政治生涯。結果還挺和諧:克勞斯的烏紗帽繼續(xù)戴著,藝術青年們的居住合法化,他們還組建了“漢堡港街社團”,共同維護已成規(guī)模的文藝角落。
漢堡港新城的一套房,未建成時售價已是150萬歐元,月租3千歐元,現在有升無降。在克里斯托弗看來,規(guī)劃者“只想要有錢人出入,不要底層百姓流連”。
而漢堡政府還打算更大規(guī)模地改造舊城。一條布滿便民小店和“一歐元店”的街道,孩子們在嬉戲,退休老人悠閑地待著,但這種自足有余的社區(qū)生活卻令政客們不滿意,因為“沒有摩天大樓,對面也沒有美味的中國餐館”,經濟效益不足。
克里斯托弗在書里探討的正是“我們在大城市里該如何生存”。他認為,這也是德國民意與政府矛盾的根源,當紳士化蔓延,城市已快要容不下建筑里的藍領族。一位接受他采訪的德國作家則認為,城市紳士化的根源在于:城市的工業(yè)化時代已過去,現在是“全球化城市”的年代,公司都從市中心搬到了郊外,因此城市需要尋找一個新的心臟。
建成后的漢堡港新城,在前幾年金融危機的沖擊下,近四成的房屋一直空置,一些政府部門只好自己搬進去,才沒那么難看。克里斯托弗覺得,奢華的泡泡裙一樣的新城不過是面子工程,終歸“只是一幫勢利眼的幻夢”。
不過,今日的愛樂大廳并沒有落入克里斯托弗的預言中。當初因為愛樂大廳總耗資比預計價格高出三倍而憤怒的漢堡市民踏著華麗的弧形樓梯,置身離地37米高的觀景廣場,欣賞過一覽無余的港口勝景后,罵聲、抱怨聲漸漸減少。觀景廣場是免費的,除非人流過多才會收2歐元門票。逐漸地,漢堡市民開始為這個新地標而自豪,全球各地的游客也慕名而來踏破了門檻。
一日,我去德國《明鏡周刊》看我的朋友亞歷山德拉。八年前,她曾經帶著我在漢堡港新城一帶逛,對還在襁褓中的愛樂大廳大加質疑。但事實是,《明鏡周刊》這本德國最大的新聞雜志的辦公地點兩年前已搬到了漢堡港新城中心。
亞歷山德拉的辦公室在八樓,落地玻璃窗外剛好看得見愛樂大廳?,F在說起這座建筑,她口氣完全變了:“每天早晚我看出窗外,愛樂大廳的顏色隨著天色而變化,蔚藍、粉紅、灰白,我喜歡極了?!彼f,從開幕至今,愛樂大廳里的任何一場演出或講座都一票難求。她曾經帶兩個小女兒去觀景大堂里玩,孩子們也很喜歡。
我也去看了一場音樂會。開演前半小時,門前還排滿了等退票的觀眾。不過許多人在中場時便離席,繼續(xù)在大廳內欣賞風光。
與光鮮、現代的港口新城相對,左翼人士聚居的“星形街區(qū)”可能是漢堡人反叛精神的自留地。亞歷山德拉和朋友很喜歡到這里過夜生活。街上隨處可見涂鴉,廉價的個性工藝品小店、素食小館,幾乎都是雅皮、另類、潮客風格的裝修。
建于19世紀末、前身為商場的“紅花”(Rote Flora)如今是新一代朋克的聚集地,不時有另類音樂會和派對舉行。房子表面有點破舊頹廢,外墻鋪滿噴漆涂鴉。屋檐下的空地上放著很多床被單,是無家可歸者的庇護所。
與港口新城一樣,這個街區(qū)也逃不開紳士化的侵入。街區(qū)如今還有四五幢昔日的空屋,門前或“擱淺”著一艘船,或停泊著噴滿涂鴉的房車。前些年,街區(qū)曾經歷了房主們新一波的逼遷。朋克們自然選擇了堅守。他們說,這里是他們與主流社會保持距離的精神駐地。
在這里,你會看到20多層高的紅樓外墻上張揚地涂著“不受控”三個字,印著紅五星的房子跟前有免費修單車的角落,不起眼的墻腳之處畫著寫著“歡迎”的蠟筆小畫——走遠了些回頭看,發(fā)現頂樓上方涂著醒目的幾個字:沒有人是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