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桂萍
移民
□董桂萍
一九五七年初冬,我爹所在的東北移民小組一行六人,來到魯南的貧困山區(qū)——陳莊。陳莊就像黃河肘尖拐出的一點淤泥,孤零零地曬棲在黃河古道邊。一九三八年,自國民黨軍隊炸開花園口防洪大堤造成人為改道后,每到汛期,這塊孤零零的“淤泥”,就像彈丸一樣在滔天黃水中時隱時現(xiàn),飽嘗“洪、澇、旱、堿、沙”五害的摧殘。
陳莊在水上至少已飄搖幾百年了。是什么蠱惑了他們永不厭倦地固守著這塊蒼涼的土地?陳氏家族最有權威的八十二歲的陳天厚老爹說:他們的祖爺爺是河鯉,后來娶了堤壩上的螻蟻做媳婦。陳氏宗族的后人泥泥水水里討光景,實則是古脈相承。
每當陳老爹亦真亦幻又在杜撰先祖衍變時,全莊一千零四口人,至少有八百多人認為陳老爹老糊涂了,俺們有頭有臉兒、有胳膊有腿兒的,咋就成了河鯉、螻蟻的后裔呢?八百多人心里憤憤不平,不平之后又不得不承認,陳莊人的身上確實具備了魚和螻蟻的秉性。不然,那些旱澇參半的歲月,人能熬得過來嗎?
陳莊人是見過世面的,農(nóng)閑或遭了天災時,他們就讓黃河看家,掩著一顆與他們臂彎上的籃子同樣襤褸的心,全莊集體出外討飯。秀水青山、豐土肥泥、樓閣臺榭……有什么是他們沒看過的呢?可那是別人的家?。∪嗽阱客?,逃荒的心早已踅回了黃河邊上破敗的家園。洪水該退去了吧?二茬豆子該點種了……殘羹剩飯的路上,他們的心比饑腸還煎熬著……終于忍不住了,扭了頭,候鳥一樣又都飛了回來,一個也不少,除了幾個倒在他鄉(xiāng)的餓死鬼。但陳莊人相信,遺在路上的魂靈,會跟著那些返鄉(xiāng)急促踉蹌的步伐回還故里的。因為他們是那片黃水里的魚兒、黃泥里的螻蟻,那嗆肺沖鼻的泥腥味兒,是會勾魂攝魄的。
中國東北人口絕大多數(shù)為移民,而近代期的移民高達兩千萬之多,主要來自華北,其中以山東移民為最,河北次之。一方來自原住地推力,一方來自移住地的吸力,是兩種合力共同作用的結果。華北因人口稠密,自然災害頻仍,苛捐雜稅繁重,使本來就極度貧困的廣大人民群眾,生活更加困窘,為了謀求生存,廣大華北災民被迫越海闖關,遷居到地域毗連、人口稀少、資源豐富的東北……清末明初,華北災民更是成群結隊地擁入東北,形成空前未有的移民大潮?,F(xiàn)在東北土著居民的先祖大多屬于山東等省份——黃河下游地區(qū)。山東人闖關東實質(zhì)是貧苦農(nóng)民在死亡線上自發(fā)的不可抑止的悲壯的謀生運動。走西口、下南洋、闖關東成為人口與經(jīng)濟的平衡學。
可陳莊的狀況卻是固守貧瘠的土地,“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的觀念,就像黃河古道不容改道那樣,在他們雖襤褸卻貴氣的心底經(jīng)年流淌著。解放后,人民政府曾兩次派工作組到陳莊移民,一聽到遙遠的東北安家落戶,這些堅信自己是魚和螻蟻的后裔們,不是紛紛閉緊他們的柴門,就是離鄉(xiāng)乞討,影兒都不見。那一望無際的黑土地,怎能安放得了他們那顆在黃水里浸泡、游移了太久太久的魂靈?
我爹一行六人在當?shù)貐^(qū)政府的工作人員引領下,在過早冰封了的黃河沿上,找到正在拾草御寒的村主任陳得有。說明來意后,二十一歲的村主任苦笑著搖搖頭,沉默著把他們領到陳家祠堂兼村委會后院的一間大草房里。
放下行李,我爹告訴有些木訥的年輕村主任,今晚在祠堂召開全莊移民動員大會,按照上級緊急指示,一定要在明年春汛到來之前,將陳莊一千零四口人全部遷往黑龍江X地。今年天象有異,專家預測來年春天黃河將有一次百年不遇的大凌汛,地處黃河入??诘年惽f處境頗危,是此次移民中的重點對象。
午后的太陽,無精打采地慵懶在和冰封的黃河一個色澤的天空上,它是否知道,普照了那么多年的這塊泥丸之地,命運之神已來叩響柴門?
我爹一個人出來,沿著坑坑洼洼的凍泥路,向莊里走去。也許封凍之前,正值一場淅瀝的秋雨,冬天毫無征兆地在一夜間,就那么泥泥水水地把秋天給凍住了。如同一幅寫實的石版畫,上面清晰地印記著放羊娃暮歸時奔跑的腳步,小雞覓食留下的爪痕,哪個粗心的嫚兒掉落的一截扎辮的紅絨繩,鐵絲兒樣凍在羊蹄窩里,看來不止一個人想把它拽出來,有一端已被扯成了絲絲縷縷,它卻硬邦邦地凍在冬天的頭上不肯下來。
田野被過多的水洼禍害得就像一床破褥子,遮掩著窘迫的日月。一些細小的高粱 子就像陳莊人孤傲無助地立在凍土上,期盼春天的熏風溫潤他們僵冷的身子。
低矮的泥草房房檐下,蹲著一群包著破爛毛巾的陳莊人,正是午飯時間,他們手里的碗清一色裝著高粱糝子煮紅薯葉子稀飯??吹酱┟薏贾品?、衣兜里插了鋼筆的我爹走過來,他們依舊往肚里吸溜著稀飯,眼皮都不抬。
“老鄉(xiāng),在外面吃飯,不冷嗎?”我爹在一精神矍鑠的老者面前蹲下來,親切地問。
“三歲娃崽都知道的嘛!”老者把筷子響亮地拍在粗瓷大海碗上,白茅草似的長眉毛下的那雙渾濁的老眼盯緊了我爹,“屋里沒有外面暖和,俺的同志哥!”
好像這句話飽含了無盡的笑點,包毛巾的陳莊人哄地大笑起來,我爹被他們渲染了也笑了笑:“日子還過得下去吧?”他和藹地與他們嘮起家常。
“托人民政府的福,打解放以來,全村就沒有餓死過人!”老者用筷子在稀糊糊里攪了一陣,翻出牛眼大的一塊紅薯,感慨地說:“后生們孝順著呢,這么大的干糧,又是哪個敗家子不把它掰細分了?”老者故作生氣,威嚴地掃視著他的子孫們。
“這是您老的福氣,您就只管吃吧!”人們笑著說。
“還不脹壞了俺的胃袋袋?吃著吃著就鳥屎一樣往俺碗里扔一塊,”老者偏向我爹,“看,同志哥,”他用筷子挑起碗里的稠物,掩飾不住得意地說:“濺得俺眉毛、胡子都是稀糊糊!”說著,老者故作生氣地把粗瓷大海碗往面前的石桌一頓,“拿去喂雞!”
立刻涌上一群臉掛菜色的饑餓的孩子,小獸一樣搶光了碗里的食物,遭到大人的一頓好打、叱罵。
“你們莊里有幾戶地主成分?”我爹問身邊一個高大的后生。
“太爺,‘陳棺材’算嗎?”后生問老者。
“他?配嗎?”老者一臉鄙夷,“靠黃河漂來的幾塊破門板釘幾口薄棺材,專等發(fā)洪澇賺天災錢!唔,不過,他可是陳莊唯一肚里裹二兩油水、沒有出去討過飯的。”
父親看出老者在陳莊的地位及身份不可小覷,開口說:“老爹,常言道,‘人挪活樹挪死’,人民政府這次派我們來接你們到黑龍江安家落戶,這是天大的喜事啊!你們可要配合政府,抓住這一難得的機遇?!?/p>
老者笑著搖道:“天底下還有比俺陳莊還要好的地方?”
“老爹,您要去的地方可是莊稼人都想去的天堂??!那里的黑土又暄又厚,刨個坑,扔個籽兒,就能結個大棒子,沒聽說插段干樹枝子都能發(fā)芽嗎?只要肯下力,別說吃飽,糧滿倉馬滿圈不再是做夢……”我爹眼前浮現(xiàn)出一片黑土地上五彩斑斕的秋天,耳邊響起爹娘曾經(jīng)沒日沒夜掛在舌尖上的那首民謠:馬跑邊外(黑龍江)狗守籬,黑土是金麥是泥。大煙花開在夜里,棒打狍子瓢舀魚……他仿佛看到泛著油光的黑土地上,我爺爺和我奶奶像兩只賴在黑土里的獾子,沒日沒夜地墾荒著億萬年都在沉睡的處女地,播種著寄予了窮苦的莊稼人無限夢想的五谷……當困倦得倒地就鼾聲如雷的爺爺被春雨潤醒時,腳趾縫里竟鉆出了鵝黃黃的谷苗……那是空想嗎?我爹十二歲跟著空拳只攥十個指甲蓋的爹娘從遼南闖“邊外”,如今糧滿倉,馬滿圈,瓜壓墻,雞上架……的五谷豐登日子,不是都一一實現(xiàn)了嗎?想到這,我爹空洞洞的胸腔里瞬間像爺爺?shù)募Z倉一樣漲滿了熱望。
移民工作組文化水兒最多的小姚也來了,他熱情洋溢地給喝稀粥、著敝衣的陳莊人描繪著黑土地,“老鄉(xiāng),你們聽說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鹿茸角吧,那可是隨手可得啊……”
“俺聽說的是東北有三怪——窗戶紙糊在外、養(yǎng)個孩子吊起來、閨女叼個大煙袋!”老者搶過話頭、擼著銀須哈哈大笑起來。
“太爺,讓工作組的同志把話說完嘛?!币粋€叫滿兒的姑娘,倚著老棗樹插了句嘴,聽得出,她有些不滿鄉(xiāng)親們對真誠的我爹他們的不屑。
“咋?你還想聽些什么?太爺明說了,滿兒,上有天堂,下有陳莊!只要俺陳天厚還有口氣,陳莊就陪著黃河熬歲月。當年打小鬼子,鄉(xiāng)鄰們劃拉干凈最后一點高粱糝子,俺陳天厚帶著陳莊人攤煎餅、卷大蔥,一擔一擔送到炮火連天的前線……一年有大半靠從黃河漂下來的死豬、爛狗、菜幫、草根活命,都沒一口人離開陳莊?,F(xiàn)在,人民政府給俺們發(fā)放救濟糧,就更沒理兒離開埋著咱先祖的這塊地兒了!”
