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唯：他不用討好你，從來沒想討好誰

文 林兌 編輯 方奕晗

竇唯：他不用討好你，從來沒想討好誰

文 林兌 編輯 方奕晗

“我盡量找一種順乎天意的、合情合理的生活方式，說得過去就可以了。名利這種東西會給人造成負面影響，追逐名利可能就會被名利所控制?！?/p>

10月14日，竇唯48歲。在他進入音樂圈第30個年頭，不少在生活中認識他的人，紛紛發(fā)朋友圈祝他生日快樂，同時為他再次發(fā)行新專輯歡呼。

竇唯此前其實每年都有專輯推出，只是因為沒有任何宣傳和商演，大多不為人知。這一次，這個中年男人終于動了動他的手指，10月10日在知乎上回復了一個帖子：竇唯目前在干什么？

“最近錄音及制作的成果甚是喜人，我不會在意外行（雖善以偽卻一目了然）的噴口兒，只求莫使懂行者戳脊責罵淪為笑柄！

那些不必要的口舌心思，如若借助知乎平臺規(guī)避再好不過！外界貼給了我諸多標簽，這些，我都無法拒絕。我只是個音樂人，一個專注做音樂，專注做我認為的，真實的音樂的音樂人?！?/p>

有人說，這大概是2017年最驚喜的事了。

“驚喜”來自竇唯終于開口表態(tài)了。過去幾年間，人們已很難在媒體上看到這位前搖滾人、王菲前夫的消息。他就像開了輛老爺車，吭吭哧哧、一點一點逆著人潮絕塵而去。

為數(shù)不多幾次，他和普羅大眾的距離被拉近：騎電動車買麥當勞，吃9塊錢的面，坐地鐵，以及放火燒了記者的車，進了拘留所。他胖了，頭發(fā)稀疏，胡須凌亂。

像是大時代中一把又一把的作料，看客們咂巴著味道，結(jié)論是：王菲的這位前夫過得著實落魄。

考慮到竇唯曾經(jīng)在中國搖滾圈的地位和不世出的才華，以及如今遍地可為人師的機會，這的確值得感慨。

大多數(shù)人還記得二十幾年前的那個橫空出世的黑豹樂隊主唱，一頭長發(fā)，把《無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唱進人心。

“小竇那時候帥得啊，人一上臺，全場都炸開了，我和老狼那時候都是給他墊場的。我就在底下想，我什么時候能這樣?！备邥运苫貞洝?/p>

但這還不是竇唯的巔峰。不久后，他離開黑豹樂隊，簽約“魔巖文化”，與何勇、張楚并稱“魔巖三杰”。1994年，竇唯的首張個人專輯《黑夢》賣出63萬張的天文數(shù)字。也是在這一年，那場標志性的“搖滾中國樂勢力”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舉辦。竇唯在臺上短發(fā)黑衣，表情淡漠，像一場舊夢。

那時的竇唯和現(xiàn)在的竇唯，完全是兩個人。不止形象上。他幽默、活潑，會說相聲，經(jīng)常帶著朋友現(xiàn)編現(xiàn)演小電影，題材包括但不限于黑社會、亮馬大廈連環(huán)兇殺案，還有抗日片——情節(jié)無非是地下黨員被發(fā)現(xiàn)了，被漢奸誘供。他買過各種口徑的打豆槍，幻想自己是個勇士。錄唱時，他腦袋上系著頭巾，后腰一定要插桿槍。

沉默是從2000年開始的。那時，他剛剛結(jié)束與王菲的婚姻，感情迷惘。另一方面，他厭倦了商業(yè)化套路，拒絕把自己當作包裝好的商品售賣。

制作完專輯《雨吁》后，這個聲音條件很好的人不再開口唱歌。他改變了對音樂的看法，說《黑夢》是自己最爛的作品。他開始向制作純音樂轉(zhuǎn)型。民族、迷幻等元素都被融入進來。樂隊沒有曲譜，即興發(fā)揮。兩個樂隊一個叫不一定，一個叫不一樣。

他不關(guān)心市場想聽什么，就想表達自我和音樂本身。“前奏、第一段、高潮、反復、結(jié)尾”的模式被他拋棄，有些曲目甚至沒有名字，創(chuàng)作《潸何水》的動機甚至來自一條生態(tài)惡化導致2.8萬條河流消失的新聞。

“他不用討好你，他從來沒想討好誰?！币魳分谱魅藦垇問|說。

他特別強調(diào)真，覺得藝人的底線是不撒謊，而當初離開黑豹樂隊的理由之一就是，“當我意識到以后要為了所謂成功不斷重復的時候，這對我而言是難度非常大的事。這是一個真?zhèn)蔚膯栴}，不是那樣的狀態(tài)卻要重復那樣的狀態(tài)，很受罪?！?/p>

他眼里，音樂只分真音樂和假音樂，而他決不做假音樂。

高曉松把竇唯稱作“中國流行音樂的體面”?！案]唯是一個非常純粹的人，……是整個社會沒有被時代改變的人之一。他繼續(xù)甘于清貧，繼續(xù)做小眾音樂，而且做得非常好。”高曉松說，“因為有這些人在，我們這個行業(yè)還能叫音樂圈?！?/p>

這同時意味著，竇唯和他的音樂偏離了商業(yè)標準，隨性而發(fā)的樂曲離大眾口味越來越遠。以前的歌迷離他而去，有時去酒吧演出，只有服務(wù)生鼓掌。十幾張專輯，銷量無一突破10萬。

