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霞
寄伯去世好多年了,有時還會夢到他。
我還在襁褓時,有高人指點,說把我過繼給男孩子多的人家才好,于是我媽四處打聽,后來找到寄伯家。
當時,寄伯已有三個兒子,他第一眼看到我,就笑呵呵地答應了。這也許是我和寄伯有緣。他給我取名:林玨。這樣,出生幾個月的我就給他做過房女兒。
后來,寄伯又生了四個兒子。對我這個獨生女,當成掌上明珠一樣,阿囡阿囡喚我,從沒對我說過一句重點的話。
那個時代,農(nóng)村人孩子生得多,負擔也就重,靠田里種點稻種點菜來過日子,生活緊巴巴。寄伯家也一樣,一家大小擠在破舊的平房里。
寄伯人長得瘦小,一年到頭都在田頭忙碌,面朝黃土的生活很艱辛。他40多歲時,額頭上就過早地布滿皺紋,人看上去好像也更蒼老了。平時他不茍言笑,脾氣也倔強,兒子們都怕他,只要他喉嚨一響,誰也不敢出聲。他一見到我,臉色就溫和起來,皺紋也好像在滿面笑容中流淌起來。
我長到5歲,身體一天天好起來,雖然看上去還是比同齡人小,卻也是比較精神,親情陽光里,一棵小樹長出青枝綠葉。
七兄弟中,我和三哥玩得最多。他比我大兩歲,同屆,成績很好。有次,我去三哥房里拿書,做事馬虎的我拿了書就回家,忘記關燈,到寄伯黃昏時收工回家才發(fā)現(xiàn)。
上世紀70年代初,大多數(shù)人家用電很省,開個燈也是當回事,隨手關燈是一種習慣。寄伯家也一樣,無緣無故把燈開了一天,就是浪費,寄伯心痛,就把我三哥罵了一頓。這是三哥告訴我的。我說寄伯知道是我忘記關燈了,為什么不罵我罵你啊?三哥呵呵笑著說:“怎么舍得罵你呢!”
寄伯和我父親完全不同。父親從小把我當男孩一樣養(yǎng),管教很嚴,也許這是我年輕時特別叛逆的一個原因。
記得8歲那年歲末,家家戶戶都在忙乎年事。那時光,過年的氣氛挺濃,父親忙碌在灶旁,用笊籬從油鍋里撈起一只只嫩黃的魚圓子;母親坐在縫紉機前趕制著新衣;祖母東掃西抹忙個不停的身影和大街上拎著年貨匆匆的人流,都成了年的氣氛的制造者。
我家也已備好年貨,阿婆還燒好了我喜歡吃的肉燒鲞魚,像所有小孩子一樣,對于年的到來,我滿心向往。
年三十下午,三哥來到我家,拉著我的手說:“妹妹,爸爸媽媽叫你去我家吃年夜飯?!蔽揖凸怨缘馗チ恕?/p>
到寄伯家,只見大門上貼了春聯(lián),壁上的中堂也已換新的了。兩張方桌子合在一起的餐桌上,擺滿10多個菜,散發(fā)出誘人香味。
我還是第一次和他們一起吃年夜飯呢。
我高興也好奇地坐下,寄伯讓我坐在他旁邊:“阿囡、阿囡,吃,多吃點。”寄伯夾了雞翅膀往我碗里放,他知道我喜歡吃。看著我吃得津津有味,就高興,他巴不得我多吃幾碗飯,人強壯些,他以農(nóng)民的樸素方式寵愛著我。
我和寄伯寄母還有七兄弟團團圓圓坐在一起吃年夜飯這個場景,到現(xiàn)在我還記憶猶新。這深深銘刻在我生命中的氣氛,那么溫暖、熱鬧、歡喜。
寄伯種的紅薯,寄母做的菜根都是我特別喜歡吃的。
七兄弟把我當親姐妹一樣,凡事也都讓著我。自小在男孩子堆里長大,自然骨子里也有了一份男兒氣。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能適應女孩子間的那種溫柔細膩,而外表的柔弱又帶給別人溫柔細致的假象,只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幾個小伙伴才知道我的粗枝大葉。
其實,寄伯是個極疼愛孩子的人,三哥在湖州讀書時,他曾經(jīng)風塵仆仆趕去學校,硬塞給三哥50元錢,自己卻不舍得在飯店吃碗面。很多年后,三哥對我說起這事時,我看見40多歲的他眼睛里掉下一滴淚。
把孩子們都養(yǎng)大,成家立業(yè)了,過上好日子,可寄伯卻老了,他看上去更加瘦小了,背也有點駝了。
那些年,我在本地當記者,常常在外面奔波,去寄伯家的次數(shù)也少。得知寄伯生病,是在他住進醫(yī)院后。
匆匆趕去時,寄伯已躺在搶救室的病床上,他消瘦又蒼老,像冬天里的一根枯枝一般,我的眼睛馬上濕潤了?!凹牟⒓牟?!”我輕輕喚著他,為他按摩肝部疼痛處,他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漸漸淌出淚水。那一刻,我的心如鉛般沉重,我從沒看見過寄伯流淚,這樣的硬漢子也會流淚?
他的淚,是為留戀人世而流嗎?
大哥告訴我,年前寄伯的身體就不大好,咳嗽,吃不下飯,讓他去醫(yī)院看看,他說老毛病了,不用上醫(yī)院。就這樣硬拖著撐著,直到病得走不動,才進醫(yī)院。一檢查,已是肝癌晚期。
那一夜,我的寄伯我的農(nóng)民父親永遠離開了我。
記得那天,晚飯一吃好,就趕著去醫(yī)院,臨出門,還換下紅毛衣花裙,著了套素凈衣裙。路上,我說,寄伯這幾天臉色好了些,或許會康復呢。我內心里為寄伯祈禱,在等待奇跡發(fā)生。
趕到醫(yī)院,看見的場面讓我的心發(fā)緊生痛,寄伯的生命已岌岌可危,醫(yī)生正在緊急搶救中。望著寄伯木柴棍似的手臂,聽著他粗粗的喘氣聲,我不禁黯然淚下。
站在他床頭,一聲一聲喚他,突然,他睜開眼睛,伸出一雙手,用力抓著我的手,緊緊拉著不放開。一直到今天,我還忘記不了寄伯生命最后一刻拉住我的手,那么有力,讓我的心那么痛。
我的淚水流了出來,寄伯安然合上眼睛,永遠睡去了。
寄伯是個老黨員,生性耿直,當過生產(chǎn)隊長,人不高,威信很高,嗓門也大。我寄母是典型的賢妻良母,長得白白胖胖。有嚴父管教,到今天,七兄弟還是非常團結、和諧。每年正月,七兄弟哪里也不去,都要在一起聚上幾天,成為一種習慣。
前年,寄母八十高齡過世,她那么安詳、平靜,好似睡著了一樣。我知道她去天堂會我寄伯了。
我身上其實流淌著樸素質樸的東西,也是那么的熱愛土地,那與我的農(nóng)民父母給我的愛是分不開的。在他們那里,我知道了土地的芳香,收獲的喜悅,生活的艱辛,知道善良、耿直、忠厚是最好的品質。
好多年過去了,我和七兄弟還在來往,他們也一直把我當成自己的姐妹,我當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