陳天厚不愧為黃河浪尖上討過命的,話語里滿滿地裹挾了黃河的脾氣和味道。他面色凝重地起身,道:“大家回屋拾掇拾掇,三天后出莊。記住:乞討人,一不貪,二不盜,趕在舊歷小年前囫囫圇圇回家過年!”老人家故技重施,想帶著鄉(xiāng)民躲過又一次的移民運動。
“老鄉(xiāng)!老鄉(xiāng)……”我爹和小姚無奈地看著襤褸的衣裳下裹了顆高貴、堅硬的心的陳莊人一個個離他們而去……
“董組長,今晚的集會,俺怕是集不起來了!”陳得有郁郁地望著面前冰封的黃河,憂心忡忡。
“得有哥,俺們青年識字班今晚在陳家祠堂上課,只是俺在區(qū)上學會的那幾個字都教光了……”陳小滿睜著一雙秋水似的大眼睛沖著哥哥說。
我爹看出這是個聰慧比她的眼睛還大還亮的姑娘,馬上笑著對她說:“別急,就讓姚力同志給你們當老師!他軍政大學畢業(yè),一肚子文化水?!?/p>
“太好了!”姑娘高興地喊起來,“董組長,”她高漲的熱情瞬間跌落下來,“您別見俺陳莊人的怪,他們的心都跟黃河水一樣,渾點,但都敞亮。只是、只是文化水少了點?!?/p>
“沒什么,一點點提高?!蔽业膭畹馈T谶@倔樸的村莊能遇到這樣開明熱情的姑娘,我爹郁悶的心似乎開了扇小窗。
“董組長,我和小滿姑娘去教室看看,準備下我的陳莊第一課!”小姚情緒飽滿。
“行!”我爹拍了拍智慧星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工作一定做到點子上啊!”
“您放心!”小姚也意味深長,“保證做到家?!闭f著沖我爹眨眨眼。
我爹對小姚說:“我和村主任下去走走,我們一定要用最短的時間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p>
“你放心,‘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我已找到突破口了!”小姚悄悄在我爹的耳邊說。
“別犯群眾路線?!蔽业鶎χ∫Φ谋秤昂啊?/p>
幾年后,做了黑龍縣移民村主任的陳小滿有次不滿地對兩位當年的移民“欽差”抱怨道:“你們自恃清高,以為村嫚不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其義。告訴你們,黃河岸邊生活的人,嘴邊掛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說!當初是不是把我當成了‘蟻穴’……”
土坯凳子、土坯桌子,兩摞土坯搭了塊涂了墨跡的舊門板權且為識字班的黑板,上面執(zhí)拗地板書著“我是中國人,我熱愛中華人民共和國”幾個稚嫩而充滿熱望的粉筆字。估計是陳小滿的手跡。
這就是陳莊的“文化沙龍”。小姚的心里涌上一股復雜的情感。他對面前認真掃地的姑娘贊譽道:“你寫的吧?蠻工整!”
“謝謝夸獎!”陳小滿一副見過世面的從容,不似一般村嫚那樣垂首、紅臉。
“像你這樣聰明能干的女同志,在我們黑龍縣真是少見?!?/p>
“是嗎?她們上哪去了?”陳小滿不掃地了,她急急地問。
“到城里上大學了,咱們新中國的女干部太稀少了!人民政府正在到處挖掘像你這樣聰慧、能干的女同志來培養(yǎng)、深造?!毙∫炱鹨欢畏酃P頭本想在黑板上寫點什么,見陳小滿拎著掃把望著祠堂外冰封的黃河發(fā)愣,就詭秘地一笑,不經(jīng)意地說:“優(yōu)秀的姑娘都飛走了,像我們董組長這樣出色的男人,都二十六了還打著光棍?!?/p>
“怎么能?”陳小滿的臉忽地紅了,她看著自己的腳尖小了聲音說:“董組長人長得神氣,又有文化……”
“你說啥?”
陳小滿覺出了自己的不妥,緊忙著掃起地來,騰起的灰塵嗆得她睜不開眼睛……
太陽落山了,陳小滿點上那盞嘶嘶叫著的煤氣燈。昏黃的燈光下,罩著一群面帶菜色、骨骼粗大的黃河子孫。
“大家快拿出石板、石筆,軍政大學的老師教咱們新字啦!”陳小滿臉兒紅紅的、興奮地說。
沒有石板、石筆的,就掏出半截秫秸棍,看來,粗礪的土坯臺子就是練習冊了。
小姚捏著花生粒大的粉筆頭,在破門板上寫下“生活”兩個字,轉(zhuǎn)過身來,笑著說:“兄弟姐妹們,你們都認得這兩個字吧!”
“生活——”有人在下面拉長聲音念道。
“對!生活,就是我們一天天過的日子?!币α崆檠笠绲卣f:“作為新中國的主人,美好、幸福的生活就是我們追求向往的,前提是咱們必須用知識和頭腦才能創(chuàng)造出來。但是,大家知道,如果一個人陷在一片泥沼里不及時脫身,只能越陷越深。古人說‘地杰人靈’……”
“姚同志,甭繞彎子了,說什么古人?明挑了吧,是勸俺們移民吧?”
一個叫“綁柱”的粗大后生嚷著站起身來,包舊毛巾的大腦袋碰到了汽油燈,屋里頓時搖曳著一片昏黃的燈光。
“幫助陳莊百姓從這片貧瘠的土地遷往美麗富饒的北大倉,是人民政府對深受‘洪、澇、旱、堿、沙’五害摧殘的黃河岸邊的父老鄉(xiāng)親的關懷,也是我們移民工作組當前的任務……”小姚沒想到這么快就扯到點子上了,內(nèi)心大喜過望。
“姚同志,那到底是個咋樣的地方?”陳小滿秋水樣的大眼睛里,迸射出比汽油燈亮千倍的光芒來。
面對汽油燈下那片饑渴、熱切的目光,小姚捏起粉筆頭,在一整版的破門板上,一筆畫下中國地圖,深情地說:“這就是我們幅員遼闊的祖國地圖,大家看,它多像一只高傲、健壯的雄雞!我們要去的就是這高傲的雄雞腦袋這塊號稱‘北大倉’的地方。那里盛產(chǎn)玉米、谷子、小麥、大豆、高粱、稻子、甜菜、亞麻、向日葵等各種農(nóng)作物,是世界種植水稻最北的地方;山區(qū)里是一望無際的落葉松,在那密密的原始森林里,奔跑著東北虎、梅花鹿等珍禽異獸;人參娃娃的故事就是從那里流傳開來的;各種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沉睡在肥沃的黑土層下……只是大片肥得流油的土地無人種,礦產(chǎn)無人采。它像一個酣睡的美人,等待著有人去喚醒她……”
那個叫綁柱的后生噌地又站起身,那盞昏黃的汽油燈再一次被他碩大的頭顱撞得晃動起來。一屋子被黃河水浸泡得仿佛昏沉在淤泥里透不過氣來的后生,似乎看到一塊干爽、敞亮的綠地,急急地想踏上去。
“姚同志,”他氣喘吁吁地說:“那么好的地沒人種,不糟蹋了?俺莊稼人最心疼就是土地了!你看俺們陳莊人,大雨一來,就螻蟻一樣搬家,挺壯的漢子,挎籃子去外鄉(xiāng)討飯,寒磣著呢!可是,大水過后,俺們回家一看,黃糊糊的淤泥把家糊成了一張干煎餅。俺們又得像螻蟻那樣,在淤泥里鉆來竄去找窩兒。遇到干旱天,干裂得又像熟透的石榴滿身都是裂紋。秋天那點兒細高梁、小紅薯,是不值得俺這一身力氣去掏騰的!”
“掏心窩子話,你們到底情不情愿離開陳莊到東北去?”姚力看到了希望,他直奔主題。
“愿意!”想不到汽油燈下竟發(fā)出一片干脆的回應。
“那好,大家從現(xiàn)在起就做好出發(fā)的準備,拿出當年你們支援前線打小鬼子的勁頭,做好你身邊親屬的工作,一定阻止他們?nèi)旌箅x莊去乞討!”
“唉!姚同志……”綁柱突然頹喪地跌坐在土坯凳子上,失落地說:“俺們心再齊,過不了陳老爺子的坎兒,也是白費!”
“他老人家咋有那么大的威力?”
“姚同志,你小點兒聲,他可是陳家祠堂管事了六十多年的族長哩!六十多年前,有一年鬧黃災,全村人被困屋頂,眼瞅著黃水就要漫上來,當時身強力壯的陳天厚老太爺,硬是靠著一塊破門板和一根蕁麻繩子,把全村二百多人都救了出去。打那兒,他就成了陳莊人心里的活佛爺,一口唾沫一個釘!”
“常言道:人挪活樹挪死。他那么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一定明白這個理!”
“姚同志,你不知道……”綁柱瞄了眼身邊臉蛋緋紅的陳小滿,吞吐道:“滿兒,你別生氣,你太爺把著摁著不讓陳莊人走,還不是他在陳莊皇帝老兒一樣自在。人們寧愿餓著三歲娃子,也不敢餓著他呀!到了外鄉(xiāng),他怕是享不到這福分了吧?”
陳小滿睜大了眼睛,聽著綁柱把陳莊大多半人的心里話一股腦倒出來,唬得她緋紅的臉剎那變成一張煞白的窗戶紙?!敖壷?!快閉了嘴巴,讓太爺知道,又得要行家法了……”
“太爺管天管地,還改俺姓氏!”憋屈太久的后生,見有個明白大道理的上級人拯救他們來了,爆發(fā)了黃河樣的天性,說出了陳莊人想說又不敢說出口的心底話,“誰都知道俺祖姓言字旁‘諶’,俺們從老家河南逃荒到陳莊,他硬是給俺祖姓改成了耳東陳。甭看俺們‘陳綁柱’、‘陳滿倉’……地喚著,私下里俺爺爺奶奶總在提醒俺們甭忘了祖姓!”
“陳綁柱!有種的到太爺跟前說去,在滿兒跟前逞什么能?”滿兒的嫂子挺著大肚子,隔了一張泥桌,一巴掌拍在綁柱的后背上。
綁柱一縮脖矮了下去。誰都知道陳得有媳婦潑辣。綁柱和滿兒自小結的娃娃親,早晚一家人!