但竇唯不在乎。他壓根兒不想當明星，“都是丑兒”?！盁o論是當歌手還是做音樂，其實是很普通的事，是一種很普通的生活形式，沒有必要把它弄得好像就高人一等似的，或者弄得特玄乎。我對做音樂的理解是：我所從事的只不過是我有興趣和擅長的事情。僅此而已，再簡單不過。 ”

和他的歌詞一樣，竇唯的話也越來越少，越來越不愿去人多的地方。他曾一個人在后海的茶館坐了3年，什么也不干。用朋友的話說，“這哥們兒就是一隱士”。

主持人竇文濤曾說，“他只要是唱，分分鐘都是錢。憑他身上那些事，他要想炒作，汪峰一輩子也別想上頭條?！?/p>

但是他不?！八麑﹀X是沒有追求的。我問他，你靠什么生活？他說：很簡單，什么不靠也能生活?！焙诒獦逢牴氖众w明義說。

他就好吃炸醬面，出門騎電動車，扔在人堆兒里根本看不出來是搞音樂的。有時他會去天壇踢毽子，“聽說體育學院的高手踢毽兒可以拿腳底踹，出神入化”。

他還愛畫畫，創(chuàng)作過連環(huán)畫，是個武林故事，他在里面靠吹氣殺人，最后被人拿長槍指著，趴在地上，一命嗚呼。

“我盡量找一種順乎天意的、合情合理的生活方式，說得過去就可以了。名利這種東西會給人造成負面影響，追逐名利可能就會被名利所控制?！?/p>

魔巖三杰之一的何勇評價，“我們是魔巖三病人，張楚死了，我瘋了，竇唯成仙了”。

可以看出，竇唯非常努力地遠離是非，但是非沒有放過他。作為中國搖滾黃金時代的代表人物和華語流行音樂天后的前夫，他身上有太多人們喜歡的話題。兩次失敗的婚姻，富有音樂才華的女兒，讓他的生活有被翻來覆去檢視的價值。他蹲在馬路邊抽煙，眉頭緊鎖，第二天的新聞標題就是“王菲前夫潦倒到撿煙屁股抽”。

2006年，因為認為關(guān)于自己的報道不實，竇唯跑到報社要說法。對方避而不見，盛怒之下，他點燃一輛汽車，撥打110，自首歸案。他說這么做是希望警方介入，就虛假報道做調(diào)查。最終他賠了7000塊錢。

“瘋，還是沒瘋。”新聞標題寫道。

2007年，北京市一中院二審判決竇唯犯故意毀壞公私財物罪，因情節(jié)輕微，且是自首，免予刑事處罰。竇唯表示服從，但“如果往后再有類似的不公平事件在身上發(fā)生，我還是不會妥協(xié)，會抗爭到底”。

這些年來，每次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他幾乎都是被動的。他多次與媒體交惡，婚姻、生活一度淪為談資，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音樂天才被輿論塑造成精神病人、發(fā)福大叔和潦倒藝術(shù)家。

不能說沒有他自身的問題。他把精力都用在音樂上，不食人間煙火，甚至不知道汽車需要年檢。他較真，不善言談，有時悲觀，是半個陰謀論者。他不知道世俗世界運轉(zhuǎn)的規(guī)律，難以處理好自己和社會的關(guān)系。有朋友說他集體意識差，前妻高原曾婉轉(zhuǎn)地指責過他自私?！八缃环矫娌钜稽c，比較笨?！痹?jīng)的黑豹樂隊成員、搖滾經(jīng)紀人郭傳林評價。

做音樂的人，有的為了娛樂大眾，有的為了娛樂自己，竇唯連自己都不娛樂。這些年，他沉默且不間斷地推出曲高和寡的專輯，最大的愿望依然是音樂得到傳播?！拔蚁Ｍ麄冇幸惶炻牭揭环N音樂，會知道我和我的樂隊，而不僅僅因為我是王菲的前夫”。

這并不容易。最近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是他坐地鐵被發(fā)現(xiàn)，引發(fā)網(wǎng)友站隊。有人把竇唯看作遺世獨立、安貧樂道的方外之人，有人對他“晚景凄涼”扼腕嘆息“王菲前夫怎么過得還不如我？”依然沒人關(guān)心他的音樂。

難以避免地，他已經(jīng)活成王菲的參照物，后者是世俗中“成功”二字最好的代表。她理財有道，駐顏有術(shù)，一場演唱會能拿到億元酬勞。對她而言，坐地鐵是親民，倒夜壺是為愛癡狂。

大部分人都拜在“王菲教”下——物質(zhì)豐富、得到外界認可。他們嘲諷竇唯，是因為鄙夷平凡人生，以此為坐標，他永遠都是邊緣和失敗的。他們追捧竇唯，還是因為“王菲教”，因為在這樣的環(huán)境，竇唯選擇想要的生活，竟然還能抵住世事消磨——而大多數(shù)人，不得不“當上CEO，迎娶白富美”，才能走上人生巔峰。

說到底，竇唯既不是瘋子也不是仙。他只是他自己——而這恰恰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做不到，或者說不愿做到的。

“我們很多朋友在一塊兒，說勸勸竇唯。我就說，你們別勸他，他就這樣，他要是真變了，就沒意思了?！备]唯的初中同學、麥田守望者樂隊成員蘇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