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代明
稻子·生日
蔡代明
稻子與生日,兩個看起來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詞語,但對我來說,它們聯(lián)系緊密且有著很重要的意義,因為稻子飄香時,就迎來了我的生日。
青蛙叫了一聲,整個田野的蛙聲便響成了一片。這時,稻子黃了,整個鄉(xiāng)村沸騰了。天剛蒙蒙亮,大人們就已經(jīng)上工到田地里割稻子了,小孩子放農(nóng)忙假在家里,幫著做著一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這些天里,村莊里沒有閑人,“搶收如搶火”,到處都是一片繁忙的景象。空氣中彌漫著稻子的香味,每個人的臉上都蕩漾著幸福的笑容。在鄉(xiāng)村人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白天和黑夜的區(qū)分,一門心思地搶收稻子。頂著毒日頭,在灑滿汗水的稻田里揮鐮收割,稻田里的鳥兒飛到電線上,眼睜睜看著一顆顆稻谷被放倒,碼起,打捆,然后被手抱、肩挑,運到禾場上,等候脫粒,讓谷子與谷穗分開。平鋪在禾場上的稻谷,被牛兒拖著石滾一遍遍地碾壓,經(jīng)“揚叉”(一種農(nóng)具)把碾壓的稻谷翻過來后,再被石滾不斷碾壓,直到谷子與谷穗全部分離開來。
那個夜晚,月兒升上了樹梢,秋蟲在草叢里如泣如訴般吟唱,禾場上臨時牽來了電線,安裝上了燈泡,鄉(xiāng)村的夜空變得燈火通明,大人們在熱火朝天地勞作:女人在“起場”、“翻叉”,男人們在捆稻草、碼稻草。而小孩子在禾場上的草堆上翻滾打鬧。母親此時已經(jīng)身懷六甲,即將臨產(chǎn)。因為有過生產(chǎn)哥哥姐姐的經(jīng)驗,想必不會這么快,仍然堅持在勞動。感覺到有些渴了,母親回到了家(禾場離我們家很近,只有兩三分鐘的路程),來到廚房,拿起水瓢從水缸舀起一瓢水喝下去。水是井水,清冽甘甜。母親忍不住多喝了兩口。當喝到第三口時,在娘胎里昏睡的我被井水驚醒了,忍不住伸了伸懶腰,活動了一下胳膊,踢了一下腿,就是這個動作讓母親扶著水缸禁不住呻吟起來,手中的水瓢也掉到水缸里,在水里打著旋兒。停止了喝水,我似乎安靜了下來,母親來到了天井里,抬頭望天。此時,月兒高高地掛在天空中,晚風中吹來稻子淡淡的香味,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甜蜜、疼痛和幸福牽扯著母親的心。多美的月光,好聞的稻香,這些美好強烈刺激著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的愿望讓我激動難奈。陣痛越來越強烈,母親的呻吟聲一浪高過一浪。幺婆、大媽和嬸嬸來了,腳步聲、喊叫聲和喘息聲響成一片。母親被扶到床上。沒過幾分鐘,我就被生產(chǎn)出來了。這一天,是我的生日,也是被我無數(shù)次填寫相關(guān)表格時寫下的日子。
講著我出生的過程,母親顯得很平靜,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沉靜在幸福的回憶中,似乎又回到了稻子成熟的季節(jié),就像一株成熟的稻子那樣恬靜安然。
在我記憶里,進入稻子成熟的季節(jié),大人們就像陀螺一樣不停地在旋轉(zhuǎn)。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安頓好雞鴨等家禽,叫醒孩子們,就去上工了。大人是無暇顧及孩子的,都忙著田里的收成,那可是關(guān)乎全家一年能否填飽肚皮的問題。當時,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只愁養(yǎng)不愁長”。一家至少都有五個以上的孩子,最多的甚至有十個孩子。這些孩子的成長,爺爺奶奶在世的,就由爺爺奶奶幫著照看;爺爺奶奶去世得早的,由大的照看小的。孩子們就這樣慢慢地長大了。父母養(yǎng)育了我們五姊妹,我就是大姐將我?guī)Т蟮摹!