滿兒瞄了眼綁柱,頭一次覺得他還有點種。
“今天我們的第一課就上到這兒,陳老爹的工作由我們移民工作組來做。大家回去一定向身邊的人宣傳東北,準備工作做好了,月底我們就坐火車北上!”
“坐火車?”一個閨女尖叫起來,“天哪!俺在登州府討飯時見到過,好長好威風吆!像發(fā)大水時的黃河那樣轟隆隆地向前滾……”
“火車一響,黃金萬兩!”有人在下面歡呼。
姚力興奮地說:“是啊,我們坐著火車去東北,用我們一雙勤勞的雙手和智慧去創(chuàng)造新生活。相信不久,‘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的幸福生活,就不是神話!”
“電燈電話、樓上樓下”這個云朵般飄忽綺麗的承諾,就像黃河的浪濤,拍擊著陳莊許多人那顆被黃河浸泡得爛泥似的心。
躺在稻草鋪的木板上,小姚無困意,他興奮地捅醒了身邊倦乏的我爹,“董組長,戰(zhàn)果如何?”
我爹睜開酸澀的雙眼,望著陳莊漆黑的夜,說:“走訪的那些村民有一半不情愿走,另一半一言不發(fā)?!?/p>
“不出聲就是默許。我從夜校年輕人那里探出,陳莊移不移民,決定權掌控在陳天厚老爺子手里,他曾是陳莊的救命恩人,在陳莊地位至高無上。”
“他的曾孫陳得有也向我透露了一些,老人頑固得很?!?/p>
“夜校里的青年人倒是人心所向?!?/p>
“那就從他們身上入手。千里之堤……”我爹想起小姚曾說的那句玩笑,又覺得不當,就咽了回去。
小姚卻談興正濃,“我想起奶奶的《圣經(jīng)》里耶和華遣摩西領以色列人出埃及的那章——耶和華說,‘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實在看見了……我原知道他們的痛苦。我下來是要救他們脫離埃及人的手,領他們出了那地、到美麗寬闊流奶與蜜之地……’”
我爹在一邊已發(fā)出鼾聲……
又到了午飯時間,陳莊人端著稀溜溜的紅薯高粱糝子飯,習慣地又聚到陳天厚老人家住的這條街上,今天比往日聚集的更多。
陳老太爺端坐在石凳的蒲團上,兩只虬龍似的大手分擱在新打了補丁的黑土布老棉褲的膝蓋上,看著已近七旬的大兒媳,踮著小腳在他面前放下一碗黍米粥,卻久不動筷子。
陳莊人端粥的手哆嗦了,老爺子這回真是動氣了。這樣的動氣似乎許多年未見了。記得那年鬧黃水,在外鄉(xiāng)乞討時,發(fā)生了一個本族后生在一戶新寡的小媳婦家先吃后奸的丑事,陳老爺子大動肝火,令族人杖了那孽障二百荊條再拋入黃河任其生死后,就不再見有過那樣的氣惱。他們捧著從未感到沉重過的稀粥,惶惑地肅立在老人周遭,沒一個敢動筷子。
“爹,這半塊咸蛋,您就著熱粥快吃了吧!您老年歲高,不比小輩憨實,缺個一頓半頓饑不著?!钡糜心棠踢~著一雙小腳,從補丁摞補丁的衣襟下,掏出半塊油汪汪的咸鴨蛋,放在石桌上的粥碗邊。又拿起碗邊那雙紅漆剝落的筷子(那是得有在發(fā)黃水時從水中打撈的),撩起圍裙用力擦了擦,似乎又擦掉了一些油漆下來,躬了腰身,雙手遞給泥塑一樣緘默的老人。
老人一只手從膝蓋上抬起推拒遞過來的筷子,從未有過地傷感道:“俺老了,沒用了!說不定明天后晌就蹬了腿兒見鯉子爺爺、螻蟻奶奶去了。俺只愧對這么多年白吃了晚輩的許多干飯。你們都走吧,奔山青海亮的地方去吧!咋說俺陳天厚在陳莊泥泥水水里活了八十二年,眼瞅著土沒脖兒,也讓俺把老骨頭扔在外鄉(xiāng)?你們走!俺替你們看家,替老祖宗守著墳塋。唉——”老人仰天長嘆,“難道真的就棄了黃河投了黑龍江?祖宗們啊……”老人話語干硬,如黃水過后被烈日灼干的淤泥,不帶半點水分,而那雙瞇縫的老眼,卻鮮見地流下兩行潤濕的老淚。
陳莊嗚咽了……多少年來,就像黃洪泛濫那樣,哭泣是他們對無奈的生活唯一的宣泄。哦哦,陳天厚這個說一不二的老神仙也會哭!他們被這比黃洪還令他們惶恐的現(xiàn)象嚇蒙了。
“不去了!哪兒也不去了!哪里黃土不埋人……”人們嗚咽地發(fā)誓著。
老人不動聲色,慢慢地從腰間掏出從黃洪漂上岸的一只繡著如意、拴著紅瑪瑙珠兒的精致煙荷包,剔出一支細篳條,挑了咸蛋,端起大海碗,響亮地喝起粥來。
陳莊又回到往昔那一成不變的日子里。
太陽隱進從西北天漫上來的厚重云彩里,陳莊亦變得黯然無光起來。人們從破窗紙窟窿往外看天,天哪!他們驚叫起來,那天上厚重的玄色云層,周邊慢慢地迸射出亮點,絲絲縷縷的云絲如一張大網(wǎng),似乎要網(wǎng)去陳莊,詭異得很。那就是傳說中動了怒氣的天龍抖動的“龍須”吧?上了年紀的人記得那年冬天天上總是出現(xiàn)這種天象,開春時的黃河大凌汛生生地奪去了陳莊三十幾口人的性命。
“嘡嘡……”蒙塵已久的鑼聲在陰冷惶恐的陳莊上空驟然響起,慌亂的人們,推開柴門,袖著冰冷、僵硬的指頭,在坎坎坷坷的凍泥小路上,跌跌撞撞,匆匆向陳家祠堂涌去。
黃河也不是一味暴戾著陳莊,就像一個母親,她記得劣子的過,也記得他的好。你看,大半靠黃河漂來物度日的陳莊人,把黃洪時從黃水里撈出的上好的雕花木料,全都堆砌在這座象征著陳氏家族威望和尊嚴的祠堂上。這是陳莊人與黃河共同打造和營設的圣殿,單是那兩扇雕花的朱漆大門,就透著一股濃濃的歲月沉淀下來的厚重感。
小姚文化底蘊深,他認得堂上高懸的那塊“朱子家訓”的匾額,是晚清一個有名的舉人的真跡。天哪,陳家祠堂與陳莊破爛草房形成了鮮明對比,簡直就是天上人間。陳莊人覺得黃河漂來的任何一點沾金帶銀的名貴物品,都該供奉在陳家祠堂里,只有孝意長存,先祖?zhèn)儾艜佑铀麄兊淖訉O世世代代人丁興旺、家道昌盛。雖然都是些缺沿少邊、剝漆落鈿的破損物,但實是名貴的檀木座椅,宮廷用的駝絨掛氈,金鑲玉的盅盞,銀箍圈的如意……還有一柄仿瑯邪鍛造的上古長劍,雖銹跡斑駁,亦掛在高懸朱漆八仙桌上方陳氏族譜的一側(cè),仿佛一尊神兵天將,威武凌厲,保駕升天的先人,護佑地上的子孫,威懾陰間的厲鬼……陳氏家族的族爺爺、族奶奶,人面魚身,被描金繪銀、和和美美地于莊嚴的族譜上,在一對龍鳳紅燭高燒中,笑看一地孝子賢孫。作古的先人們的名字階梯一樣向下鋪排著,在那些空著的方格里,尚存的所有陳氏家族的男性成員都占一席之地。那是陳莊男人們既渴望上去、又懼怕上去的登天的梯子,就像此時他們移民不移民那樣的百般糾結。族譜兩邊大粉大綠地彩繪著天上、人間、地獄的圖景,邊上的對聯(lián)是:
壽終德永在
人去范長存
橫批是:萬古流芳
去年秋,得有在黃水里打撈的那只百十來斤重的豬頭,被得有奶奶鹵了,現(xiàn)在正帶著勾魂攝魄的鹵香味兒,于裊裊香煙的供桌上,似乎沖著一莊驚恐的陳氏子孫,發(fā)出不知是賞識還是嘲弄的笑。坐在吱吱呀呀仿佛唱著古老哀歌的破檀木椅子上的陳天厚老人,瘦棱棱的膝蓋上攤放著一本破爛不堪的老黃歷。“嗯——”他探了下嗓子,干枯的手指鷹爪樣撫平粉皮似的書頁,“老親老鄰們,俺陳天厚活了八十二歲,有三次看到過‘龍須’。老輩人常說,‘天上龍須現(xiàn),黃河水連天?!^一次俺還年輕力壯,浪尖上討日子,像條鯉子,還懼過黃水嗎?靠著塊門板,救了陳莊。第二次,俺老了,眼瞅著全村半口子人泥丸子一樣就隨黃水去了……”老人挺了下不自覺駝下去的背,望著面前肅立的人群,心中一聲長嘆,但面色依舊鎮(zhèn)靜地翻開老黃歷,抑揚頓挫地誦道:“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明年是一龍治水,二牛耕地,五月得辛,大姑把蠶,蠶食半葉。常言道:龍多旱,人多亂。一龍治水,看來又是個災澇年。現(xiàn)在擺在俺們面前的路有兩條,”說到這,他白眉長須抖了下,老眼重落攤開的老黃歷上,照本宣科道:“一是背井離鄉(xiāng),投奔山青海亮的地兒去;再就是重修龍王廟,供奉龍王爺,保佑俺陳莊平平安安熬過災難年。大家伙兒看咋個定奪?”
肅立的人群發(fā)出一片低低的嗡嗡聲,青壯的怯怯地嘟囔著要走,上了年紀的嚷著修廟,怯懦的心里憋著一句話,可就是不敢吐出口。
我爹從人群后面走上前,給老人捧來一搪瓷缸子熱水道:“老人家,喝點熱水,慢慢說?!?/p>
老人接過放在八仙桌上,一字一頓地說:“先人在上,小的俺怎敢冒犯先用,謝同志哥!”
