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湛
西蒙·普萊斯頓(Simon Preston)是常購買DG公司唱片的樂迷們最耳熟能詳?shù)拿种弧5P(guān)于他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可能大部分愛樂者都很難說上三兩句。我最初也只是覺得,那像是文獻里的某個名字,直到獲知2018年這位管風琴界的重要人物將達到八十高齡。
普氏最早吸引住人們的注意力,還是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這位出生于樸茨茅斯的英國人時任劍橋國王學院的管風琴師。在與音樂家威爾考克斯(David Willcocks)共事的歲月里,普氏常在圣誕節(jié)或音樂節(jié)(如逍遙音樂節(jié))場合伴奏。關(guān)于第一次在倫敦登臺,他回憶說那應(yīng)該是一場格里高利彌撒?!?962年威爾考克斯讓我去了趟皇家節(jié)日音樂廳,那時的他剛成為巴赫合唱團的指揮,在一場演出里我臨時頂替了原先的鍵盤手?!逼帐蠈⑦@段初出茅廬的經(jīng)歷形容為“炮火的洗禮”。
事實上早在四年前,即1958年的國王學院宗教儀式里,普萊斯頓所演奏的部分頌歌,已被收錄在了他第一份在LP上的商業(yè)錄音(London廠牌),但那畢竟不是獨奏。幾年后,普氏的首份獨奏錄音,即在劍橋的新教大教堂(Christ Church Cathedral)為Argo廠牌錄制的弗朗克和梅西安,順利地呱呱墜地。
以DG公司目錄下數(shù)量不小且涵蓋面可觀的一大批錄音文獻觀察,普氏的宗教與非宗教管風琴作品皆質(zhì)量穩(wěn)健,分配均勻。特別是巴赫的托卡塔或賦格那一類,當屬結(jié)構(gòu)精嚴、精神栩栩的范本級演釋,我想,這大約也是他被DG公司格外器重的因素之一。他在DG的巴赫托卡塔錄音,與其他人的一個極大區(qū)別是他是在一臺很小的雙排鍵盤管風琴上完成的。按他說起來,這是一件“具備了某種生命力構(gòu)筑”的樂器,聽起來就像是音場在不斷地“閃爍”(glittering),而其優(yōu)點在于鍵盤與風管之間的響應(yīng)極為迅速,斷奏時的觸感能給予他很大的滿足。換句話說,即便尚未用足正常管風琴的“full sound”,其獨特的表現(xiàn)力依然值得欣喜一番?!埃ㄔ谛」茱L琴上)錄音也許是我最享受的一件事情了,因為你一旦用上了大體積的家伙,則必當優(yōu)先考慮空間回響,以及如何利用好它的問題?!?/p>
記者問過普萊斯頓一個逗趣的問題:今天的聽眾,有福氣聆聽這許多巴赫管風琴作品之后,會變得更為挑剔嗎?畢竟,大家的聽樂時間有限,不得不以犧牲許多具備同等美感的作品為代價。他笑著回答:“還真是會的。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即便是吉格舞曲那樣不起眼的曲子,我再次懷疑,那究竟是不是出于巴赫之手?”
說來太有意思:普萊斯頓一度堅持說巴赫的《D小調(diào)托卡塔與賦格》(BWV565)并太不像是J.S.巴赫的手筆,而他更為中意也更原味的巴赫,倒是仿佛處于其對立面的另一首,即《 鍵盤音樂作品集第一與第二集 》(Clavierübung I & II,包含《意大利協(xié)奏曲》與《法國序曲》等),只因其音樂本身自帶著鮮明的巴赫“面孔”——他說,“你永遠不會辨認錯”。
在巴洛克管風琴作品之外,普氏的浪漫主義作品庫同樣強悍得讓人無法直視。他參與演奏的圣-?!豆茱L琴交響曲》在高音聲部保有迷人的閃爍與抖動感,力量則自根底節(jié)節(jié)貫透,隨著弦樂的鋪陳愈發(fā)雄壯;福雷的《安魂曲》里,其管風琴伴奏風格更多體現(xiàn)為秀潤、柔緩,松弛,好似有一條細微而難以察覺的管道,經(jīng)由普氏的鍵盤連通著天上的世界;格外值得一聽的還有他演奏的巴伯作品編號Op.36的《節(jié)日托卡塔》(Toccata festiva),硬朗而跌宕。請注意,該曲在華彩段落需要用上管風琴的腳鍵盤!
