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在木匠的斧斤之中
他們的孩子正站在屋檐下
看著遠處太陽的一個光斑
這時候,手觸到了樹的本質
那里一片芬芳讓他們打著噴嚏
那是過去時代的某些殘片
被肢解開來
像年青人潔白的前額
置放在朝向太陽的山坡上
上帝的記憶里
今天肯定是一個忘卻的日子
金屬的聲音在風中顯得空洞
我看著我的兄弟在暮色中
如同騎著一匹石馬
茫然地鋸著自己的坐騎
他也許是被沉重的生活傷害
不得已進入樹的中心
那里停止了呼吸
那里一片潔白像年輕人的前額
來去匆匆的腳印。它們是
隱約逃離中的一種幻象
北方的井與世隔絕
比低矮的墳包還要低矮
遠處的一所村舍
漸漸被黃昏的塵埃淹沒
汲水的少女來到這里,和
偽裝的土地有一絲線索
她的鉛桶叮當作響
井那仰望著的眼窩里結滿冰凌
幸好我在北方居住已久
熟諳那種幻象中的幻象
我知道沉默總是構筑在深處
有著自己獨特的預兆
就像懸空的花朵一掠而過
而在大雪覆蓋了整個曠野時
北方的井卻那樣黑
秋風來了,使一些敏感的人的情緒
發(fā)生了變化。窗外樹木蕭蕭
葉子像突然失去生命的鳥
從枝頭跌落,露出好大一片天空
這時你會發(fā)現樹那樣孤單
毫無抵抗地被秋風穿過
大地非常寧靜,農人不再勞作
只有一輛廢棄的馬車扔在路旁
望著這一切,我開始平靜下來
走出房屋努力傾聽著風聲
這樣的季節(jié)常常使我不安
每當夜晚總有許多焦慮的事情
也許我發(fā)現了一些東西
不然不會盯著空洞的世界不放
那里有一堵墻被刷上厚厚的白粉
那里除了風還是風
我飛揚的頭發(fā)只是一種標記
下面不過是種種無端的愿望
農人和他們的糧食一起隱匿起來
我根本看不到他們,一切一切
就像是被古時的一個皇帝剝奪干凈
你能夠對秋風說些什么
它吹向你的時候那么冷
秋風來了,窗外樹木蕭蕭
如果你繼續(xù)等待,想聽到樹葉
墜地的聲響,就會一陣陣發(fā)慌
當太陽透過窗欞,把
一束光芒放上我的膝蓋
我仿佛聽到初冬的陽光
在屋脊上被一折兩斷
也許第一場雪今晚就會降臨
從此那上面總有一邊覆蓋著
白雪,直到春天灰瓦下生出青草
據說這是過去一個軍閥的遺產
他和他的家人早已流離失所
破敗的四合院沒了往日的丁香
我的鄰居在早飯的油煙里咳嗽
他用力咳著,使我更加郁悶
那種歇斯底里的疼痛
正像乏味的日子屬于我們共有
自從我搬進這所房子
再也懶得到戶外走動
可能是陳年的氣息使人中毒
就這樣我消磨掉一天又一天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分
圣潔的時光才開始抵達
這時我已經十分虛弱
桌上的玫瑰在燈下戰(zhàn)栗不已
它將和一些詩篇一同放上祭壇
有一種情緒過早地熟識了
生與死,像這冬日的黃昏
被內心可怕的力量摧殘
人們的面孔在突然掠過的車燈中
浮出漆黑的表面
一瞬間你仿佛置身原野
看到大片遺棄的白色石頭
它們被混亂的法則牽制
在耗費的時光里貫穿始終
高樓的陰影已然連成一片
你能窺視到世界的熹微
黑夜太短黑夜沒有人在乎
失意的人清晨將走回小客棧
電燈全部亮了起來
殘留的積雪被映得珠黃
明日之白晝就是今夜之死
無聲的葬禮正蒙著夜空的眼
從一個又一個墻角傳來喘息
一些紙屑在街路上反復盤旋
我想知道什么力量驅使它們這樣
許多無需治療的靈魂飄蕩著
如同車站的大鐘掛在云層深處
它們只為自己守時。鐘的下面
有一條通向遠方的鐵路
此時枕木上結滿了冰
那兒是城市的盡頭
灰褐色是冬天痛楚的目光
從空蕩蕩的屋子里反射出來
山野上偶爾走過三三兩兩農夫
馴順地低著頭并且長吁短嘆
我永遠不能忘記他們的眼睛
那是古代洞窟中石人的眼窩
其中一些人停下仰望天空
喃喃告誡自己千萬不能絕望
接著他們轉動頭顱四處尋覓
如同摸索在早晨的霧里進退維谷
此刻我就像這些不幸的人
因心靈的恐懼而一片混亂
我以為已經逃離白晝和黑夜
卻不得不站在暗淡的棲息之所
它是失去了皮膚的黝黑的內臟
當谷物從大地上一次次被取走
露出這種連影子都不會有的底色
它吞噬掉路旁最后一朵野生的花