“老人家,您剛才說的‘龍須’在我們東北老家的冬天也是常有的事?!蔽业f著,看了眼身邊的小姚。
“科學地說,那叫‘雪幡’現(xiàn)象,”小姚機智地接過我爹話頭,“就是因為降雪沒有達到地面就在空中蒸發(fā)造成的云層下懸掛雪絲的現(xiàn)象。您說的預兆災難天象,是沒有科學依據(jù)的。”
我爹說:“政府號召我們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作為新中國的主人,我們就是要丟掉舊思想、老觀念。老人家,聽政府號召,到東北去,在一馬平川的肥沃的黑土上種大豆、種高粱去!我看您老是個愛土地勝過愛自己的好莊稼把式,我相信,您到了那里,就會慶幸去對了地方……”
人群興奮起來,膽大的趁人多,縮著脖子喊了嗓子,“董組長,俺們愿意去!”
“愿意去……”一些人隨聲附和,看來今天他們豁出去了。
老人鐵青了臉,看似比以往費勁許多地從吱吱嘎嘎的破檀木太師椅上起身,一雙溢滿哀痛的老眼,掃過陳莊每一個包著舊毛巾的菜色面孔,彈了彈綴滿補丁的家織土布大襟,“撲通”一下跪倒在宗譜前,聲淚俱下:“大恩大德的列祖列宗們??!俺陳天厚不忠不孝,愧對先人,拉扯了一群不肖子孫!俺不忍心扔下孤零零的祖墳,就一拍屁股走人啊……”
那天夜里,雪落黃河,天地混沌一色。陳莊還是陳莊,陳老爹卻離奇地失蹤了。
人們蹚著白雪,提著燈籠,在陳莊西北角老龍王廟的廢墟上,找到了長跪不起的陳天厚老人。陳莊人哭號著把雪人似的老人抬回了家。
老人染上了風寒,大咳不止??磥硭怯幸庾髹`自己,把破棉襖披在碎成半捧黃土的龍王爺身上,自己光了膀子披一身雪衣,跪拜半宿看不見的龍王。
得有奶奶和滿兒提著燈籠找遍了全莊,最后才在“陳棺材”家的房梁上找到一塊掛在線繩上的干姜熬了碗姜湯,又把給兒媳坐月子的那小包紅糖都倒進去,給老爺子喂下。五更天,得有奶奶剛迷糊,被敲門聲驚醒,開門竟見黑壓壓一片包舊毛巾的腦袋。
“嫂子,老爺子咋樣?”綁柱娘急急地問。
“喝了姜糖水,消停多了?!钡糜心棠梯p聲地說:“這一大早,就勞你們動身,真過意不去!”
“嫂子,這把干棗,給老爺子熬點粥喝,俺實在是拿不出別的了!”綁柱娘從大襟下掏出一把干棗,塞在得有奶奶的圍裙兜里。
“他嬸子,看你外道了!咱陳莊有啥,俺心里不明鏡似的?”得有奶奶擦起了眼淚。
“這是倆雞蛋!”“陳棺材”的扁臉女人,往得有奶奶的圍裙里放下兩個雞蛋。這在陳莊是稀罕物,一般家拿不出。她和“陳棺材”在這次移民運動中,是陳天厚老人的忠實鐵粉??奎S河泛濫發(fā)的死難財發(fā)家,他們是陳莊唯一吃香喝辣的富戶。去東北種地?那要比賣棺材多付出多少倍的力氣呀!這兩口子頭一次不咒陳天厚去死,大方地掏出倆雞蛋給他吃。
“俺還有一捧黍米。”
“這幾個萊陽梨,還是發(fā)秋水時,在黃河堰上撿來的,凍在壇子里,給老爺子壓咳嗽?!?/p>
“這片黃煙葉,地道的頭茬貨?!?/p>
……
一會兒,得有奶奶的圍裙里就兜滿了陳莊人的“家私”,把得有奶奶感動得淚珠撲簌簌地滾落,“老爺子立馬就會好起來的!看,這么多的好東西,不把人滋養(yǎng)得白白胖胖才怪呢!”
人群突然自動向兩邊閃開,我爹和小姚提著兩罐煉乳和一挎包黏豆包走過來,“大娘,陳老爹好點了嗎?這點東西,給老爹補補身子。”
“董組長,俺替老爺子謝謝你!”得有奶奶又流下眼淚,這是她一生中流淚最多的一個早上。
“董組長,姚老師,屋里坐吧!俺太爺醒了?!标愋M接過東西,掀開結滿了冰霜的草門簾子,一股紅薯高粱糝子的味道撲面而來。
我爹他們走進去,見老人倚在印染的家織土布被垛前,正在翻看那本老黃歷,嘴里像嚼著紅薯干那樣咀嚼著《三字經(jīng)》,“……稻粱菽,麥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
“太爺識字?”小姚悄聲問小滿。
陳小滿搖頭,把姚力引向一邊,悄聲說:“有一年發(fā)黃水,太爺搭救了一個跛腳的老私塾先生 ,只是他人被黃水嚇糊涂了,不記得家在哪了,就被太爺當作圣人一樣留在陳莊。逢著他一時清醒,太爺就求老先生教他背那本從黃河堰撿來的老黃歷?!睗M兒沒敢告訴小姚,民間還流傳說,他曾經(jīng)是宮廷里的一個不得志的文官,得罪了得寵的宦官,暗拋黃河令死。不知是命大,還是與農(nóng)夫前世今生有緣,流落在黃河堰貧困陳莊茍且偷生。有遠見的陳天厚把他安放在陳家祠堂后院的小偏廈里,把自己碗里的飯勻給他一些,從此,陳莊便有了個讀書人,自己也蹭得半身詩書氣。
“……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孫,自子孫,至玄曾,乃九族,人之倫。父子恩,夫婦從,兄則友,弟則恭,長幼序,友與朋,君則敬,臣則忠……”老人一如飽學之士那樣一行行認真地“讀”下去,好像一點也沒感覺到屋里進了人,直到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我爹忙上前扶住老人,輕輕為他拍打后背。
得有奶奶端來一碗很淡的姜湯。
“小姚,快把藥拿出來!”我爹說。
小姚從挎包掏出幾包藥片,拿出幾片送至老人面前,“老人家,這是董組長連夜派人到區(qū)里給您找來的藥,您老快吃吧!”
老人用手斷然推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俺、活了八十二歲,不知藥是什么滋味???、別折煞俺了!這玩意,就像大煙土,沾上、就上了癮……”
滿兒端來一盤熱氣騰騰的黏豆包,欣喜地說:“太爺,快趁熱吃吧!這是工作組的同志給您送來的東北黏豆包。”
老人望著面前那盤金黃糯軟、香氣襲人的黏豆包,粗大的喉結上下竄動著。他盯著看了會兒,繃著的臉松弛下來,語氣平和地對得有奶奶說:“快把它送到祠堂宗譜前,讓先人們享用?!?/p>
“爹,您就麻溜吃了吧,俺讓得有送去供上了,連私塾老先生都有的!”得有奶奶撩起衣大襟,抹了抹手上端的一個豁牙的小瓷碟,里面是一撮紅糖,放在老人面前的油漆剝落的八仙桌上。
老人土坯樣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笑意,他咂巴著嘴,看著黏豆包感嘆地說:“還是打孟良崮,俺送莊里的青壯年上區(qū)里支援前線時,吃了那么一回。俺一口氣吃了十六個,還沒解饞。這玩意兒比俺們的大煎餅還香喲!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您老就趁熱吃吧!在東北,這就是主食?!蔽业H切地說。
老人盈盈地接過筷子,舉箸又遲疑了下,“俺要到外面吃去!”
“呃呀!老爺子,外面下雪了呢!”得有奶奶阻止道。
“下雪了?”老人一臉驚愕。
“下啦!下啦……”眾人齊答。
老人收回搭在炕沿邊上的腿,若有所思地搖搖頭,又點了點首,喃喃自語:“下雪了、下雪了……今年的雪可是來的早了些?!?/p>
我爹和姚力那天中午,就在陳天厚老人家的破草屋,與他們一家人同喝一鍋紅薯高粱糝子粥。得有奶奶乘人不備,從大襟下掏出一個黏豆包,放進孫媳婦的粥碗里。這個月底,陳天厚老爺子的玄孫就要出世啦!
綁柱心煩意亂地用刮刀剖著高粱秸,娘在一邊打著下手?!敖壷?,這幾天怎么不見滿兒來串門?”
“不知道!”綁柱攮喪娘。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沖娘發(fā)孬脾氣。
娘吃驚地抬頭,看到兒子的大腦袋快頂著草房頂了。她嘆了口氣,“唉,都怪娘這雙老寒腿拖累著,要不多編幾張炕席拿集市賣了,把西屋房蓋補一補,早點把滿兒娶過來。娘也盼著像老神仙那樣見重子重孫……”
綁柱摔了刮刀,搡門出去,長舒一口攪在心口的戾氣。
娘怔住了,這憨子犯哪門子的渾?
天上依舊飄著清雪,借著雪光,一行腳印,踏碎了一地素白,也踏碎了綁柱的結了薄冰似的心。綁柱認定那就是滿兒的腳印,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偷偷地丈量過她的腳步。此時又忍不住猥瑣地就縮小了兩只枕頭大的破棉鞋,碼著那小巧的腳窩也奔祠堂去了,那腳印在移民工作組駐在的那間草房門前消失了。
綁柱用舌頭舔破了剛糊上的窗戶紙,他看到汽油燈下的木板桌上,一邊的姚力握著鋼筆伏在攤開的本子上睡著了,另一邊滿兒正睜著秋水樣的大眼睛,傾聽那個白凈面皮的移民組長熱情洋溢的演說。
綁柱的心被黃洪似的沖撞了下,滿兒可是從未用過這種眼神聽他說話。特別是移民工作組一來,她就沒同他搭過話,幾次綁柱和她搭訕,她都愛搭不理。哦,感情她是被那個白面皮的董組長吸了睛。他說了什么會讓滿兒眼毛毛都不眨地聽得那樣入神?綁柱迫切地想聽清晰,不想腳下一滑,一個腚蹲兒跌在雪地上。
“誰在那里?”身后一聲喝問。
綁柱一慌,爬起就跑。
屋里我爹拔出匣子槍就沖出去,見幾個走訪老鄉(xiāng)回來的移民工作組的同志,正在追趕雪地上一個包白毛巾的身影。
“綁柱!”滿兒低低地叫了聲,“董組長,你們快別追了!他是、他是來監(jiān)視俺的。”陳小滿羞憤地說。
陳小滿氣呼呼地去找綁柱,從草門縫里看到只有綁柱娘坐在油燈下刮高粱秸瓤。只好憋了一肚子氣往家趕。遠遠地就見自家門口的老棗樹下,圪蹴著一腔黃水泛濫的懊惱后生。
“你,不知羞!”滿兒也是胸中奔涌著滔天黃浪。
“俺沒干別的??!就是想看看你……”綁柱委屈地辯白,“滿兒,俺心里……”綁柱站起身又蹲下,他想把心掏出來扔到雪地上給滿兒看看。
“陳綁柱,你丟了陳莊人的臉!”
