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我們的表情
□女真
我愿意把目光停留在初生兒的臉上。那些細小、微妙的表情,仿佛輕風中若有若無的漣漪,萌萌的哭、笑,不加任何掩飾,因為還不會掩飾。人之初的情感流露、表達,讓我恍然什么叫純凈、不必提防。
嬰兒一天天長大,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表情包的每一次添加,都讓長輩欣喜、贊嘆,直到有一天,他們在孩子的臉上看到了狡黠、陰郁、憤怒乃至仇恨,他們發(fā)現了又一個內心豐富、表情復雜的大人,一個和他們自己一樣必須以“成熟”面對復雜外界的人。
也愿意將目光停留在戀人的臉龐。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欣賞、喜愛、眷戀、渴望,人世間最美好的情感,戀人的臉明亮高光、柔情似水。多么希望那樣的表情永遠就在我的對面,觸手可即,永不消逝。
最不愿意看到的表情,在醫(yī)院,在告別儀式上。除了產科病房門口剛剛迎來新生命的喜泣,醫(yī)院里的醫(yī)、患,臉上的那種痛苦、迷茫、無助、漠然,人生終點、告別儀式中那種撕心裂肺的慟哭、絕望,對生命短暫的恐懼、無奈,讓我不忍多看,恨不得即刻逃離。
人極聰明,會制造砍柴的刀、舂米的臼、漁獵的叉,也會做面具、臉譜、各種電子表情包。在古代,人以面具幫助自己傳遞情感,把對動物、自然的崇拜濃縮在小小面具上。舞臺上,演員的臉譜,紅臉的關公、白臉的曹操、藍臉的竇爾敦,以夸張的色彩、線條,向觀眾第一時間揭露角色的身份。京劇的臉譜、川劇的變臉、萬圣節(jié)的假面,世界上的各種面具,千變萬變,都在折射人類的隱秘心情。面具、臉譜引領我們傾聽祖先故事、體味人間情感,把復雜變得簡單。移動終端上日新月益、層出不窮的卡通表情包,架起電子時代人與人之間表達、交流的橋梁,天文數字的“贊”“大笑”“微笑”“痛苦”“鮮花”在移動終端海量出現,人類的表情包,借助電子工具,進入了大爆炸時代。
然而,電子表情包空前豐富的時代,人真正的表情,卻也被空前遮蔽、分裂。面對手機的臉龐可能正在開懷大笑,點給遠方的表情符號卻可能是一個敷衍他人的號啕大哭。心中的憤怒猶在臉上停留,在上司的微信更新下面,卻可能是一長串兒大大的“贊”。
我們的表情越來越符號化。面具、臉譜、電子表情包,曾經是幫助我們表達情感的助手,如今反而成了掩飾真情實感的助手、幫兇。內心越來越像黑洞,他人無法抵達。
電影、電視時代,能夠以細膩表情征服觀眾的,無疑是好演員。這樣的好演員,越來越少了。眼下的電影、電視,更愿意在故事性、在聲效畫面技巧上下功夫,多數觀眾不關注演員的細致表演,他們只是在消費明星。演員現在是文化符號而不是情感表達橋梁。比起影視劇演員那種越來越“面無表情”的低劣表演,我更愿意張望街頭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和表情。那些陌生的面孔,有的長得丑,有的長得美,可能漠然、痛苦、迷茫,偶爾有微笑、大笑,但我知道他們不是面對我,對我沒介意、不提防,對我來說,那就是一種真。我喜歡真。
很多年前,我兒子還在上幼兒園時,有一天他看著我的臉,小心地問:媽媽,你今天不高興?我很驚訝,問他:你怎么知道?他說:我看見你的表情,跟平時不一樣。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作為一個母親,面對我?guī)У竭@個世界來的小人兒,無論我有多么深的悲傷、多么大的痛苦,我都在盡力掩飾,我愿意呈現給他的總是慈祥、微笑,雖然我知道總有一天他也要獨自面對這人世間的苦痛、哀傷,我愿意那一天更晚一些到來。那一刻,面對他審視我的目光和求證的眼神,我清楚,我?guī)У竭@個世界來的孩子,他在嘗試察顏觀色。他正在成長。
他一天天長大,我也一天天越來越沒有能力、沒有耐心掩飾自己的真情。一次暴風驟雨般的宣泄之后,這個正在長大的孩子,目光灼灼,明確地告訴我:媽媽,你發(fā)火的時候真難看,像一個巫婆。
我不愿意做一個巫婆。哪怕是像。所以,當他以成長時期的喧鬧、淘氣一次又一次惹我惱火、不耐煩時,我盡量克制自己,讓自己像一個慈母。但我知道,內心惱火時的慈祥,一定在扭曲我的臉,并不會讓我好看。那個時候,我安慰自己的方式,就是不去照鏡子。
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是我們通常判斷一個人是否成熟或者說是否有心計的一種途徑嗎?當我們把在社會、職場上養(yǎng)成的“城府”表情帶到朋友、家庭、親人面前,我們的內心,已經剛硬。
心的剛硬,通常隨著年齡、閱歷增長。但有一種人,年齡增長,臉上的表情卻依舊純凈。我見過被稱作“糖寶”的那種孩子,他們表情遲鈍、呆萌、寧靜、單純,某種意義上竟讓我羨慕。表里如一,喜怒形于色,多么難得的境界。當然,更難得的,其實是智者臉上的寧靜、單純。一個經歷過無數滄桑、磨難的人,如果他還能保有這樣的臉、這樣的表情,他會讓我敬重。
人的表情,是世界上最復雜的事物之一。喜、怒、哀、樂,是人對自己這個族類表情呈現的高度概括,但這種總結顯然還遠遠不夠細致到位。想一想,光是一個“笑”,就有大笑、狂笑、微笑、傻笑、癲笑、嗔笑、獰笑、訕笑、苦笑……苦惱人的笑是什么樣子?范進中舉之后讓他瘋掉的笑是什么樣子?絕望之后看透人生的笑是什么樣子?語言能夠完全說清楚嗎?