用烏云一般的大地報復掠奪者
那已是一具被蟲子吃空了的尸身
這時候只有靈魂變得通體透明
在沒有軀殼的軀殼里行走
而且聽到沉悶的敲鐘的聲響
救救高山上垂死的羔羊
它被陽光釘在那兒不堪摧殘
在比羔羊還要蒼白的四壁里面
囚禁著我們夢的全部
那是一種時刻都在逃逸的冒險
就像肋骨下藏著的烈火
垂死的羔羊在梨子的香氣中間
它的身旁有正直的桑丘①桑丘:《堂·吉珂德》中的人物。和驢
而四周則充滿灰燼與遁詞。
童年時代我記著羊紅色的耳朵
在雪地中搖曳如同射向天空
正是我自己的存在妨礙了自己
過程已經消失無法生出新的品質
羊的品質就是注視雙乳脹大
站在空曠的廣場摸著自己的臉
它使我們深陷其中并享盡落日余暉
也許垂死的羊再不是羊
只是前方一段蒼白的時間
我們僅僅受到它的鼓勵就像青春
然而誰能恢復我們誰能救救羔羊
人有時候在事物的饑渴中旋轉
他們危險、蒼白并且充滿意外
我試圖描繪這陰暗的圖畫
連同一枝花束呈現給自然
但是他們現在就像干涸的水母
存入其中只是為了占據虛無
當你最后獲得時已經兩手空空
那是一朵折斷了的玫瑰并不存在
它在別的象征中緩慢地深入
我知道這東西像鹽酸一樣敏銳
在暗處打著啞謎并洞悉一切
人們帶著狂亂的深情尋找什么
他們當中有疑慮重重的詩人
把自己安置在一間陰郁的溫室
這里培育著人世間全部的奇遇
你會看到古老的道路上的道德之船
美妙異常同時注意著自己的背后
如果即將降臨的是另一種黑暗
那么用手掌把暗淡的光芒聚攏
它照亮了我們胸前的紐扣
舊日生活是精心選擇替代的結果
不曾被忘記卻無法從中獲取
在一雙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前面
環(huán)繞著為我們的存在而設置的邊緣
春天的雨水再次帶給歲月溫馨
把大地擢升到凌空的境界
那是一個危險的高度有如迎向死亡
所有的人都將輕易看到事物的毀滅
它沒有乞援的對象更不存在蒙蔽
像太陽培育出的陰影一般純凈
如果有人端坐其中必將被穿透
因此不可抵達的黑暗更似曙光
空曠的舞池里有來自懸崖的歌手
他的聲音在脫離他的一瞬間破碎
傷痕累累的破碎腳鈴的破碎
整個夏空俯身于一只白得刺眼的鳥
我在這樣的景象中不禁呼吸急促
曾經有過許多難以忘懷的日子
像通天的石塔被無形的手推倒
盡管那孤獨的懸崖令人疑慮
我們依然被內心真實的激情驅使
這是烈火中升騰起的莊嚴火焰
與一個靈魂的無辜毀滅契合為一
我不能想象身心支離的伊甸園
廢棄在荒野永遠隱匿無名
并且花朵遍地不再以任何形式出現
也許有一天人們真的能看到
那夢想者一人單獨停留在空中
1
一種低微的聲音在天穹下燃燒
使人想起遠方風中的麥子
它遠離我們生長并一再被拆散
只有殘留的金黃在懷鄉(xiāng)的夢中
麥子置身其外難道為旁觀者所設
幾近獲救卻在最后一刻失去機會
貧困的家園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好似在大海邊高山的懷抱里面
我們從一個門跨入另一個門
眼看著身邊的墻緩緩上升
風中的麥子在遠處是否已經冰涼
它承受著什么又悄無聲息地縮回
2
麥子啊使我們疼痛
它不是什么都沒有
盡管真實中被反復提醒和嘲弄
甚至被想象為半人半馬的怪物
然而麥子依然幸運依然坐地風行
四周飄滿雪花并且泥沙俱下
麥子說不出自己的語言
它真誠地仰望著農人們的臉
奮力用根部吸收著鐮的寒光
它用殺死自己的方式來游戲
虛弱的麥子似乎更熱愛刺激
它在遠方它一頭蓬松的金發(fā)
3
我們祈求顫抖的麥子平靜下來
它在一出空幻的戲劇中悲歡離合
一片抵觸的麥芒斜插在額頭
那是它尖銳的靈魂向著陽光怒放
記下蒼茫大地這寂靜的時刻
麥子的手敲遍了鄉(xiāng)村的鐘聲
她們的裙裾在飛揚
腳尖忽左忽右移動著
你發(fā)現這只是試探
盡量少的接觸
被地面的火焰燒灼
不用往上看你就知道
她們有多么熱情
除了不斷向上
她們還滑向房屋一角
充沛的血流一刻不停
在手足之間往返
樓下街衢中有人仰首
他對此將一無所知——
云霓翻滾的玻璃窗后
到處有這樣青春的練習!