“滿兒,你說!你是不是看上了董組長?”綁柱憋不住了,“你要是不和俺好了,俺、俺就和太爺一股繩,誰也甭想離開陳莊!”
陳莊從沒有把日子過得像現(xiàn)在這樣有故事,分分秒秒都是情節(jié)。又過了一天……
天剛亮,陳莊人匆匆地從被窩里爬起,看屋外水盆里的水結了幾寸冰。今日逢“立冬”日,陳莊習慣把這日作為冬季的開始。陳莊有句諺語:立冬白一白,晴到割大麥。人們撈起冰碴,咔嚓咔嚓地咬著,然后跑回屋,在案上叮叮當當?shù)囟缙饚滋烨熬椭蠛玫奶}卜絲,和好高粱、玉米二合面,盛宴就要開始了。陳莊有立冬或冬至日吃餃子的習俗,緣于一個理兒——不凍手腳。有公鴨、公鵝的人家已開始磨刀霍霍。陳莊變得躁動,喧嘩起來。這頓期盼了大半年的立冬餃子,對久裹紅薯、高粱糝子的陳莊人來說,絕對是一場垂涎不已的盛宴。在鴨們、鵝們的凄厲哀叫中,一個美麗的謠言和令人心旌搖動的蒸餃的香氣,一起彌漫了整個陳莊——“滿兒要到城里做官太太啦……”
有待嫁閨女的人家,好不心疼地刮干了壇底的葷油,摻進餃餡里,把那用斧頭砸碎的鴨骨頭、鵝骨頭,端起來又放下……最后還是另調(diào)了寡淡的餡子留自家吃。心急火燎蒸好了,撿那些油汪汪、囫囫圇圇的,用干凈毛巾包了,推著搡著大閨女往陳家祠堂送去。
人們正可勁地往沒有油水的肚里填塞著美味蒸餃時,又一個驚心動魄的謠言疾風驟雨般席卷了陳莊?!白孀谠邶埻鯊R前顯靈了!動怒了……”
人們抓起蒸餃,邊吃邊向陳莊西北角的龍王廟廢墟涌去,腿肚子和五臟六腑都在打著哆嗦。
在一片碎磚爛瓦上,橫臥著一條扁擔長的泥鯉魚和笤帚大的泥螻蟻。它們雙雙頭向黃河,尾向東北??斩炊吹难劾锓路鹕涑鲆还捎脑沟墓饷?,鄙視著一臉驚恐的陳莊百姓。陳天厚老爺子抖動著胡須,已由幾個小輩攙扶著,跪拜在顯靈的“祖宗”面前,一炷香都要焚盡了。
滿兒擠上去,一眼就知道是綁柱的把戲。自小光腚長大的,誰會個什么跟頭把式的,瞞得過誰??!黃河邊上的孩子,哪有不會捏泥玩意兒的?誰捏的就像誰。綁柱人高馬大,捏的玩意兒也超乎尋常。他曾捏個泥馬,竟比八歲的滿兒還大,晾在黃河堰上,二十幾個毒日頭都沒曬透。那時,他就想有匹馬,好把滿兒娶回草房拜堂。只是頑童已壯成了馬大,那夢中的馬,卻依舊一捧黃土散在黃河堰上扶不起來。
“太爺,”滿兒心疼地彎腰去扶長跪不起的陳天厚老爺子,氣憤地說:“您快回家去吧!這是有人用泥巴捏的,故意捉弄人的?!?/p>
陳天厚老人抬起頭來,抖動著銀白胡須,一字一頓地對已近七旬的大兒子說:“還不快回祠堂取了家法來!俺要在祖宗面前,訓誡這些不肖子孫!”
七旬的陳玉和對身后五旬的兒子陳洪福說:“快去!”
五旬的陳洪福對身后兒子陳得有遞了個眼色。
“滿兒啊——”得有奶奶哭喊著,“老爺子,您就饒過黃嘴丫頭這一回吧,水靈水嫩的閨女家,經(jīng)不得家法呀!日后讓她咋嫁人?”
陳天厚老人一言不發(fā),青著顏面依舊垂首長跪。
陳玉和對兒子陳洪福嚷:“還不快去!折煞了老爺子!”
陳玉和正要起身,兒子陳得有木木地站起身,向祠堂踉蹌跑去。
滿兒直挺挺地立著,不跪也不拜,眼里溢滿了淚水,就是不讓它流下來,都咽到肚子里了。
得有心疼太爺,又舍不得妹妹,矛盾重重,邁著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步子,去陳家祠堂取來了那個包著紅土布的黃楊木戒尺。
得有看到,陳莊上下千余人口,烏壓壓地跪倒在太爺身后。清晰地聽得到男人的氣喘、女人的氣息;貪嘴的孩子,倚賴在爹娘身邊,嘴里嚼著蒸餃,香噴噴、熱鬧鬧的氛圍,讓他們感到日子從來未有地有意思。
得有看了眼滿兒,心頭一熱,覺得她像一個什么人。誰呢?一走神,差點被一塊碎瓦絆倒。
滿兒卻沖他笑了下。
“死嫚子!”得有心里生了氣。當他立穩(wěn)了身,雙膝跪下,雙手托著黃楊木戒尺送到太爺爺面前時,他一下想起上次到區(qū)里開會時,看到的那幅宣傳畫。哈!劉胡蘭呀!他心里贊嘆地喊了聲。站起身時,他覺得自己與滿兒比,矮了一截。下次改選,他陳得有說什么也不要當這兩頭受氣的村官了,誰愿當誰當去。
太爺陳天厚接過戒尺,轉(zhuǎn)身傳給了長子:“晴乾開水道,須防暴雨時。玉和,還是你來管教你那大逆不道的好孫女吧!俺老了,你早該知道訓誡子孫了,甭什么都指望俺!”
陳玉和顫抖地捧過戒尺,竟哆嗦得走了聲調(diào):“滿兒,你個閨女家,怎敢頂撞太爺爺?”
“是不守婦道,冒犯祖宗!”陳天厚老人不滿兒子的訓誡,他仰天長嘆,“列祖列宗啊,俺陳天厚愧對先人了!”一陣劇咳,讓他匍倒在憨態(tài)笨拙的泥“祖宗”面前。
人們哭著、喊著擁上前去,把老人從冰冷的瓦礫上扶起來。
陳玉和突然陡添了勇氣,舉起戒尺,卻重重地打在五旬兒子陳洪福背上。
“爹——”滿兒驚叫地撲上去,跪在爺爺面前,“爺爺,要打就打俺吧!爹爹沒有過錯??!”
陳玉和偏不打滿兒,戒尺照舊抽打在跪伏在碎瓦礫上沉默如同瓦片的兒子背上。
“爺爺,讓俺替爹代過吧!”得有跑上前去跪在爹的身后。
陳玉和打急了眼,大半輩子隱沒在爹的陰影里,大氣不敢出,今日爹給予了他權力,憋屈在心底的一股無名火,竄出好人陳玉和的胸膛。他眼都花了,手中的戒尺劃著弧線,響亮地落在孫子打著補丁的后背上……這個月底,他陳玉和也要做太爺爺了。但是,只要陳天厚老神仙還有一口氣,他陳玉和就是個孩子,凡事都要請教家長,凡事都做不得主張。陳玉和是陳家祠堂戒尺下被管束得最悠久、最徹底的一個“好孩子”——干最重的活,吃最稀的粥,穿補丁最多的衣裳……從未反駁過爹爹一句的好兒子,即使這樣聽話,也沒得過爹爹一句夸獎。暗下里自己都覺得是全村最慫的窩囊廢。今天,先人賦予了他無上的權力,那就讓他好好行使神權,出出窩在心底的那口窩囊氣。陳玉和手中的戒尺雨點一樣砸落下去,他有些麻木,不知為何要打,打的又是誰,就像面前是只裝了谷糠的麻袋。
“哥啊——”滿兒再也繃不住了,哭喊著撲在哥哥的背上。
這是一個令人涕淚、也讓人驚悚的局面。陳莊人駭傻了!他們的心被刺耳的鞭撻聲抽緊了。打人的和被打的,眼里都存了淚,默默地忍受。陳莊祠堂的規(guī)矩是,行使家法時,誰阻擋就打誰,往死里打。
“太爺,甭打啦!俺陳綁柱不是人,夜里捏了泥玩意兒放在這哄人的。”綁柱哭嚷著從跪倒的人群中踏過去,跪在滿兒的身后,他心痛地看到滿兒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已綻開了裂縫。
“你他媽的冒充陳莊百姓的狗雜種!不得好死!不是個東西!”陳玉和舉起的戒尺軟了下去,同時,人也被抽了筋似的沒了精氣神。他一屁股跌坐在碎瓦礫上,覺得他陳玉和這輩子注定就是個窩囊廢,他還做個什么鳥爺爺!只配做孫子。
綁柱的勾當,著實讓陳莊人駭出了舌頭。嘖嘖,這孫子……
“孩子,你為什么要造這個孽??!”綁柱娘跌跌撞撞跪爬著撲上前,她摟住滿兒還伏在哥哥肩頭的腦袋,心疼地哭出了聲。
“娘,俺是怕滿兒嫁給東北人,才起了邪念!”綁柱見滿兒不吭聲,連頭都不回一下,心里塞了大把衰草似的雜亂起來。他憋不住胸中那黃河滔天巨浪般的委屈,嗚嗚地痛哭起來。
一直大咳不止的陳天厚老爺子,突然止住了咳聲。他直起身來,端坐在長子又臟又破的羔皮襖上,臉上竟現(xiàn)出一派祥和幸福的光澤。“綁柱,”他欣然開口,“嗯,不錯!陳莊的好后生,知道戀鄉(xiāng)戀土。老人古語——‘人離鄉(xiāng)賤,物離鄉(xiāng)貴’。好了。大家都回去吧!眼下先別離莊去乞討,等三天后把滿兒和綁柱的婚事辦了再說?!?/p>
“太爺——”滿兒從哥哥的肩頭猛地抬起頭來,她被太爺不用戒尺就給打昏了。
“回去吧,回去吧!”陳天厚老人溫和地對還在發(fā)愣的陳莊人說,他雙手撐膝,骨節(jié)咔吧咔吧地響著站起身來,推開攙扶他的孝子賢孫們,顫巍巍地邁開步子?!斑€是走在自家的土地上腰板硬朗……”老人絮絮叨叨地碎念著,身子卻高粱捆子似的向前撲去……
陳天厚老爺子又一次看著自己被剛剛受過戒尺的曾孫背回了家,那曾孫被黃楊木撻腫的后背熱炕頭樣烙著他冰涼的前胸。
我爹和移民工作組的同志正在陳莊祠堂后院的草房里,品嘗陳莊獨有味道的鵝肉蒸餃,興致極高地探討著月底的移民北上計劃。年輕人啊,他們想不到,“泥鯉魚、泥螻蟻”的出現(xiàn),又一次把他們步履維艱的移民行動阻礙了。
滿兒坐在窗紙嘩啦啦的土炕上給爹補破襖。娘生她時難產(chǎn),滿兒是個一生下來就沒了娘的孩子。雖說是一屋子的嬸嬸、大娘,可滿兒還是自小就學會了拾掇屋里的針線活。
五嬸拿著扁尺過來,在滿兒的身上量了量。她俯身心疼地端詳了侄女好一會兒,然后,在滿兒耳邊悄聲說:“滿兒,綁柱娘一早讓人送來一丈印花布。嬸思磨著怎么剪,才能省出兩雙鞋面,那可是朱砂紅,顏色正著呢。滿兒,高興點!要做新娘子了。”
五嬸走了,滿兒從補丁里挪出目光,呼啦啦的破窗紙縫里,看到了窗外的黃河和破羔皮襖上的補丁一個顏色。它是老天爺給貧瘠的土地打的一塊補丁,蒼天一色,就像天被扯下來一塊似的,靜默地補綴在冬日的凍土上。滿兒的心,也打了補丁。
一只雀兒飛過來,在草房外尋尋覓覓。除了嘆息,它能覓尋到什么?那茫然、懵懂的樣子,就像那捉急的綁柱。驀地,它騰地飛起來,棲在棗樹枝上歡愉地唱起歌來。哦,原來那仿佛陳天厚老人祈天時,伸向天空的手指般遒勁的棗樹枝上,有顆飽受秋風冬雪摧殘、太陽般依舊不肯隕落的干棗,在充滿誘惑地搖曳著。
太爺在外屋倚著印花土布被垛在“讀書”,書聲瑯瑯:“……夏有禹,商有湯,周文武,稱三王。夏傳子,家天下,四百載,遷夏社。湯伐夏,國號商,六百載,至紂亡……”
嬸子、大娘突然忙亂起來,抱柴火、刷鍋、嘩嘩地往鍋里舀水……還不到做飯時間,滿兒忙下地,看到得有嫂子的屋里掛了紅窗簾,她要生娃娃啦!
