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
在歐洲,書籍裝幀很早就成為了一門藝術。在過去,寶石鑲嵌、金銀裝飾的書籍裝幀極盡奢華。隨著工藝的演變,現(xiàn)代歐洲書籍裝幀多了一些實驗的氣息,為手工書的收藏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盧利尤(Reliure:法式傳統(tǒng)精裝)是法國傳統(tǒng)工藝Reliure的音譯,指的是將紙張折疊成帖,然后想辦法連綴書脊的裝訂術。隨著材料和技術的改進,隨著觀念的變化,盧利尤也有了新的形式與內容。
盧利尤是什么
今年北京的夏天格外炙熱,人在巴黎的鐘雨拾掇好滿滿23kg的行李,要回國了,里面裝有她制作的書籍和自己造的紙張材料?!霸摫M可能將物品備齊帶回北京?!彼搿?/p>
這是她第3次前往法國巴黎的裝幀工坊學習盧利尤這門古老手藝。兩年的學習才剛剛開始,她在夏天得到了一個短暫的假期。過幾天,就會出現(xiàn)在北京的“敬人紙語”書籍研修班上,教授盧利尤手工制書課。她得適應這種角色轉換。此前半年,她都在巴黎第5區(qū)的Atelier Des Bernardins工坊里,終日埋頭于歐洲古舊書的修復與裝幀,十足是個手藝人?,F(xiàn)在該走上講臺了。
“盧利尤是什么?”她給這次為期4天的課程取了一個古怪的名字。
起初沒有人知道這個音譯過來的詞意味著什么。
其實盧利尤的命名并非一個噱頭,而是從繪本《盧利尤伯伯》中借用得來,是法國傳統(tǒng)工藝Reliure的音譯。過去,國內將這門手藝譯作“法式精裝”,來源地和工藝內容聽上去一目了然,但鐘雨仍覺得不那么準確。
嚴格意義上講,盧利尤并不是所有裝幀形式的總稱。它指的是將紙張折疊成帖,然后想辦法連綴書脊的裝訂術。因其便于翻閱、利于保存而延續(xù)至今。一直以來,它都是西方裝訂術的基本結構,也奠定了大工業(yè)時代以后書籍的批量化生產(chǎn)的基礎。以對折為基本單元的西方書籍形式,來源于公元一世紀方形手抄本(Codex)。這與東方裝幀形式的發(fā)展過程相似,經(jīng)歷了從卷軸到方形結構的飛躍,更加方便閱讀。兩千多年來,盡管材料和工藝都在改變,但是對折縫合成書這門手藝依舊沿用。
盧利尤與我們通常概念中的精裝書并不一樣。在大家的印象中,精裝書多為硬殼,制作精美,是相對于平裝書的概念。而對于盧利尤來說,不管選用何種材質,有沒有硬殼,是用紙板、木板,還是牛皮、羊皮來裝幀,都不受影響,只要它的裝幀方式是手工對折成帖組合而成的書,就統(tǒng)稱為盧利尤。
在法國,另有一個詞用來表述工業(yè)生產(chǎn)的硬殼書,也就是我們平時所指的精裝書,可以稱為Cartonnage,即紙板裝訂。
在鐘雨看來,精裝書是一個混亂的概念?!熬b書是什么?工業(yè)生產(chǎn)精裝書的工藝是完全不一樣的,效果也不一樣。甚至還有人覺得只要不是膠裝的書就是精裝書,只要用線縫起來的書就是精裝書,其實也不是?!彼芸斓匕l(fā)問,旋即又給出否定答案。
精裝書原本就是舶來品。中國人的書寫材料曾歷經(jīng)金石、皮革、竹簡、木牘、縑帛等。直到紙張的誕生,宣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人們記錄文明的重要材料。而以宣紙為材料,手工制作的線裝書也為歷史留存下許多印跡。
隨著民國時期的機器生產(chǎn),手工線裝書告一段落,此后機器制成的硬殼書則被統(tǒng)一歸類為精裝書?!斑@的確是很準確的,因為精裝書就是指這個。但是在我們的傳統(tǒng)里,之前沒有用手工做的精裝書,我們手工做的是線裝書,所以我覺得管Reliure叫做精裝并不太合適,選擇音譯為盧利尤才能更準確地表達我們文化里不存在的這種裝幀方式。”
從學員到導師
鐘雨回國的這4天,每晚都要去位于南鑼鼓巷的敬人紙語工作室上課。來的學員許多都比她年紀大,大多是出版行業(yè)的從業(yè)者,有大學教師、書籍編輯,還有很多則是平面設計師。她有些不好意思管大伙叫學員,直到臺下的他們用熱情慫恿著這位年輕而有耐心的導師將自己的經(jīng)驗傾囊授出。
鐘雨做的書看上去簡單、方正、平整,外殼像個小房子一樣恰好地攏住內頁,甘愿成為書芯的庇護所。拿在手中掂量,那樣沉實,帶著底氣,一切都嚴絲合縫,像是計量得剛剛好,又像是生下來就如此周全。每次開課,她都會向大家演示盧利尤的制作過程,這門手藝在國內相當鮮見。
看上去如此質樸工整的書,需要經(jīng)過鎖線、上膠、裁切、粘環(huán)襯等工序,制作步驟有35步之多。在巴黎的工坊里,通常需要3周的時間才能完成,而在課堂上的演示則考驗老師的功底。她演示的速度一次比一次緊湊,如今只需花上3個半小時,就能完成一本法式手工書的制作演示過程。
她麻利地處理著手中書的骨架,學員們則一刻也不敢錯過,細細地留意著她手中的技巧。誰也說不準命運會在哪個微小的瞬間帶來改變,她覺得這樣的場景熟悉又帶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