誰賦予了她們旋轉的天職?
裙裾中裹著的不是肉體
而是空無一人的風
如今你已經說不出
因為怯懦還是太過沉溺
你用幻覺接近了這一群
直到她們逐一退出
它是你的老友
你們曾經形影不離
它是你眉宇間的光亮
是輕快的步伐和一點自負
那時候你沒有察覺它
你對女友炫耀的一切
仿佛與生俱來
愛情使你心跳得那么快
你卻輕易承受了
在沒來得及懷疑之前
內心有永不饜足的夢想
對即將來臨的考驗
由于無知而勇敢
你還沒學會掩飾
人人知道你致命的弱點
夏收的季節(jié)來到了
成捆的麥子堆上天堂
你大步超過路上的行人
并不理會身后的嘆息
你對美的事物尤其敏感
喜歡贊美那些迷人的女子
夜深人靜時寫下無用的詩句
它順從和縱容了你
使你虛度了苦難年代的光陰
他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放開他
剛才他們還說著話
父親突然走向路那一邊
他和一個人摟抱在一起
手在那個人背上拍著
他隔著馬路遠遠看著
聽不見他們大聲說些什么
兩人互相遞著香煙
然后那里升起一團煙霧
他們身后有株巨大的槐樹
開滿了白花,香氣濃郁
他開始踢地上的石子
讓過路的人都知道
這是一個討厭的小男孩
此時父親忘記了他
過了很久也許只是一會兒
父親重新拉起他的手
還在他頭上擼了一把
可是小男孩一聲不吭
他們就這么走著
他能感覺到父親臉上的笑
后來他一直沒機會問父親那是誰
他知道父親這一生并不快樂
甚至深埋著無人知曉的痛苦
但那一次父親是真的高興
當人們稱他是詩人
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雖然很久以來他確實在鉆研
人們認為的那種事情
他像所有中國人一樣
很小就知道屈原和李白
知道一千年前的王維是同鄉(xiāng)
亡國之君李煜的詞則爛熟于心
比起馳騁草原的君王
他更傾心這個倒霉的皇帝
二十歲后他知道了更多
他學會了爭論,和朋友們
騎著自行車從一處趕到另一處
最初他總在詩里寫進苦難
但他那時沒有真正經歷過
這個詞和他常用的“玫瑰”一樣
是那個時代文學青年的標志
他醉心于濕漉漉花瓣①“濕漉漉花瓣”為美國詩人龐德詩句。的意象
用年輕的胃生吞活剝《荒原》②于《荒原》,英國詩人艾略特詩篇。的象征
沒人告訴他詩人的生活是什么
就像他辨不出夢中的面孔
虛榮和才華他都有一點
試圖把詩寫得純粹,不含雜質
像工匠磨練手中的技藝
他身邊有時簇擁著美人
卻很少看到他寫愛情詩
他的淚水往往會突然涌出
那時他一定在親近的人中間
或者遠離他們在最寂寞的地方
從成長的閱歷中,他認識了
土地上的河流、炊煙和畜群
它們與人類做伴已久
除了沉靜的自然之美
也和樸素的信仰相關
他覺得靈感已不再重要
如同他不在意詩可能帶來的羞辱
他對詩歌的意義保持靜默
正是這靜默使他幾近于癱瘓
為此他寫得既遲疑又少
早餐端上來之前
他一直坐著沒動
這里有更多的汽車和人
在窗外閃過不知去向
他相信這個城市和某種香料有關
雖然那致命的香料早已失傳
被稱為觀光的短暫逗留
使他幾天來無所事事
如同久坐海邊長椅上的老人
垂頭對著腳下耀眼的沙灘
從長堤那座維多利亞時代的塔樓上
傳來一陣報時的鐘聲
他心里正為故鄉(xiāng)隱隱作痛
離開前那里下了一場雪
剛落地就被車輪碾壓得又黑又臟
兒時記憶中冬日的純潔
不知何時蕩然無存
他習慣了北風攜裹著的寒冷
有說不出的孤寂和失意
轉眼間這一切與他天各一方
房間里低聲放著音樂
像早晨的陽光在桌椅間流動