老太爺突然在東屋干咳幾聲,然后更加抑揚頓挫地誦下去:“……蘇老泉,二十七,始發(fā)奮,讀書籍,彼既老,猶悔遲,爾小生,宜早思。若梁灝,八十二,對大廷,魁多士,彼既成,眾稱異,爾小生,宜立志……”
陳天厚老神仙的玄孫要出世的消息,比“泥祖宗顯靈”的傳聞還要驚心千百倍飛速地傳遍了陳莊每一個旮旯胡同。陳莊人對生孩子的事,并不感到有多新奇,甚至帶了點惶恐,畢竟又多了張爭飯吃的嘴?。】蛇@是陳天厚老爺子曾孫媳婦要生孩子,生的又是陳天厚那個老神仙的玄孫子。兵荒馬亂的饑饉天,陳莊能活至八旬的老人屈指可數(shù),別說是五世同堂,就是四世同堂也是鳳毛麟角。百無聊賴、又被移不移民弄得心神不寧的陳莊人,盼望著能發(fā)生點什么事,給平淡乏味的日子帶來一絲活泛氣兒。
得有奶奶喜滋滋地從米糠里掏出她攢了一秋的雞蛋,放到鍋里煮了,又在小碟里調(diào)了胭脂色,等會兒,孩子落了地,要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吃紅皮喜蛋。生得有時沒這個福利,誰讓他搶了一世,斷沒有陳天厚老神仙玄孫的福氣大啦!
從未光顧過陳莊人的喜色,和落日一起渲染了陳莊暮晚。人們袖著冰冷的指頭,揣著熱騰騰的心,欣喜地聚在滿兒家門外,談論著陳天厚老爺子必是天佑著,不然,陳莊有史以來,只有他面見得到五世玄孫、盡享天倫。
人們期待著,那急切勁兒不亞于在屋里倚著印花土布被垛故作“讀書”的老神仙了。這是他唯一一次心不在“書”上。落日跌入黃河那邊去了,人們只聽得見得有媳婦長長短短的呻喚,卻不見老神仙的玄孫降臨。五世玄孫不來,人們就吃不到紅皮喜蛋;吃不到紅皮喜蛋,陳莊上上下下一眾老小,就都抑郁了,似乎一莊的人都難了產(chǎn)。此玄孫何德何能,竟讓一莊千人心焦苦等。這真是老神仙與眾不同的玄孫子呀,還沒出世,就拿姿捏勢起來。
這焦灼的期待悠悠長長地拖拽了兩天兩宿,得有奶奶可著了慌,她忙備了幾碟供果裝在籃子里,顛著小腳,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陳家祠堂,焚上香,深深地叩拜下去,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孫媳婦平安生產(chǎn),為陳家再添一世香火。她戰(zhàn)兢兢地對先祖?zhèn)儍A吐著她的訴求,眼前卻恍惚見到十八年前難產(chǎn)的滿兒娘,在撒了柴灰的土炕上滾來滾去的受難樣……那一次,她也是跪在先祖供位前這樣虔誠地祈求著,可媳婦子還是流光了血、撒手人寰。唉,女人家啊,都要過這道鬼門關喲!
得有奶奶感嘆著,費力地站起身,挎上籃子跌跌撞撞朝家奔去。遠遠地,她看到一群人打著燈籠,風一樣刮過去?!斑@是干什么去的?”她納悶。到家才知道,剛才那風一樣的人群,是移民工作組的同志和莊里的一些精壯的后生,抬了她的孫媳婦去百里之外的地區(qū)醫(yī)院生娃了。
“哎呀!”她扔了籃子,對妯娌和媳婦們大發(fā)脾氣,“你們這些憨子,自古女人生娃就是在自家的光炕上,誰聽說大肚婆黑燈瞎火往外跑?半路撞了黑煞神可怎么了得?再說,俺剛剛?cè)デ罅俗孀冢凶媪凶趥儠S永蠣斪拥男O平平坦坦落地的!”
妯娌們忙擺手使眼色,“好嫂子,你就閉嘴吧!老爺子剛住了聲,他拿著拐杖把工作組的董組長都打了?!睗M兒的四嬸悄聲說:“得有和滿兒都跟了去,寬心吧!”
“啪嚓”一聲,東屋傳出碎裂的聲音,陳家大大小小的女人一齊跑進東屋。
“天哪!老爺子跌坐在碎碗碴子里,不省人事了?!?/p>
今天是老太爺“法定的”綁柱和滿兒成親的日子。一大早,綁柱娘就白著臉跑到滿兒家。“老姐姐,這可咋整,綁柱上區(qū)里還沒回呢!”
得有奶奶帶著一臉倦意疑惑地看著慌里慌張的綁柱娘。
“姐姐,你發(fā)的哪門子呆?今兒個是老爺子定的滿兒和綁柱的喜日子喲!”綁柱娘和得有奶奶從祖上論沾點偏親。她的手重重地拍在表姐的肩膊上。
“啊喲!看這些個爛繩子頭事把俺攪糊涂了!只顧得一老一小,冷落了年輕人的大事。”
綁柱娘趴在門縫上看到一屋子慌亂的人群,吃驚地說:“老爺子不好?”