4年前,正是在導師呂敬人先生的書籍研修班上,鐘雨遇見了從法國來的凱瑟琳(Catherine)女士。她在巴黎有著30多年的盧利尤制書經(jīng)驗。
在短期課程上,凱瑟琳用精湛的技藝為大家演示盧利尤,僅用3個小時就為大家呈現(xiàn)了原本需要3周完成的工藝。鐘雨對那天的課印象之深,她記得結束時全場雀躍的掌聲,也記得心底小小的撼動,“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利落的手藝人了?!?/p>
課程結束后,凱瑟琳熱情地邀約她去巴黎的工坊里學習這門有著兩千年傳統(tǒng)的手藝。2014年,鐘雨第一次去到巴黎,在Atelier Des Bernardins工坊里,跟隨凱瑟琳學習盧利尤的基礎技法。那時,她還只將手工制書當做興趣愛好,畢竟愛書和選擇書為事業(yè)是兩碼事。
身邊朋友替她擔心,制書這門沒落的手藝是否能維持生存。但在鐘雨這里,月亮和六便士并不算一個選擇難題。2017年,她第3次去往巴黎學習制書,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確信:“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喜歡做書,希望能以此為我終身的職業(yè)。這是我在大學學習7年設計都沒有產(chǎn)生過的激情?!?
在巴黎學做書
在巴黎,她最喜歡的區(qū)域是第5區(qū),工坊就在那兒。Atelier Des Bernardins工坊已逾百年,棕色的門臉透著莊嚴,進得屋來,先聞到書香,是沉悶的、下墜的,拉住人停留在此地。各類古舊書堆疊,長案上排布著材料和工具,紙張、膠水、書鋸、縫書架、夾書器……所有這一切構成了她在巴黎最為熟悉的場景。
也許是觀者更愿意把匠人和傳統(tǒng)這樣的詞匯嚴肅化。但事實上,工坊內時常討論不斷,笑聲連連,法國的手藝人們都頗愛攀談,就在連串的話語之間,手起手落,幾十年的經(jīng)驗就遞送到書籍身上。制書是嚴肅的,也是日常的,嚴肅得需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也日常得像一頓家常便飯,它無處不在。
在法國,書籍裝幀行業(yè)有著特殊的淵源。進入大工業(yè)生產(chǎn)時代后,平裝書的封面很簡陋。讀者買到印廠生產(chǎn)的書,會拿到專門的裝幀工坊去重新裝訂,這是一個傳統(tǒng)。雖然年輕人不完全遵循這種做法,但鐘雨發(fā)現(xiàn)來工坊的客人絡繹不絕,依舊還有很多人都保留著這個習慣,許多人覺得一本書要經(jīng)過這樣的工序,才真正屬于自己。
客戶委托的書籍五花八門,有十分珍貴的古舊書,比如《尤利西斯》的第一版,拿來做修復;也有人會帶來父親或是祖父留下的書,重新裝訂后存留為紀念;還有一類則頗為有趣,漫畫愛好者會將兒時收集的十幾本漫畫送來做成合訂本。
做書的工作繁雜細致,如何做出圓脊,如何將皮革削薄,都有講究。在鐘雨看來,處理結構是最復雜也是最基礎的,就像建筑一樣,骨架搭建得合理才能進行之后的設計與裝飾。“比如說上膠,粘一個我們根本看不到的東西在書脊里面,但必須有這個步驟;又比如說紗布,紗布用完了以后要有上下的堵頭,這樣往下不停地把它墊平,用砂紙打磨……這些工作其實做了之后也看不出來,拿到這本書你只會覺得,噢,這本書挺漂亮挺工整的。但只要少做一個步驟,立馬就能看出不同來。做書的具體過程大家看不見,最后看到的只有裝飾的部分以及打開時的手感?!?/p>
而鐘雨最樂意做的就是這些看不見的部分。她擅長處理結構,看著一本書漸漸成型,心里的喜悅也在遞增。曾經(jīng)有學員問她,做一本好書的標準是什么,她想了想回道:“書得拿起來關得上,是平的是方的,是站起來立得住的?!甭犐先ハ袷峭嫘υ?,大家都樂了?!捌鋵嵾@很難,真的有很多書都關不上,然后也立不住,就是因為書不夠平整,做結構時一些小問題積累起來,就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
如今,巴黎還有20多家裝幀工坊,工坊的數(shù)量正隨著時代的推進而慢慢減少。傳統(tǒng)總歸是在衰落,她記得第一次來巴黎時,地鐵上的人們大多還在看紙質書,現(xiàn)在一半的人都在玩智能手機。有時候她也會聽到巴黎的老人們抱怨,黃金時代過去了。那個時代她沒經(jīng)歷過,無從比較。
但她清楚地知道,手工做書并非一門可以普及的手藝,也不必普及。手工制書也不全然是傳統(tǒng),隨著材料和技術的改進,隨著觀念的變化,盧利尤也將生長出新的形式與內容。在歐洲,藝術家書的流行就為手工制書帶來了一些實驗氣息,也為手工書的收藏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