這兒的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們專心致志做著三明治
片刻就會送來
他望著鍍了金色的窗臺
仿佛看到外祖母疲憊的身軀
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
安靜而衰弱的老婦人
每天都這么坐一會兒
她給女兒一家洗衣、做飯
很多年沒人提起她自己的家了
那個山頂上的村莊
從遠處能看見炊煙①外祖母的村莊叫“上細煙”。
他十二歲時去過那里
被小腳的外祖母追得到處跑
那時她的吼聲還具威懾
然而她很快變得虛弱了
一天他“啪嗒”打開電燈開關
竟使坐在黃昏里的她嚇了一跳
她好像從睡眠中醒來
為自己所在的房子詫異
此前她的靈魂一定在漫游
她一生不識字,素食而高壽
她留下很少,只有民國時的八塊銀元
她在臨終前半年回到故鄉(xiāng)
一再推遲的返鄉(xiāng)之旅
讓她看到越來越熟悉的風景
從此她任憑時間流逝
直至一個漫長的午后悄然而去
閱讀集中了最多專注
它消磨掉生活的精粹
沉悶的大師,日夜在閣樓上
衣著和風度不值一提
閱讀的灰燼,并不多
像雪的霰粒拍打窗戶
那時他徘徊于冬夜
聽到這陌生清冷的聲音
閱讀的鴉片,是的
征服了不諳世事的年輕人
他一夜一夜慰勞自己
抵消白晝的暑熱和喧囂
注定閱讀的一生
所有細枝末節(jié)都得適應
關閉多余的語言
很少約會,足不出戶
日益與外部世界沖突
變成謙恭而無趣的人
終有一天大師被束之高閣
玻璃窗上雪花融化
堅硬的詞語變得柔軟
蠱惑的真理像水汽蒸發(fā)
閱讀只剩下閱讀
他重新成為沒有知識的嬰兒
赤裸,光潔,透明
這就是閱讀的全部
(最多佐以香煙和濃茶)
不會再多了,就是這樣
睜開眼睛前的一瞬
仿佛一個人影俯下身來
突然而至的恐懼把他喚醒
意識仍在黑暗深處
窗上已浮現晨曦
客居他鄉(xiāng)的一夜如此短暫
猶記夜半客船到江岸
長長的石階從水邊到高處
他審視這房間
晦暗中一床一椅
還有昨晚用空的暖水瓶
簡陋到再不能簡陋
符合小客棧的規(guī)格
對于過客也不缺什么
黎明帶著涼意潛身進來
遭遇到陌生的旅人
他不曾來過這里
也很久沒在這樣的時辰醒來
他甚至不能復原剛才的夢
家人不會知道這里
父親已經離世
母親年事漸高
此時他有些想他們
江水終日喧嘩不已
熟透的橘子腐爛在地里
男人矮小好斗
在崎嶇山間行走如飛
女子膚白豐腴
似乎更容易靠近
生活得世俗卻出詩人
不管古代還是現在
這里不是他的家
沒有家的溫度和瑣碎
沒有廚房和女人
剛粉刷過的墻壁太干凈
嗅不出南來北往的氣味
他將有整整一個白天消磨
他要在窗前再待會兒
聽庭院里一只不知名的鳥啾啼
為了晉國爐火純青的工匠
為了一個湮沒在過去的王國
那個狂歡之夜
它在狼藉的酒桌上一再被碰翻
為了從豪華宴席到豪華陵寢
為了兩者居然很相像
莊嚴的面容比絲綢腐爛得還快
農人的腳在上面,他毫無所知
涼風習習,麥子年復一年生長
尊貴的身份僥幸保存下來
被鐫刻成一段華麗的銘文
為了它一直忍受著的黑暗
那么多年除了泥土還是泥土
即使最后一刻也沒預感到
漫長隧道另一頭的光亮
無意中它保持了所有元素的美
為了從埋入到掘出的宿命
為了重新沐浴到風
稀世珍寶在博物館的恒溫里
被一束冷光照出清冷
迎著那些渴望遙遠的目光
為了向這一切致意
為了它的至愛:嘴唇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