不過事情往往不是一帆風順的。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那幾年間,普萊斯頓承擔著很大的外界壓力,獨自行走在改革之路上。他易變的脾氣被許多人知曉,他唯獨在真的十分滿意時,才會露出格外欣賞的表情——只是,那樣的高標準對于普通合唱團員著實不易。那么普氏改革的目的何在?在一次訪談中他坦言,自己麾下的合唱團應(yīng)當將目光越過那些傳統(tǒng)盎格魯音樂曲目庫的“孔雀羽毛”,因為它們盡管美麗,覆蓋面總歸很有限。于是難免,革新意識強烈的普萊斯頓與傳統(tǒng)英國所謂“大教堂系統(tǒng)”的關(guān)系變得尷尬乃至激烈。他的助手謝里克(Christopher Herrick)如是言:“與普萊斯頓先生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共事的四年,是一段精彩的‘過山車之旅。他急迫地想要將大教堂合唱團塑造成他想要的模式。曲目庫的拓展簡直以‘指數(shù)方式遞增,只因他對演釋的標準是直截了當?shù)摹螅╠emanded),而非勸誘(coaxed)?!?/p>
在錄音方面,普萊斯頓曾直言不諱地表示,與唱片公司打交道總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巴赫托卡塔之類的“開場白”多少是逃不掉的,但他想要錄制的,卻偏偏是一些能戲鶴游鴻般“好玩”的東西,如比利時作曲家約瑟夫·祖根(Joseph Jongen,1873-1953)的《協(xié)奏交響曲》等等,而這一類審美無疑不太能討好商業(yè)運作。運氣不錯的是,在不懈尋找著改造合唱團方法的同時,他也恰恰產(chǎn)出了數(shù)份優(yōu)秀的獨奏錄音,如期而至般地奠定了他作為西方重要管風琴獨奏家的地位。1987年,普萊斯頓離開了威斯敏斯特與所謂“英國的大教堂系統(tǒng)”。有報紙社論馬上一針見血地評價道:“這是英國宗教音樂領(lǐng)域讓人扼腕的損失,卻會是全世界音樂界的福祉?!?/p>
他們沒有說錯。離開英倫的普萊斯頓在后面的數(shù)年間以一位管風琴巨人的身份周游世界,在看似“最不可能屬于一位管風琴家”的地方一次次露面,如澳大利亞、亞洲與非洲。游歷的同時,普氏依舊能以超人一等的精力留下百余份錄音——因此稱他作那一時代錄音產(chǎn)量最多的管風琴家一點都不為過,況且其中不少已越過了傳統(tǒng)曲目的藩籬。普氏還時不時地以指揮者的身份露面,在1984年的電影《莫扎特傳》中,他執(zhí)棒了佩爾戈萊西的《圣母悼歌》。
關(guān)于管風琴的用琴問題,普氏一直抱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一次在皇家阿爾伯特大廳演出時,他說最大的問題不是鍵盤的數(shù)量(僅有四個,不算多),而在于那規(guī)模龐大的風管管列,體積也煞是驚人,故而他一度頗為困擾該如何綜合曲目與場館,“裁決”出一種適合的發(fā)音方式。他坦言,在阿爾伯特廳那架巨大的樂器面前,自己已經(jīng)開始不由地懷念在為DG公司錄音時用的那架小管風琴了。
爵士鋼琴大師馬歇爾(Way ne Marshall)對普萊斯頓的評價很有趣,是與一部當代作品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偉大的人。我會長久記住他曾經(jīng)在牛津新教教堂作為管風琴師的合唱晚禱廣播——那是現(xiàn)象級的對梅西安《升天》(LAscension)的詮釋?!闭蝰R歇爾的這句話,我特意找來了普氏所演奏的《升天》段落試聽。與梅西安的《圖倫內(nèi)拉交響曲》類似,它的和弦進行縱然緩慢,厚實得很,但精神層面空曠而寂寥的意味卻無比強烈,尤其奏至微而不弱(或言“謙卑亦不輸傲氣”)的高音區(qū)部分,在普氏的篤定操控下,更像是存有著在寒風凜冽的剝蝕時節(jié)里依然神氣若一的氣場。
細細思辨,我們今天心目中所最終生成的“巴赫”(或者其他某一類音樂)的圖景,是不是大多來自于每一回聆聽經(jīng)驗里,捕捉得到并暫存性地壓縮入記憶的各個瞬間?除了偶然會出現(xiàn)顛覆這種靜態(tài)記憶的例子以外,基本無礙地在腦海中最終形成一種可謂之“巴赫印象索引”式的提取模式。單論J.S.巴赫的管風琴作品方面,享受今日媒體便捷的樂迷已有了從卡爾·李希特、瓦爾哈、拉明,到赫福德(Peter Hurford)、阿蘭女士、鈴木雅明或庫普曼等種種迥異的經(jīng)典解讀,但普萊斯頓的詮釋,今天聽來還是能與他們長短互現(xiàn),不相沖掩,就已然足夠的出色了。
我想,每一位有著真正實力的,身負“作品傳遞”使命的大演奏家,終將有如一只大雁,在我們唱片架的龐龐“編隊”里尋覓到匹配其價值與角色的位置。眼下時值大師八十高齡,DG公司儲量可觀的“普萊斯頓倉庫間”,尚未被細加品讀的例子還有不少呢,有待大家去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