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集（組詩）

中海

車前草

芣苢使用了古老醫(yī)術(shù)

——野的味覺。而更野的是古道

治愈你同行的西風(fēng)與瘦馬

為此，它穿過車輪尋找沸水

在鬧市的藥房開花結(jié)果

這是種子對于種子的背叛

泥土順?biāo)氐侥嗤?/p>

冷兵器已經(jīng)生銹，去病的士兵

捂著肚子回到泥土的泥土

車前草在原地，像個軍醫(yī)

舉著綠油油的手術(shù)刀

有時候它忽略自己

隨遇而安，而長滿遺忘的結(jié)節(jié)

草尖上，種子回到醫(yī)學(xué)

你看見同一株草，在不同的路上

被傾倒，恍若遺忘在死亡千年后

重現(xiàn)。氈房外視物昏花的箭矢

沉睡于大地的裂縫

而弓擊敗古道的近親繁殖

用明目拉開口授的遺傳

——要知道，不起眼的事物

和大地最近

紫堇

一株干草幫我們理解了一生的苦

和它的三面：泄、燥與堅

但我們常忽略另一面

——斜坡在疾病中傾斜

它的第四面，隱藏于草的內(nèi)心

花開出紫的尖刀，鋒利

能斷腸。中了毒的天涯走不遠(yuǎn)

而難于浪跡。病中的斜坡

不知所措，像枯掉的鋤頭

銹蝕語言之光

父親的片言只語就埋在紫堇根部

但他的身體埋在草中。沉重

讓一株不起眼的草被逼輕盈如羽

但，如羽并不能飛行

顫抖，只是顫抖

如逆風(fēng)傾軋

有時在別人身上，花語頗憂

語病中的苦擊敗秋風(fēng)突生的口吃

相思就是這個樣子？它太弱小了

某種說不上名的草就是這樣

它努力被忽略，努力成為不存在

就像深埋的老父親追逐這種不存在

努力開出一串并不存在的花

蒲公英

秋已深綠已盡，一堆枯萎用于

解脫。一堆解脫用于釋放

葉子是土地的殖民

但孤枝放射著土著之光

在肅穆無風(fēng)的日子

虛幻之詞，必然為球狀

一堆形象，用于荒蕪

一堆荒蕪用于依偎在

星星滑落的童年

這孩子鼓起腮，將自己吹向深谷

風(fēng)抱著她精密的結(jié)構(gòu)

等著她們的重逢

在互不認(rèn)識的枯枝上，難于長久

站立的造物師，沉疴一身

最難的東西，就在倒下去的夢中

吞咽升上來的藥丸

高倍顯微鏡下的夢，是圓形嗎？

蝴蝶停在上面

但蝴蝶飽含淚水的雙眼，表明

斑斕是一種病，你的咳嗽

還在寒風(fēng)中扇動翅膀嗎

枯枝和蝴蝶碰撞

一個清淺的夢入境

蒲公英卻沒有這樣幸運(yùn)

遠(yuǎn)行將是另一個未知的夢

黑麥草

羊群收割白云

一些胃習(xí)慣了正在磨損的事物

虛無被填充，起伏循環(huán)

牧草已老得不能成為自己的種子

氣溫?zé)o常，小池塘加速干涸

雨水在分娩中死去。地老虎

或飛蝗是否也是類似的孤兒？

裂縫中，挖掘斷指和羽翼的墳?zāi)?/p>

所有肥碩的春天和冬天也在

其中，被生命催問

轉(zhuǎn)場是對另一株草的企圖

北風(fēng)用積雪摁住它的種子

是的，大雪茫茫，足以讓整個羊群

隱藏。而它在圍欄緊抱著自己

大雪可能是所有詩人的母親

但決不是羊群和黑麥草的母親

雪中的暗誓冰冷而羞愧

得熬到開花，才拖住飄過的白云

再饑餓也得等啊，一波搖曳

蓋過另一波搖曳

半邊蓮

半邊寺只有建在半邊蓮上

才是干凈的，佛的身后另有玄機(jī)

他的一半在草尖，一半隱于

半空的蓮花中

這空值得誦讀

和注視，它的內(nèi)在音低沉

像和一個虛詞在說話

和換了一副身段的小青說話

被蛇纏著的腿有點(diǎn)冷

而白娘子在寺中抱著許家的磚哭

某朝某年春，過雷峰塔，見梨花如雪

勁風(fēng)颯颯，發(fā)燙的虛構(gòu)落在身上

書生夾著雨傘不顧一切奔跑

用盲目的力量續(xù)夢

如果她碎了，身體溶解于“他我”

半空掉了魂似的捉住田埂

又努力扯出“自我”

摸上去冰冷的佛手，握著殘花

兩個“我”的美妙結(jié)合，算是

滿身污泥的一個大夢

或是搗爛日月的一場晨霧

芨芨草

秋日安閑，已翻過三個山頭的芨芨草

離西方最近。太陽向老牛走去

而牛眼中的落日剛好在口中

反芻

一個落日尚不能填飽一座山

的空腹。光線敲沙子的門

而沙子不在家，疫情過后

這個習(xí)慣正在返回

孤獨(dú)時，它想充滿孤獨(dú)

問題是沙子是否也有這樣的

小情緒？忙完腰斬的鐮刀

只剩孤獨(dú)？寒風(fēng)中跟著捆綁的情緒

喊著要磨亮，要發(fā)光

因而孤獨(dú)出自葉鞘，沙子和鐵

本可鍛造夕陽中的黃金

?？诔聊Z言的反芻

能讓荒野發(fā)亮

不久后，吞金自盡的光線

露出生銹的斷面

牛在慢慢回家的路上，雙眼

泛著光，一叢草從嘴里長出來

好似孤獨(dú)從荒蕪口中說出的

并不是孤獨(dú)

馬齒莧

終有一個早晨，太陽從葉背出來

這奇跡滾燙，色如大紅漆器

——但，馬的雙唇鍛打出的

嘶鳴，與逐日的箭鏃碰撞出

一個嫩綠的童年。這童年

與多汁的黃花，是近義詞

這奇跡又顯冰冷，世界造就

謎語一樣的明天

和葉子背面甲殼蟲的明天

沒什么兩樣。太陽猛烈地尋找

黑色的東西，仿佛有什么在

其中暗藏了仇恨

那些猶豫的昨天，頭發(fā)已白

沸水炸開。甲殼蟲在天亮以前

打掃身上的院子，這幾乎是

草藥師的告辭

馬老了，牙齒松動

從童年孤單到暮年的太陽

正趕上一場醫(yī)治

這個早晨，仍有望零和一的呼喚

鍛打出一顆干凈的露珠

瓦楞草

塵埃累積于舊朝代的屋頂

下雨了，雨是黑白的

雨也試著古老，它向上挖掘

一口天井

在同一個地方終老，相當(dāng)于

在一個地方避雨

屋是瓦的場所，瓦是草的場所

像遠(yuǎn)去的丟失和遠(yuǎn)去的尋找

實(shí)際是瓦片之間一動不動的灰塵

——屏息凝神的遠(yuǎn)去

難以置信，蒼老的天井還愛著

黑白。雨把舊天空擦拭

一對麻雀還原為一對新人

唯沒有翅膀，仿佛一聲鳴叫

落進(jìn)舊時的新房

在愛著的體內(nèi)

新房如何變老呢

雨水架梯子，在瓦上行走

天井總是張口，但手腳漸冷

嘴唇漸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