“怪罪得有媳婦上區(qū)里生娃,動了氣,從炕上跌了下來,看樣子難熬呢!”得有奶奶憂戚地說:“可咋好?一大家子亂成了一鍋粥,媳婦也不知咋樣,還要張羅喜事……”
“那就按老爺子定的黃道吉日,給孩子們把喜事辦了沖沖晦氣。說不定讓喜事一沖,一家子上上下下就太太平平了!”綁柱娘有自己的小九九,她自知兒子娶了陳天厚老神仙的曾孫女是高攀了。假如老爺子真的不行了,夜長夢多,本就看不上綁柱的滿兒說不定會悔婚,她可是個跟她太爺一樣有主見的明事人,到那時可是沒人幫得上他娘倆了。
“妹子,你說得對!你趕快回去張羅。不管孩子們回不回來,今天這喜事都按老爺子圣旨辦。中午俺準時派人去送親,把嫁妝送過去。唉,也沒什么打發(fā)孩子的,她娘死時留下的那口從黃河打撈的躺箱,就給滿兒吧?!钡糜心棠陶f著流出一串清淚。
“老姐姐呀!這喜事操持得倉促,俺也沒個準備,綁柱又不在家,連剪喜字、窗花的紅紙都沒備下呢!”綁柱娘紅了臉。
“哎呦!這可缺不得。沒有嗩吶、花轎也罷了,竟連個喜字、窗花都沒有,寒磣了俺的大孫女!”得有奶奶急得團團轉(zhuǎn),最后她揭去了自己屋里新糊的窗戶紙,用染紅蛋的胭脂水涂了涂,剪成兩幅喜字、窗花,讓綁柱娘帶回了家。
打發(fā)了綁柱娘,得有奶奶讓滿兒的四嬸找來“陳棺材”的扁臉女人?!瓣惞撞摹钡谋饽樑?,是在一次黃河發(fā)大水時,抱著一塊棺材板,被當時還未做棺材生意的窮小子陳貫財搭救上岸的,無家可歸的女人順理成章就成了窮小子的婆娘。惹得陳莊那些個娶不起媳婦的窮小子,日夜盼著黃河發(fā)大水。有一次黃浪滔天里,兩個后生拼了死勁往浪里鉆。那浪尖上一個忽隱忽現(xiàn)的腦袋,讓兩個后生看成了個俊嫚子,搶繡球似的競逐著。近前一看,是頭被黃水泡脹的死豬,一時成為遠近鄉(xiāng)里的笑柄。
扁臉女人比陳貫財大七歲,肚里存有頗多的一些巫醫(yī)道黑玩意兒。與窮小子初次同擁一床冷衾時,即密授厚黑術。窮極二十七載的孤兒仿佛得了財神欽點,靠著從黃河撈上來的那些板材,開起了棺材鋪。每逢黃河泛濫,便是他們的發(fā)財日。
此時,在陳莊唯一入得了扁臉女人眼的滿兒家里,她癟著被牛掌踩了的柿餅臉,擰著八字眉,煞有介事地把一碗涼水,放在陳天厚老爺子身邊的八仙桌上,然后從得有奶奶手上接過一雙筷子,雙手擎著在水碗里立了立,于西北方向時就立住了?!皼_犯了龍王,讓水鬼攝了魂魄!”“陳棺材”的扁臉女人詭異地在得有奶奶耳邊竊語。隨后拿起桌上的柳條,蘸了冷水,一邊在老人身上輕輕地抽打,一邊口中振振有詞:
“是神歸位,
是鬼還陰。
趕緊走,
趕緊走,
快去收紙錢。”
然后燃著了一刀草紙,一路碎語,小跑著送至陳莊西北頭的龍王廟的廢墟上。
太陽漸漸地升高了,可是上區(qū)里的一行人還是不見蹤影,陳天厚老爺子亦不見蘇醒,急得陳莊人站在莊頭的坎壩上眺望著,從未有過地焦慮和期待。
得有奶奶讓四嬸發(fā)了點混合面,急三火四蒸了堿色略過的一對面魚、四個壓柜餑餑,上面點了胭脂。東一頭西一頭的她,又從被隔下掏出那盞她用一只老母雞從游方的貨郎挑手里換下的鐵皮煤油燈,按照鄉(xiāng)俗把五谷盛滿燈盞,預祝她的孫女滿兒婚后的日子如五谷豐登;又剪了塊紅布條裹了燈芯,渴盼新人新日子,燈火一樣的紅火;然后把寓意富富有余的面魚、餑餑、兩面貼了紅喜字的小圓鏡子,一齊裝在一個紅面盆里,由滿兒的二嫂端著上路了。身后是滿兒本家的兄弟,挑著滿兒的嬸嬸、大娘們連夜湊縫起的一床薄被子、還有四嬸用雞油擦得光亮的紫紅色躺箱,憂心忡忡地朝綁柱家走去。
送親的隊伍一出門,得有奶奶就哭出了聲,“可憐的孩子!自小就沒了娘,一輩子就這么回喜慶事,還趕上這么個點氣……”哭了會兒,她忙從被垛下掏出壓疊得板板整整的一套朱砂紅印花布襖褲,塞給四嬸:“呆子,快去半道堵著,出了門的嫚子,就在路上換了衣裳過去吧!別再折了回來把家里的福根帶走了。”
四嬸夾著嫁衣就往外跑,一個踉蹌差點讓她啃了黃泥。
得有奶奶追了出來:“冒冒失失,又不是你嫁漢,慌個屁!甭忘了讓得有背著妹妹進綁柱家門。新媳婦的腳若是沾了泥地,往后的日子必是拖泥帶水。唉,做了回新娘子,連個毛驢也沒得騎上。還不如奶奶,當年還坐了頂補丁轎子……”奶奶擦著眼睛叨念著,手拄著膝蓋爬到豬圈邊的糞堆上,打著眼罩向莊東頭的土路上眺望著。突然,她又急急地下了糞堆?!鞍Γ堇锏睦蠣斪硬恢恿??!?/p>
四嬸孤零零地抱著滿兒的嫁衣,杵在冰冷的坎壩上,想著做女人一輩子的不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滿兒吆!吃嫁漢這碗飯,可不是好咽的,苦水淚水參半……四嬸想著自己嫁給四叔這半輩子,沒吃飽過的肚皮,除了懷孩子、生孩子,就沒消停過。幸虧折損了些,不然拿黃泥給他們填肚子嗎?沒出息的!四嬸罵著自己,孫子都滿壩跑了,現(xiàn)眼的肚皮又鼓了起來,這張老臉往哪擱呀?
四嬸心塞地想著,就見兩輛吉普車飛快地駛過來?;貋砝?,這下可好了!她高興地一會兒朝家的方向跺腳高喊;一會兒又向開過來的吉普車揮手叫著。
車到了她跟前停住了,得有跳下來,咧著大口,掩飾不住內(nèi)心做了老子的欣喜說:“四嬸,快上車回家吧!你侄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好險,昨天再晚去一會兒,她娘倆都沒命了!”
“哎喲!祖宗保佑!他太太爺爺可看到了玄孫孫了!”四嬸趴在玻璃上看了看睡在車里的母子倆,沖里面的滿兒招了招手。
滿兒忙下車:“四嬸!”她一臉狐疑地看著四嬸懷里的紅衣。
“傻嫚子,快換上吧!今兒個是你的大喜日子啊!送親的人都頭里走了?!彼膵鹜鶟M兒身上套衣裳;又沖另一輛車上的綁柱喊:“傻小子,快回家等接媳婦去!”
“四嬸,是真的了?”滿兒頓時像被抽去了筋骨似的想要軟下去,她強撐著站直了,任四嬸手忙腳亂地往她身上套衣裳,秋水似的大眼睛緩緩地掃過面前冰封的黃河,心亦似它那般封凍了?!疤珷敔斶B點活口都沒給我?”
“傻嫚兒,從你們昨晚走后,太爺爺?shù)说厣希F(xiàn)在還昏沉著吶,就等著你出嫁這樁喜沖晦氣呢!”
“綁柱,你下來!”滿兒沖車外張望的綁柱喊。
綁柱掩飾不住心底的笑聲,呵呵地蹦下車來。
“那俺先回家看看太爺!”滿兒的眼里涌上了淚。
“不行!”四嬸咬著唇說:“你奶奶說讓你在路上就換了嫁衣過去,不然過了時辰把咱家的福根帶走了?!?/p>
滿兒沖司機擺擺手說:“你們先回去吧,俺們從這里下去了?!?/p>
“得有得有!”四嬸沖開走的吉普車跳著腳喊:“你來背妹妹出閣??!新媳婦腳是不能沾地的……”吉普車一溜煙駛遠了。
“綁柱!”
“哎!”
滿兒秋水樣的大眼圓睜,目光如茅檐下垂掛的冰溜子,穿透面前那個激動得就要昏厥的新郎。還沒來得及系上紐扣的朱紅嫁衣,被寒風鼓動得旗子一樣獵獵作響?!澳阏嫘南肴常俊睗M兒目光遼遠,似在質(zhì)問黃河。
“真心!真心!有半點假,讓俺不得好死!”綁柱恨不得把胸膛里的那顆怦怦亂跳的心掏出來,摔給黃河看,碎一地時,里面是不是只裹著她陳滿兒一個嫚兒!
滿兒只覺得遠處與天共色的黃河融化了,滔天黃浪把她卷進了萬丈深淵?!澳呛?,俺問你一句話!”
“你說,俺什么都答應你!”綁柱眼睛不離心愛的人身上,他幸福得喘不過氣來。陳莊的眼珠子,讓他瞅上了,祖上該積了幾世陰德。
“娶了俺,你就甭再折騰那些泥玩意了,勸太爺?shù)綎|北去。”滿兒的眼前閃過一望無際的黑土地,一匹白馬在金色的麥浪里奔跑……它俊骨英風,俊骨英風??!滿兒忍不住頓失滔滔清淚。
“好,俺聽你的!俺心里早就盼著走呢!滿兒,俺捏的泥玩意也是為了你……”
“甭說了!回你家去吧!”眉如遠山、目如秋水的滿兒,迎著風邊走邊系紐扣,哆嗦的手指幾乎系不住那針腳極好的布紐子。
四嬸已在她腦后把那根烏油油的大辮子,挽成了一個象征著告別女孩成為婦人的發(fā)髻。沿著黃河沿,滿兒正像黃河兩岸所有的女人曾經(jīng)走過的那樣,一步一步走向她們的苦難。
我爹和工作組的同志沒有下車,他們還要返回區(qū)里,聽中央移民工作電話會議。得有奶奶硬是往車上塞了些紅皮雞蛋?!鞍车闹貙O子喲!你一出世,就讓人都老了一截喲!快去看看你的太太爺爺吧,他想你想得胡子都三千丈了!”做了太奶奶的得有奶奶老淚長流。哽咽著對仰臥在谷糠枕頭上的老者輕輕地呼喚著,“爹,昨晚要不是工作組的同志相幫,她娘倆……”
“爹——”“爺爺——”“太爺爺——”人們一齊呼喚昏迷中的老人。
“哇”新生兒突然一聲報曉雄雞似的嘹亮啼哭,壓住所有的凄凄呼喚。
人們看到老人緊閉的雙眼慢慢地睜開了。
“爹——”“爺爺——”“太爺爺——”
得有奶奶把孩子抱至老人面前,帶淚笑言:“爹,您看,玄孫孫來了!”
老人笑了,唇在蠕動。人們聽他含糊不清地說了句“好?。 ?/p>
五世玄孫似乎聽懂了太太爺爺?shù)淖8?,憋足了勁,一如咆哮的黃河那般在祖屋里大放哭聲。在這讓人脈搏突突加快的生命吶喊聲中,陳天厚老人慢慢地合上了那雙看遍了世事滄桑的眼睛。陳家祠堂高懸的宗譜上,又要添寫一個新的名字——一個生前死后都盡享陳莊人無限敬仰的人。
沒有嗩吶、花轎子,也沒有送親的隊伍。陳小滿如一尊夏日里綁柱捏的泥人,伏在一身補丁摞補丁的新郎官寬大的后背上,淚如雨澆。她抬頭看了看面前的黃河,黃河一如那頭上靜默的長天,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說……
“好福氣的女子!”四嬸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緊隨恨不得一步把新媳婦背進家門的綁柱身后,氣喘吁吁,嘴卻在不停地絮叨:“陳莊自古哪個女子是男人背回家的?看好吧!嫚子,往后的日子,你就作威作福吧……”
滿兒的眼前又一次出現(xiàn)了那片浩如長天的黑土地,還有搖曳在黑土地上那一望無際的麥浪,金色的波濤里,一匹白馬在飄啊飄……
從莊里躥出一群歡天喜地、衣衫襤褸的孩子,他們追逐著、歡呼著,跟在背著新娘一路小跑的敝衣新郎官的后頭,跳著腳唱起那支傳唱多年的《嫁女歌》:
“花豹雞,上磨盤,
啄得嫚子不耐煩。
爹也哭,娘也哭,
親家親家喃別哭。
喃嫚子,上俺家,
鋪紅被,枕紅枕。
洋洋枕,十八件,
紅銅盆,洗白臉,
照小鏡,梳小髻。
白餑餑,潑油面,
綠蔥蔥,煎餅卷。
騎毛驢,打旱傘,
背個囝囝娘家轉(zhuǎn)。”
滿兒對四嬸說:“四嬸,俺滿兒能在半路上就嫁了人,那些老規(guī)矩也就都免了吧!俺只想拜完堂就回家看太爺爺……”
四嬸抹了把淚,哽咽地說:“孩子,等三天后回門吧!”
