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莉
母親把家門鑰匙給二爸撂下,反反復(fù)復(fù)地強(qiáng)調(diào)說豬雞一天吃三頓,驢一天喂一碗料吃兩筐草,明顯放不下。二爸說:放心地去吧,你一年能出幾次門。
母親的背包鼓鼓囊囊,里面裝有自產(chǎn)炒熟的有鹽瓜子,還有我與奶奶換洗的衣服以及牙刷牙缸等日常用品,明顯地做好了出門的打算。
每年的七月初一,周灣鎮(zhèn)就演大戲,因?yàn)楦赣H在周灣中學(xué)任教,所以占父親的光有吃有住,我們一家也就能把戲看到底。
看戲,是給皮膚軍訓(xùn)的時機(jī),同樣也是快樂的機(jī)遇。每當(dāng)戲開的前半個小時,我就與奶奶和母親帶著小板凳擠進(jìn)熙熙攘攘的人群,目標(biāo)很明確,就是打算搶占好坐位。擠進(jìn)人山人海的空隙,總算有了落腳之地,小板凳一著地,屁股也就死心塌地跟著陪罪,一旦有個地方坐,就好像成就了四個兒子的婚事,心安理得。奶奶把包里的瓜子給我和母親一人一大把,邊吃瓜子邊瞅著戲臺,咯吧咯吧不一會兒一大把瓜子就吃完了,還沒見戲臺的半點(diǎn)動靜,只見戲臺上的人來來往往,看上去很忙,有擺放鑼鼓的,還有抬桌子放板凳的,這戲臺好像餐館,有忙碌的廚師服務(wù)員,還有悠閑的大頭老板以及過往的行人,坐在小板凳上的我,屁股好像針扎一樣,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明顯得不耐煩,最后不顧母親的嘮叨,一骨碌站起來就往后臺蹦去,邊跑邊聽見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你不敢亂跑,不敢亂跑!但母親的嘮叨像是加油鼓勁的號子,我跑得越來越快,像和誰賽跑一樣。
新鮮事在這兒,原來演員在后臺化妝呢,粉已經(jīng)抹了厚厚的一層,還在抹,皮膚看上去白得像面一樣,男的個個濃眉大眼風(fēng)流倜儻,女的個個粉黛眉胭脂唇,走路如風(fēng)擺的楊柳,婀娜多姿。我目瞪口呆,看著想著,站在我身旁的也有和我一樣大小的小娃娃們,他們流著鼻涕打著飽嗝,和我一樣地看呆了。這時,有人出來吆喝幾聲,快要開戲了,不要擠在這兒擋路!可是我們根本不理會這種吆喝,那眼神直直地盯住演員不放,可是這些演員一看就是經(jīng)過大場面的,他們也不害羞,一邊照鏡子,一邊嘴里還咦咦呀呀地哼著秦腔。
忽然外面鑼鼓喧天,終于要開戲了,我們只好戀戀不舍地離開后臺。有人扯住我的衣衫,是小偷,還是人販子?正在納悶,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亂跑什么了,小心走丟!”母親板著黑瘦的面孔立在我的面前,她的嘴角還跑著幾個頑皮的瓜子皮,愛笑的我一陣大笑,母親盯了我好半天才說:“你瘋跑什么了,快走,戲開始了?!蔽?guī)湍赣H抹掉嘴角的瓜子皮,在那么多眼光的慫恿下,母親有些尷尬,臉上泛起了紅暈,像一個嬌羞的新娘,忽然感覺到母親很美,美得就像十八歲那年的雨季。這時,戲臺上已經(jīng)出來一個花臉,他唱著秦腔走著碎步,繼而戲臺上的人越來越多,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個個嗓子美,長得美,我看不懂他們演的什么內(nèi)容,也不知道他們扮演的什么角色,但我會看紅火熱鬧,奶奶和母親不住氣地抹眼淚,可能被劇情感染了。
我在奶奶的包里又抓一把瓜籽子,邊吃邊往后看,男的女的摟抱的攜手的,還有抱娃娃的阿姨頭一偏一偏地使勁往前瞅,有打著雨傘的姑娘小伙,有頂著草帽的老漢老婆,還有把布衫脫下來頂在頭上的少男少女。這時,后面就會有人高聲地吶喊:“前面的把衣服放下來,擋住了我們的視線?!边€有一陣吼叫聲傳來:“把傘放下來,不要那么自私!”前面的那個女人向后翻了個白眼吐了一下舌頭,無可奈何,只得把傘收起來,因?yàn)樯砼赃€站著幾個維護(hù)秩序的警察,要是讓他們也吆喝,那還了得。
到了中午,正是太陽的直射點(diǎn),母親和奶奶的臉上汗水淋漓,可她們?nèi)徊活欉@些,連戲臺上一個細(xì)節(jié)也不放過,這時,父親進(jìn)來了,他給我們每人一根冰棍,然后又出去了,原來父親來遲了,只能站在旁邊看,父親踮著腳尖努力張望,那努力的樣子真讓人心慌,我真想跑出去,讓父親進(jìn)來坐,或者是把父親抱起來讓他看個究竟,可是母親堅(jiān)決不讓我出去,母親像監(jiān)獄的警察,把我囚禁在陽光暴曬的場所,我的臉變黑了,像我的黑頭發(fā)黑眼睛一樣,而且臉上還起了一層薄薄的皮,用手觸動時感覺到隱隱約約地疼,從家里起身我的目的就是看戲,可是這看戲也有不耐煩的時候,尤其是太陽直射的時候。