案F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們很小就已學會做家務(wù)了。父母去上工了,大哥大姐既要照看小弟小妹,還要幫著父母生火做飯。我大哥七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學會做飯了。當時做的飯叫做“神仙飯”,也稱“懶漢飯”,就是將一定的米和少量的水放在釉罐里,蓋上蓋子后用柴火燜。由于第一次做飯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飯快熟了,就要少放些柴火,而大哥認為只要用大火燒飯就會熟,就一直用大柴燒,結(jié)果釉罐被燒破了,飯也燒糊了。這也成了人們的笑柄,直到現(xiàn)在都有人提及。孩子們在父母眼里,沒有那些稻子重要,好像稻子才是他們親生的。因為他們走向田野,看著稻子,都是一臉的歡喜和興奮。
那時的女人沒有把自己的身體看得那么金貴,倒是把稻谷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孩子都是在自己家里出生,一般情況下是不去醫(yī)院的。因為醫(yī)院只有鎮(zhèn)上才有,離家又較遠,身體經(jīng)不起幾里路的顛簸,到了醫(yī)院既要浪費金錢,還要浪費時間。人經(jīng)得起折騰,可農(nóng)事卻不等人。第一個孩子出生,都是請接生婆接生;第二、三個孩子,由于有了經(jīng)驗,知道什么時候痛,孩子什么時候會出來,就自己接生了。孩子出生三五天后,就下地干活了。幾天不見,看看稻谷是那么地親切,忍不住用手撫摸稻谷,讓一粒粒飽滿的谷穗從手掌滑過,就像撫摸自己多日未見的孩子的頭一樣愜意。
鄉(xiāng)村人記得孩子的生日都是農(nóng)歷。每年春節(jié)前,父親會讓我買一本農(nóng)歷回來。時常,我會看見父親拿著筆在上面做著記號,寫著什么。我曾問過父親在寫什么,父親低頭不語。過后,我曾看過那本農(nóng)歷。一些日子的后面,有被父親標注了我們姊妹五人的生日;有一些是重要農(nóng)事的時間,包括泡谷種的時間,撒播種子的時間;還有牛配種的時間,等等。對于這些重要的日子,父親怕自己記不住,專門在農(nóng)歷上標注出來,偶爾還會拿出來翻看。農(nóng)歷,與農(nóng)事有關(guān)。每一個子女的生日,若記不住就會聯(lián)想到生日附近農(nóng)事的日子,這樣就好記多了。比如說,大姐的生日,麥子要熟了;大哥的生日,要插秧了;二姐的生日,要秋播了。對我們的生日,父母從來沒有記錯過。
鄉(xiāng)村的孩子過生日,也比較簡單,不像城里的孩子。城里的孩子過生日,父母會為他們買回衣服、鞋或玩具等生日禮物,還有蛋糕。當夜幕降臨時,點上生日蠟燭,大家圍坐在一起,唱生日快樂歌,共祝孩子生日快樂。而農(nóng)村的孩子過生日只有母親親手做的一碗長壽面。雖然沒有蛋糕,也沒有生日禮物,但對農(nóng)村孩子而言,這一碗長壽面以及埋在面碗底里的荷包蛋,給了他們驚喜和滿足。
在我生日的這天,我來到了空曠開闊的田野上,看著層層疊疊翻涌的稻浪,感到特別親切。俗語說,孩子出生時除母親外見到的第一個人(物),那么他(她)的性格、相貌就會像他(她)。我出生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親身上的稻子。于是,我感覺我的相貌、站立的姿勢以及說話的表情都與稻子無異。也許,年復(fù)一年與稻谷接觸,看著它從泡種、育秧、播種、分孽、抽穗,到揚花和結(jié)穗,稻子就早已根植于我的心中。我也在稻谷的滋養(yǎng)下,慢慢地長大,然而最后還是離開了稻田,逃離了鄉(xiāng)村,來到了縣城居住。沒有了稻谷的陪伴,心就像一顆無根的浮萍缺少了依靠,感到空落落的。當我再次來到稻田邊時,那些稻子看見我,就像多年未見的兄弟,熱情地向我打著招呼,對著我點頭微笑??粗@些稻子,我親熱地撫摸它們,和它們交流離別的相思。這一刻,那顆空落落的心得到了平復(fù)和慰藉。
我知道,從我出生的那天起,稻子已經(jīng)植根于我的骨髓里,溶于血液里,是不可能與它相離相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