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萬·德·圣-??诵跖謇铮?900—1944),法國作家、飛行員,1944年在執(zhí)行飛行任務(wù)時失事遇難。代表作有小說《夜航》、散文集《人類的大地》、童話《小王子》等。
飛機無疑是一架機器,但它是一個多么值得研究的工具??!它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地球的真面目。因為,幾個世紀以來,我們都受著道路的蒙蔽。我們就像那位女王,她想走訪她的臣民,想了解他們是不是在她的統(tǒng)治下安居樂業(yè)。而大臣們?yōu)榱嗣沈_她,在她所到之處造出些漂亮景致,花錢雇人在路邊載歌載舞。除了一根細線牽她走過的地方,她看不到王國的任何東西,根本不知道在遼闊的鄉(xiāng)村,垂死的饑民正在詛咒她。
就這樣,我們沿著蜿蜒的道路前進著。道路避開貧瘠的土地、巖石和沙漠,迎合人們的需要,一路上水源不斷。它們把農(nóng)人從糧倉引到麥地,它們在牲畜棚的門前候著還在熟睡的家畜,待到黎明時分把它們領(lǐng)到苜蓿地里。它們把村子一個個連起來,因為不同村莊的人要迎婚嫁娶。就算有一條路是經(jīng)過沙漠的,它也是九曲十八彎以便享受綠洲的快樂。
旅途中走過的蜿蜒曲折的道路,它們就像許多善意的謊言,讓我們信以為真,讓我們長久以來錯把囚禁我們的監(jiān)獄當成樂土,以為處處都是灌溉有方的良田,處處都是果園,處處都是草地。這個星球,我們一直認為它既濕潤又溫馨。
但我們的目光變得敏銳,我們?nèi)〉玫倪M步是殘酷的。有了飛機,我們學(xué)會了直線前進。我們剛一起飛,就把那些順著飲水槽和牲畜棚、從一座城市蜿蜒到另一座城市的道路拋在身后。從此擺脫了溫情的束縛,解除了對水源的依賴,向著我們遙遠的目標飛去。從筆直的飛行軌道居高臨下俯瞰,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地表大半是巖石、沙漠和鹽堿地,只是間或有零星的生命在綻放,像廢墟的坑坑洼洼里滋生的苔蘚。
這時,我們就變成了物理學(xué)家、生物學(xué)家,可以考察點綴在幽谷深處的文明。有時,這些文明像氣候宜人的花園那樣欣欣向榮。現(xiàn)在,我們是從宇宙的高度去衡量人類:透過舷窗,就像透過科研儀器一樣?,F(xiàn)在,我們可以重溫我們的歷史。
朝麥哲倫海峽飛行的時候,在阿根廷里奧加耶戈斯稍稍往南去的地方,飛行員要飛越一條熔巖流,巖漿噴發(fā)物壓在平原上,有二十米厚。隨后,他會看到第二條、第三條熔巖流。此后每一個土包、每一個兩百米高的山丘的坡上都有一個火山口。那可遠遠比不上驕傲的維蘇威火山:它們不過是些擺放在平原上的火炮口罷了。
今天,寧靜籠罩著大地。面對滄桑過后寂靜的風(fēng)景,人們難免會感到意外:過去,當成千上萬的火山噴發(fā)火焰,轟隆聲此起彼伏,像無數(shù)架巨大的地下風(fēng)琴的合奏。而今天人們飛越的只是一片鑲嵌著黑色冰川的已然沉寂的大地。
但是,在更遠的地方,那些更為古老的火山已經(jīng)披上了一片金色的枯草。間或有一棵樹從洼地上長出來,就像是從古盆里長出的一朵花。在日暮的余暉里,短草叢生的平原竟像花園一樣絢爛,透著生命的氣息。一馬平川,只有在巨大的火山口周圍還稍微有些凸起。大地上沉積了一層肥沃的土壤,躥出一只兔子,飛來一只鳥,生命漸漸占領(lǐng)了這個新的星球。
最終,在不到智利蓬塔阿雷納斯的地方,最后幾個火山口都填平了。在火山起伏的坡地上長了一片整齊的青草,這些火山從今往后就只剩下溫情,每一條裂口都用這種柔軟的亞麻線縫補好了。地面平坦了,坡度都很小,大家都淡忘了它們原來的樣子。這片草地抹去了山坡曾經(jīng)滄桑的痕跡。
這里是地處世界最南端的城市,機緣巧合讓它在原始熔巖和南極冰川之間得到了一塊地。離黑色的熔巖那么近,真讓人感到這就是人類的奇跡。真是奇遇!人們不知道這位旅客如何又為什么要光顧這些只在那么短暫的時間里預(yù)備好的適于居住的花園。就算是一個地質(zhì)紀吧,也是時間長河里受到賜福的一天而已。
我在夜色的溫柔里著陸。蓬塔阿雷納斯!我背靠在一處水源邊,看著年輕的姑娘。在離她們兩步遠的地方,我更能感受到人類的奧秘。在一個生命連著生命、花與花在風(fēng)中相擁、天鵝與天鵝相識相親的世界,只有人類在營造自己的孤獨。
他們彼此的心靈之間保留著多少距離??!姑娘的遐想讓我和她變得隔膜,怎樣才能接近她,走進她的夢呢?對那位低眉淺笑,慢慢走回家去,滿肚子鬼靈精怪的姑娘,我們又了解她些什么?她可以用情郎的心思、言談和沉默建起一個王國,此后除了他,其他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只是些野蠻人。她把自己鎖在她的秘密、習(xí)慣和甜蜜的回憶里,讓我感覺比她躲在另一個星球上還要遙遠。昨天剛誕生在火山、草地或鹽海之濱,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半神化了。
蓬塔阿雷納斯啊!我背靠在一處水源邊。一些老婦人過來汲水。除了知道這項仆役的勞作,我對她們的不幸一無所知。一個孩子,頭靠在墻上默默流淚;他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一個無法安慰的漂亮孩子。我只是個陌生人,我一無所知。我無法走進他們的王國。
在這么狹仄的布景里,表演的卻是人類仇恨、友誼和歡樂的多么龐大的陣容??!生活在尚有余溫、卻已經(jīng)受到沙漠和冰雪威脅的熔巖上,人們朝不保夕,又是從何處生出對永恒的渴望?他們的文明不過是層單薄易損的燙金裝飾:一次火山爆發(fā),一次滄海桑田,一次風(fēng)沙侵襲,就會把它抹殺得一干二凈。
這座城市似乎是建立在真正的土壤上,讓我們誤以為它和法國博斯平原的土地一樣深厚肥沃。人們忘了生命在這里和在其他地方一樣,是一種奢侈;忘了腳下踩著的土地,沒有一處是深厚的。而我知道,距離蓬塔阿雷納斯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個池塘可以為我們證明這一點。這個四周圍繞著矮樹低屋的池塘,像農(nóng)莊院子里的水塘一樣普通,卻不可思議地受著潮汐的影響。在這么寧靜的環(huán)境中,在蘆葦和嬉戲的孩子身邊,它日夜保持它那平緩的呼吸,遵從著別的規(guī)律。在平靜的水面上,在靜止的冰層下,在唯一的一只破船下,月球的能量在起作用。在這潭黑水深處,海洋的渦流在運動。在這塊花草覆蓋的薄薄的地層下,進行著奇異的消化運動,蔓延四周,直到麥哲倫海峽。人們來到這片人類的大地上定居,以為找到了自己的家園,殊不知城門口這潭百米見方的水塘,卻是和海洋一脈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