綁柱家置辦不起酒席,熬了幾大鍋高粱糝稀飯,燉了幾大鍋土豆白菜,剝了幾捆大蔥,一桌一碗大醬抹著、蘸著。吃得從未飽過肚子的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們舊毛巾下的腦袋呼呼地往外冒熱氣。手里窮得只攥著十個指甲蓋的他們隨不出份子錢,就訕訕地兜了點米菜過來。這頓婚宴是他們集體眾籌,吃得爽快,吃得仗義。吃著吃著,就見醬碗抹了個凈,滿兒的一個堂兄跑回家搬來了醬壇子,直接端上桌了。頓時,一如長槍短炮似的大蔥們歡欣地一頭扎進去……陳莊好久沒有這樣喜興的日子了。痛快!痛快!
正歡宴著,有人咕咚咕咚從外面跑進來,在一臉歡笑地勸菜添飯的綁柱娘的耳邊嘀咕了句什么,就見鄰桌的人驚慌地扔下大蔥,呼地向外跑去?!袄蠣斪油昀玻 庇腥艘贿吪芤贿吅?。
雖然人們都壓低了聲音,可在里屋炕上“坐?!钡臐M兒還是聽見了。她一個躥子躍到地上,哭喊著向外掙去。
綁柱娘狠狠地剜了一眼那個沉不住氣的本家媳婦,和幾個女人擁上去抱住了瘋掉的新娘。
“放開俺!俺要回家送送太爺爺!臨死還不讓俺看一眼嗎?滿兒心底的苦水如決堤的黃河,把這個不同尋常的慶典給淹沒了。
“孩子,今兒個是你的大喜日子,不能回家的!等三天后回門,再看太爺爺吧!”綁柱娘撩起衣襟擦干淚眼,又給淚人一樣的兒媳擦了擦。附在她的耳邊悄聲說:“今兒個回去,看把晦氣帶到咱家來?!?/p>
滿兒止住了哭聲,淚眼婆娑地盯著面前那些陪她落淚的女人們說:“不是說讓俺嫁人沖喜嗎?怎么又說帶了晦氣來?”
綁柱娘自知語失,紅了臉解釋說:“不是,孩子,娘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她有些吃不住了。天爺老子,這都咋地啦?
“綁柱媳婦,”女人們勸慰著,“今兒個你是死活都不能回家的!去了的已經(jīng)去了,活著的還要活下去??!等三天后再回家哭太爺爺吧!天兒涼,他老人家多擱幾日不怕的……”幾個女人給一旁傻愣著的綁柱使眼色。
綁柱怯怯地挪上來。滿兒抬起淚眼看了看他,轉(zhuǎn)身進了里屋,隨手掩上了門。那窄窄的門框上是陳莊集體養(yǎng)活的那個奇人老先生的一筆好字:
幸有良辰迎淑女
愧無旨酒宴嘉賓
橫批是:五世其昌
陳莊人心里好生納悶,陳家祠堂后院小偏廈里的古稀老者,多年來稀里糊涂,今兒咋就書出了一筆好字?
滿兒和衣等來了三天后回門的日子,她褪下紅嫁衣,著了舊時裝,挽了一籃點了黑點的餑餑,和夾了捆燒紙的綁柱回門了。
遠遠地,滿兒就看到自家黃泥院墻上壓了串長長的歲數(shù)紙,在朔風中呼啦呼啦翻卷著,似乎是太爺從泥墻里伸出手來,和她打著招呼。滿兒忍不住嚎啕起來。
披麻戴孝的女人們,又一次撲倒在逝者的靈前,陪著她們做了別人家媳婦的滿兒,大放悲聲。她們哭得痛徹,哭得哀怨,哭得悠悠長長……只有她們自己心里清楚,這份哀嚎有一大半是在悲悼她們逝去的青春,哭訴她們眼前慘淡的命運;緬懷老神仙的淚水少了點,他這一生活得夠本了。
陳天厚老神仙靜靜地平臥在紅松木板上的紅綾子苫單下,頭頂長明燈,腳扣盛了五谷的黃楊木老升斗。一邊秫秸編的挽幛上是他搭救的老先生遒勁的好字:
祖父辭塵深痛音容難再睹
嫡孫承重回恩教誨怎能忘
橫批是:駕鶴西去
只是“去”字剛完筆,老先生亦仆地陪著救命恩人西行際會去了。這樣的奇跡,也只有在陳天厚老神仙的身上才能驚現(xiàn)。二人不知幾世淵源,才會結緣生死相伴。人生在世,求什么呢?若有一個人,愿意與你生死相隨,這一生也就夠了!陳莊人亦驚亦喜,為結伴西行的二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再放一次撼天動地的悲聲,遙祝他們一路走好。
陳莊人傾了家底,為這個黃河敬奉給他們的識文斷字的老寶貝,也欲打副與陳天厚老神仙同樣厚重的大棺材,香燭、紙馬……連上供的餑餑都不少一個地為他與陳莊人最敬重的老者一同厚葬。
陳棺材這回被這樁生死奇緣給驚得三天三夜合不上眼,這是他在黃河的浪尖上打撈了一生都打撈不出的奇珍異寶。兩個靈性的老神仙??!嘖嘖!暗夜里,他數(shù)次豎起釘慣了棺材的大拇指。他把小心眼拿楔子釘?shù)盟浪赖模脧狞S河撈上來的那副本想留給自己與扁臉女人終了時用的紅松木板,給二位老者打了兩口不折不扣的大棺材,且分文不取。為這,扁臉女人與他慪氣至死。
入殮,凈面,裝棺……陳莊從未有過的一場奢華的葬禮,在冬日雪落黃河靜無聲中,喧嘩地拉開了序幕。
午后,路祭開始了。陳莊所有的人都走出了茅屋,他們披麻戴孝,排著長長的列隊,流著黃河樣滔滔不息的淚水。前面是穿戴紅孝衫、紅孝帽的曾孫輩們,拎著“打狗棒”為西行的太爺爺護駕開路,得有和本家的一行弟兄擁著旌幡其后;再下面就是親疏有序的陳莊子孫,烏壓壓地鋪一地長龍,一步三拜九叩,從莊子每一條街、每一家擺了祭品的門前,一路祭拜下去,一直行進到夜色漸濃。
陳莊那唯一一盞汽油燈,今夜格外明亮。陳莊人在吃了葬禮大餐——豆腐飯(與福爭斗)后,又聚在陳天厚老者家的院子里燒夜紙,陳莊無論長幼老少,又一次在兩位仙逝的老者靈前三拜九叩。嫁到外鄉(xiāng)的女人們,攜夫帶子,紛紛趕回娘家前來祭奠。一時,陳莊變得擁擁塞塞、熙熙攘攘起來。反正就要離開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各門各戶傾其所有,在搭了長篷的陳天厚老者的門前,敞開了肚皮,飽食終日。這是老神仙生前不曾給予過他們的福利。老神仙在世時誰家敢吃高粱干飯?囤子冒尖了,積了備給饑荒年。陳莊人啥時脹過胃袋袋?盛世豐年、滄海桑田,只是花一樣盛開在陳莊悠長的夢想里,久久地走不出夜的黑。那珍珠瑪瑙般的高粱米飯啊,你欲亮瞎陳莊人眼嗎?白菜燉豆腐上那片揪緊了陳莊人心的肥咸肉片,在豁了口的粗瓷大碗上誘惑地剛一亮相,頓時,一群發(fā)了瘋的筷子刀槍劍戟般戳上去,濺得油光四射,好不驚心動魄。
上弦月里,在香燭繚繞、黃紙燒透半拉天的漫漫冬夜,陳莊的男人們黃紙燒了三千遍;女人喑啞著嗓子一氣嚎啕至天明。在這悠悠長長、期期艾艾的挽歌聲中,陳天厚老人和他的“私家教師”,上了天橋,駕鶴非凡地西去了。
“看!太爺爺騎著大鳥飛走了!”剛剛睡醒的得有五歲堂弟,跑出門外撒尿,手指著西北天大叫。
人們一齊仰望西北天,只見一塊云彩悠悠飄去……
“小孩子天眼開,看得見大人濁眼看不到的東西!”得有奶奶跟所有的女人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陳莊人心里更對那個生前死后都說了算的老人,深深地烙下了無限敬仰的印痕。
太陽出來了!人們又一次跪倒在老人的靈前,哭聲慟九天、撼五岳。陳天厚老神仙和他的“御用教師”的魂靈上路了!旌旗飄飄,紙錢漫漫,長歌當哭,嗩吶聲咽……陳莊幾百年來最最隆重的葬禮,只有陳天厚這說一不二的老神仙才能消受得起。就像他本人一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我爹和工作組的同志們送了一個大花圈,挽聯(lián)上寫著:
地下又添高土伴
生前厚作古人看
三天后,陳莊人重新披麻戴孝,齊聚陳家祖塋地,給逝者添土圓墳。人們又在自家的墳塋上壓了紙,燒了香,叩了首,流著淚,把一座座墳塋添得高高的。明天,他們就要別離這塊飽蘸了他們太多汗水和淚水的土地,揣著黃河落拓不羈的魂魄,去他鄉(xiāng)尋找另外一種生活了。
陳天厚死了,人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太陽還是從東邊升起,自己還是像從前那樣的活著……他們第一次開始自己為自己謀劃往后的日子;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你還留戀這塊土地什么?想了千遍萬遍,除了那塊讓人割棄不舍的祖墳,實在是沒有什么了。而且,只有老神仙陳天厚仙去了,他們才敢這樣想。
天亮了,陳莊人早早地起身,涌向陳家祠堂,齊壓壓地跪倒在添了陳天厚名字的陳氏族譜前,叩拜不起。最后,也做了太爺爺?shù)年愑窈妥寣O子陳得有上前揭了宗譜,用紅布小心翼翼地裹了又裹,綁在腰間。離莊的那一刻,人們嗚咽地抓一把黃泥揣在懷里,頭不回地踏上了尋找美麗家園的路。
責任編輯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