我看戲明顯的不用心,不是東張西望就是想入非非,想如果有一串葡萄一個西瓜兩個哈密瓜那該多好,另外再來兩大瓶飲料解解渴。我的東張西望也有了成績,這不,我發(fā)現(xiàn)了大姑家的表姐葉子,她坐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一處,她剛剛高中畢業(yè),穿著一套藍(lán)色的校服,天這么熱,也不知道把布衫脫下來,好像故意炫耀自己是高中生一樣,我給表姐笑,給表姐使勁地招手,可是表姐理也不理,因?yàn)楸斫愫湍赣H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戲臺。最后,形勢逼迫我也把目光移到了戲臺,劇情到了高潮,臺上的人越來越多,有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也有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們個個姓誰名誰,聽大人們說這個是小旦,那個是花旦,有配角花臉,還有相公小姐等等。我分不清辨不明,瞅著瞅著眼睛酸了,我就打起了瞌睡,當(dāng)我醒來時,戲早已散了,奶奶摸著我的頭說:“是不是感冒了?”母親說:“這么熱的天,還能感冒?”
我看見表姐葉子了,我趕緊說。
母親趕快向我指的一邊望,只見表姐和父親正在說話,表姐的臉紅得像蘋果,可能父親正在詢問她的高考成績或者問她打算考哪所高校。我們也立即加入到這個親情團(tuán)隊(duì),奶奶擰著小腳,臉上被汗水畫得花一道黑一道,原來瓜子有黑吃著吃著就成了五顏六色的染料,父親看見了,連忙拿出一個手帕幫奶奶擦擦,奶奶幸福的笑了。我在一旁捧腹大笑,母親似笑非笑地說愣人笑得多,母豬尿得多。我還在笑,才不管母豬尿多少,尿多少也和我無關(guān)。
出了戲院,父親領(lǐng)我們進(jìn)了一家羊肉館,每人吃一碗羊肉一碗米飯,飯桌上,父親一再強(qiáng)調(diào)要向表姐學(xué)習(xí),說表姐是全級第一名。我低著頭,向碗里的幾塊棍棍肉發(fā)起了猛烈的進(jìn)攻,顯然對父親的說話很反感。
吃完飯,表姐也去了父親的學(xué)校,因?yàn)槟棠痰囊痪湓挘骸敖裢砭妥≡谀憔司说膶W(xué)校,晚上我們看夜戲?!睂?,夜戲好看,沒有太陽的暴曬,但我擔(dān)心自己又會打盹,那樣,不是枉費(fèi)了大好的時機(jī)。可是,那晚看戲,我沒有打瞌睡,我竟然吃光了奶奶的兩大碗瓜子,看著地上躺著的瓜子皮,我毫不憐惜地踏了它們一腳,心里想,就是你們害的我走神了,不知道今天究竟演的是什么內(nèi)容?
晚上,表姐與我們擠在一盤大炕上,那是父親的辦公室,平時,是父親一個人享用。今天,擠了足足有五個人,有父親母親奶奶表姐和我,雖然有些透不過氣來,但我們一樣很幸福,不是有人說過這樣的兩個字:“擠親。”
“擠親”這兩個字在很多年以后,才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因?yàn)楫?dāng)時,我并沒有感覺到什么是親情或者說根本不懂,我還用力把表姐往墻上擠,表姐也不卑不抗。在大人們長長的談話聲中我漸漸進(jìn)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我夢見我當(dāng)上了老師,我與父親在同一所學(xué)校,那年七月唱大戲的時候,奶奶和母親住在我的辦公室,二爸和三爸住在父親的辦公室。
起床了,太陽照在屁股上了,奶奶笑嘻嘻地坐在我的面前,母親說西紅柿面好了,快吃吧!吃完我們看戲去。我伸了伸懶腰,發(fā)現(xiàn)父親正坐在辦公桌前練寫毛筆字,表姐在一旁贊不絕口。這時,門外有人高聲吶喊:李老師,你的兒子和女兒來了。
門開了,是姐姐和哥哥從吳起中學(xué)回來了,他倆早已餓得饑腸轆轆,每人端起一碗西紅柿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我噘著嘴說:“這么多人,晚上怎么睡呀”?父親說:“不要怕,我和合子睡在教室里,那兒既寬敞又涼快”。(合子是哥的名字)
我說我也去。姐姐像鸚鵡學(xué)舌:“我也去”。這時,鍋里的面條沸騰了,瞬間屋里熱氣騰騰,母親用筷子打了幾轉(zhuǎn),然后給我撈了滿滿一大碗。
那年,我只有十歲零七個月。
——選自《延安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