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守 望
□相裕亭
是春天,還是夏天?蘭村人已記不清楚了。
總之,那陣子鬧“土改”。鹽河兩岸,兵荒馬亂的,沒誰在意鹽河邊的灘涂地上,多出來一間瓜棚似的小房子。等蘭村人察覺到那房子里住著一位小腳的孤老太太時,她已經在房前的空地上,開墾出一片荒地,所種的韭菜、辣椒、南瓜、小水蘿卜啥的,綠了半面河坡。
此地人家建房子,大都坐北朝南。而那個小腳女人居住的房子,偏偏是坐東朝西的,且門窗開在“個”字形的山墻上,人若走進屋內,只能在中間起脊的空間里活動。
好在那女人的個子不高,床鋪支在墻角低矮的地方,吃飯的小石臺子,裝水、盛米、藏雞蛋鴨蛋的木桶、瓦罐啥的,也都擺在墻角兩邊的低矮處,以便騰出屋內更多的可以活動的空間來。
那女人每天清晨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河里打水。咕咚一聲,她將手中的瓦罐拋進河中,待瓦罐內咕咚咚地灌滿了水,她便單手提著那葫蘆頭似的小瓦罐,斜著身子,擰著一雙小腳,一路滴滴答答地落著水,慢慢地爬上河堤,走進她那塊用樹枝、破漁網子圍起來的菜園地里。先澆打紐、開花的茄子、辣椒;再澆爬上支架的南瓜、黃瓜;末了,看看昨日割過的韭菜,一夜之間,又冒出了鴨黃色的嫩芽兒,再去打罐水來澆澆。
澆過了園子,她再把堵在屋內的雞放出來。
那老太太在自家的山墻上掏了一個洞,洞口連著屋內的雞舍。所謂雞舍,也是一間小房子,方方正正地豎在屋內一角,周邊用石板、泥巴砌好,抹嚴實,絲毫不泄漏出雞舍內難聞的味道。雞從門洞口進去,看似進了房內,其實是走進房內另一個更小的空間。夜晚,老太太睡在床上,能聽到雞在泥臺子里面吱吱咕咕地叫。趕上黃鼠狼夜來偷襲,雞們齊聲哀嚎,老太太即使在睡夢中也能聽到。
白天,老太太守著她那片菜園,時不時地起身趕跑那些圍著菜地打轉轉的饞嘴雞。但更多的時候,她還是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看鹽河對面楊家碼頭上船來船往的景致。
楊家碼頭,是一個客貨兩用碼頭。每天都有三五艘大船在此停泊,他們裝走本地的海鹽、魚蝦,還有漁民們用蝦殼發(fā)酵所做的肥料;載來外面的木材、石料,以及大都市的布匹、桐油、洋盆、洋火和女人們滾鞋口用的匾?guī)ё印⒒ńz線啥的。碼頭上的漢子,扛著鹽包或石料,踩著吱呀呀響的跳板,前后拉開距離,喊著號子,晝夜不停地裝卸那些貨物。遠遠地望去,那些肩扛背馱的漢子如同小螞蟻上樹似的,在鹽河對面的大堤上,上下攀爬。
鹽河邊打魚的人,時而路過她的小屋門前,問一聲:“啊,吃了沒?”或是她問人家:“打魚呢?”回答也是:“打魚!”更多的話,沒了。彼此間,都不知對方姓氏。所以,打招呼時連個稱呼都沒有。
她姓什么?叫什么?蘭村里無人知道。她從哪兒來?何時來的?是什么人在鹽河邊幫她建起了那座可遮擋風雨的小房子?也沒人曉得。人們只感覺她說話的聲音有點蠻。想必,她是鹽河南岸人。
但蘭村人很輕易地就接納了她。時常有打魚的人,扔一兩條歡蹦亂跳的魚給她。她積攢下的雞蛋或是剛摘下的脆茄子、嫩黃瓜啥的,也拎到村子里,送給那些接濟她魚蝦的人家。
村里的孩子,下河游泳,或是在河灘里打架,常把草筐或衣服脫在她小屋門前的石礅上,讓她給看守著。孩子媽媽或是孩子爺爺跑到河邊來找孩子時,總先要問問她:“看見俺家小順子沒有?”她回答:“下河洗澡去了!”或指指她門前石礅上的衣服,說:“這不,他的褲衩還在這里呢!”于是,那孩子的媽媽或爺爺便一手拿著孩子的褲衩,沖河灘上搖曳的蘆葦地放聲高喊:“小順子—你舅舅來了,要帶你到東莊去剃頭—”
有一年,海潮涌來時,有兩個孩子下河洗澡被河水卷走。等村里人在鹽河下游的葦子地里找到孩子的尸體時,村里的許多女人都圍在旁邊,陪著那家大人哭泣。那老太太也跑去看了,跟著抹了一番淚水之后,幾天都沒有出門兒。
在她看來,那孩子溺水而死,好像與她這個在河邊住著的老太太有關。其實,她的小屋離河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呢。但是,她總覺得她有責任似的。
后來,再有孩子到河里游泳,她就站在河堤上張望,不許他們到更深的河水中去。再后來,她叫出了孩子的乳名,便指名道姓地呼喊他,阻止他到深水渦里去戲水。否則,她要告訴他家大人去。
這年夏季,一場臺風,卷走了蘭村人家的許多茅屋房舍。那老人的小屋,也在剎那間,被臺風掀了蓋兒。等蘭村人發(fā)現(xiàn)老人的房屋被臺風摧毀時,老人已經被倒塌的房梁砸死了。
蘭村人找不到老人的后人,決定就地把她掩埋。
臨入棺時,村里女人按當地風俗,要給她擦洗身子。解開老人內衣時,發(fā)現(xiàn)她貼身的口袋里揣著一張男人的照片。
那一刻,大家忽而感到這老太太身世不凡!新中國成立初期,普通百姓人家尚不知照片為何物呢,她內衣里卻藏有一張貌似軍人的照片。那照片上的男人,是她的兒子,還是她的丈夫?是不是應該找到這個男人,才能給她下葬呢?
傳看照片時,大伙一籌莫展。
忽而,一個在楊家碼頭扛過活兒的老鹽工,認出了照片上的人,他驚呼一聲,說:“這人是楊家的大少爺!”
楊家,是鹽區(qū)的大戶,鼎盛時,其家丁、奴仆數以百計。但在“土改”前夕,楊家老太爺聞風而動,早早地帶著妻妾、兒女,跟隨老蔣的隊伍去了臺灣。這孤老太太是楊家的什么人?她怎么揣著楊家大少爺的照片?她是大少爺的奶媽,還是與大少爺有著不可割舍的骨肉之情?
此事,至今是謎。
(原載《百花園》2016年第11期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