文字留住了一些表情,譬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說的是一個古代的中國女子。但我覺得還嫌抽象。我不能因此還原出來那個女子的笑容。每一個人對“巧笑”的理解不同,對“美目”的看法不同,那個古代的女子,她的笑就仍舊是不可精確再現的表情,仍舊是“模糊數學”。
比較而言,繪畫對表情的呈現更直觀,更可知可感。
西方的美術,在文藝復興之后,迎來了對人的發(fā)現、對人的空前表現。我喜歡畫布上那些一絲不掛、肢體滾圓的女性,那是對美好生命的憧憬、渴望、禮贊。我也欣賞那些面容剛毅、動作勁朗的男性雕塑,雄性荷爾蒙噴薄欲出,力量充沛,血脈賁張。
我著迷過蒙娜麗莎的微笑。那個叫達?芬奇的男人,作為一個多才多藝的藝術家,他是空前絕后的。畫像原型的“蒙娜麗莎”是誰?富商的妻子?還是畫家本人在巧妙自畫?眾說紛紜,沒有明確記載、說明,其實也不必非得知道。最美妙、重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可觸可感的美人笑臉,從此凝固在盧浮宮的畫框里,成為人類的藝術瑰寶,不同膚色的觀眾千里迢迢去瞻仰、去膜拜、去揣摩,雖然一千個觀眾就可能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萬個觀眾的心目中非??赡苡幸蝗f種蒙娜麗莎的微笑。蒙娜麗莎的那種微笑,神圣奧秘,無法言說,讓繪畫的意義瞬間升華。
攝影術的發(fā)明,給人類留下表情提供了技術支撐。1941年底,英國首相邱吉爾和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相聚于加拿大首都渥太華,準備參加加拿大總理邀請的眾議院演說。盡管歐洲正處于戰(zhàn)火紛飛之中,攝影師優(yōu)素福?卡什鏡頭中的邱吉爾,仍舊嘴叼雪茄,一派大人物的悠然自得。戰(zhàn)爭沒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你看不出他是一個有斗志的人。但這樣的表情顯然不能夠代表真正的邱吉爾。勇敢的攝影師走上前去,一句“對不起”的同時,迅速從丘吉爾唇間奪下雪茄。被惹惱的丘吉爾怒目圓睜,左手叉腰,雷霆即將發(fā)作。卡什迅速按動快門。丘吉爾這頭“怒吼的獅子”肖像很快登上《生活》雜志,這個英國老男人威風凜凜、果敢堅定的表情,幾乎成了反法西斯精神的象征。把憤怒的邱吉爾留在膠片上,優(yōu)素福?卡什也注定成為20世紀最杰出的人像攝影大師。
數碼時代,手機代替相機,自拍桿讓無數張臉可以從容自如面對鏡頭,不必再被攝影師擺布。人人都是攝影師了,普通人的面孔和平凡生活瞬間,讓攝影、藝術走下了神壇。那些以旅游勝地為背景的微笑和剪刀手,那些運用了美顏軟件的大頭貼,我曾經不屑。但轉而又想,普通人把自己的愉悅凝固下來,那是他們對自己人生美好時刻的一種挽留方式,盡管可能還沒上升到藝術的層面,卻也無可厚非——人人都有留下自己美好瞬間的權力!
但我知道,即便攝影已經如此方便,多數留存下來的照片通常無法深度表現一個人的真正面貌。2016年的最后一天,我一位大學同學猝然仙逝。追思他的那些日子里,我?guī)状我詼I洗面,忍不住翻出從大學時代開始留下的影像回憶。畢業(yè)合影,一起去承德旅行時的照片,畢業(yè)后每次聚會時的拍照留念。每一張照片背后都有故事可講。他是一個開朗的人,多年疾病纏身,對生活、對社會有自己的看法,不是每時每刻都樂觀,但他呈現給同學的,基本上是笑容滿面。他特有的那種開懷大笑,竟然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了。醒來時,清楚他這個人真的不在了,肉身已經煙滅。懵懂中,我想過,如果我能寫出一些紀念他的文字,我會把文章的題目就叫做《天堂里的笑聲》,因為我在那些舊照中雖然看到了他慣有的笑容,但沒有聲音。沒有聲音的笑臉,顯然不是我這個名叫宇鋒的老同學的全貌。
怎樣才能用文字寫出帶有“哈哈哈”爽朗聲音的笑容呢?
文字有時候很無能?;蛘卟蝗缯f,是我自己無能,沒有能力把文字用得更高級。
人的表情無時不在。只要我們活著。
但表情又轉瞬即逝,難以捕捉。這一刻和那一刻,人不能走進同一條河流。
在藝術中描述表情,是人挽留時光、真情的一種努力嗎?
自拍桿發(fā)明前的很多年里,藝術家留住自己影像的方式之一,是給自己畫像。
荷蘭畫家梵?高,一生畫過40多幅自畫像。畫像中的梵?高,不美。胡子拉雜,頭發(fā)像刺猬,表情愁苦,絕望,神經質,纏繃帶,缺耳朵,一副窮相。梵?高的創(chuàng)作高峰,集中在他短暫生命的最后十年,而他的自畫像,主要集中在最后四年。我看過他的自畫像,1887年至少有八幅,也許更多。那時候,距離他1890年7月自殺,已經不遠了。有一種說法,梵?高畫了這么多自畫像,是因為他窮,請不起模特。但我以為,完成這么多自畫像,不會僅僅因為請不起模特。他本可以畫更多的風景。星空、麥田、向日葵,多次出現在他的畫布上,阿爾灼熱的陽光下,麥浪濤濤,向日葵蓬勃,作為報憂鳥的烏鴉在鳴叫,他雖然已經畫了很多,還可以繼續(xù)畫下去。但畫風景顯然讓他意猶未盡,他還要畫自己。那個窮困潦倒的自己,在畫壇沒有地位、賣不出去畫作、靠弟弟接濟生活的自己,丑且窮,有什么可畫的呢?
更直接地表達內心的憂郁、煩悶,探索內心與表情呈現的技巧、關系。我以為,這是可以合理解釋的原因。作為一個畫家,他把自己眼中、心中的世界留在了畫布上,但那種景、物的呈現,仍舊不足以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真正的看法。所以,他要畫自己,用自己胡須拉雜的面容,直接表達被生活、被藝術撕裂的內心。不斷地畫,變換色彩、方式,是因為他還沒找到最真實、最深度的那個自己。
那些表情愁苦的自畫像中,梵?高經常頂著黃色的草帽,跟他畫布上麥浪、向日葵的顏色非常接近。那是他遮擋阿爾強烈陽光的草帽嗎?是他黑暗、絕望心情最后的亮色嗎?一個多世紀之后,我反反復復看他的自畫像,仿佛看到一個上個世紀的不安的靈魂。梵?高生活在攝影術已經發(fā)明的年代,在那個時代留下的人像照片中,有多少梵?高自畫像這樣能夠向靈魂抵近的作品呢?梵?高說過:我喜歡畫人的眼睛勝過那些教堂,在眼睛的深處藏著一種無論多么感人、多么肅穆的教堂都沒有的東西。我關心人的靈魂而不是結構,無論這靈魂屬于一個貧窮的惡魔還是妓女。
有靈魂的人,才能完成有靈魂的作品。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畫家一樣做自畫像。也不是所有的畫家都像梵?高這樣連自己都不屑于粉飾,把不安的靈魂一次次赤裸裸往外端。
表達自我、紀錄自我的方式,當然還可以通過文字,譬如自傳。我當學生時,曾經讀過一些名人自傳,想知道那些所謂名人、在人類歷史上能夠留下痕跡的大人物是怎樣真實生活的,想看到他們靈魂的糾結,學習他們怎樣面對這紛繁復雜的世界。我現在很少看這種文字了。因為失望。在自傳性的文字中,你通常能夠看到的都是程度不同的粉飾。遮遮掩掩,欲說還休。越是大人物越在乎自己的聲名。大概沒有人愿意主動把人生中的灰暗、幽昧留給后人吧?無論大人物還是普通人,都愿意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呈現出來、留給后人,這是普遍人性。
在這種自傳面前,梵?高的自畫像就顯得格外珍貴。
盡管他把自己畫得很丑。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