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覺得,真正的“童書”絕不應該僅僅是大人寫給孩子看,讀給孩子聽,而更應該是大人和孩子在平等自由的對話與游戲之間共同創(chuàng)作的。但這樣的童書真的存在嗎?
我家綿寶今年5歲,也已經上大班了,也就是所謂的幼小銜接的關鍵時期。我自己也有意識地找來很多童書和她一起閱讀,希望能提升她的閱讀能力,增進對世界的理解。然而,讀得多了,卻越來越有一種困惑。這些童書當然并不難找,它們一般被集中放置在書店的專區(qū),而且種類繁多,涵蓋的領域也極為寬泛。但我始終感覺,絕大部分的童書都相當乏味且無聊。當然,你會說這是站在一個大人(且整日以讀書為業(yè)的乏味大人)的立場所發(fā)的牢騷而已,但我趁著寫這篇文章的機緣好好反思了一下,發(fā)現這里面確實有著相當麻煩的問題。在我們忙不迭地用各種“兒童讀物”填塞孩子的大腦之前,恐怕還是應該先想想清楚為好。
首先,童書之無聊并非在于內容,而在于它的那個默認的“設定”。從內容上來說,童書充滿幻想,且有著花花綠綠的插畫、可愛搞笑的人物,估計連我的一些本科學生都會喜歡看。但從設定上來看就頗令人費解了。因為它始終是“大人寫給孩子們讀的書”。然而,這樣一種文體真的有必要甚至有可能嗎?美國著名兒童哲學家加雷斯·E.馬修斯在《童年哲學》中就引用了杰奎琳·羅斯的一段話,進而質疑了兒童文學究竟“是否可能”。在這類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中,兒童從未真正參與,而始終是一個被動的讀者與接受者。這倒也不是多么嚴重的問題,因為我們始終信任那些出色的作家能夠用生花妙筆展現出人生百態(tài),揭示出雋永哲理。但若如此來衡量,兒童文學在藝術性和思想性上的成就又顯然無法和那些真正的文學經典相比。相信我們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貿然給哪本童書貼上“文學經典”這樣的標簽。確實,文學史上也不乏童話題材的佳作,比如安徒生,比如《愛麗絲漫游奇境》,甚至有人也會把《哈利·波特》算入其中。但仔細想來,所有這些作品之所以經典,其令人贊嘆之處恰恰不是“童書”這個賣點,而更在于它們都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童書之陳腐僵化的套路。安徒生是借童話來揭露現實之殘酷與黑暗,劉易斯·卡羅爾只是用俏皮的方式表達了他的數學和邏輯思想。至于《哈利·波特》,如果真的有孩子能夠欣賞、陶醉在那個黑暗扭曲的魔幻世界,想來在他們心中,那也更接近《西游記》而非《綠野仙蹤》。但《西游記》在何種意義上又能算是一部名副其實的“童書”呢?
反過來,如果以這些早已超越類型的文學經典作為參照,一般意義上的童書則就顯得過于套路,毫無新意了:那總是一幫奇奇怪怪的小動物,生活在和現實世界毫無相似的彩色世界之中,彼此說著可笑幼稚的對話,無憂無慮地進行著異想天開的冒險?;蛟S正是因此,即便兒童文學真的是“可能”的,那也注定是膚淺的,因為那從來都不是一個真實的兒童世界,而只是成人將自己的理想乃至幻想、“鄉(xiāng)愁”乃至渴欲投射在孩子身上。試想我們聽到一個大人捏著嗓子、忸怩作態(tài)學著孩子腔的時候,多少總會有些頭皮發(fā)麻。我想,我們讀到童書時候的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也是類似的。一句話,那既不是真實的兒童,也不是真實的成人,甚至都算不上是真實的文學。如此不倫不類的作品,真的能夠感動、啟示兒童,引領他們的成長和創(chuàng)造嗎?
由此就想到波茲曼那本影響深遠的著作——《童年的消逝》,這個標題雖然有些蠱惑人心,但他實際上卻是以非常平實的闡釋和翔實的考證提出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童年到底是發(fā)現,還是發(fā)明?”當我們認為是“發(fā)現”之時,那就是默認了童年是一種預先已經存在的自然狀態(tài),或所有人都要經歷的最初階段。但“發(fā)明”就不同了,這就是說童年始終是源自成人的一種逆向的、回溯式的投射和建構。換言之,童年“是什么樣”,“應該是什么樣”,甚至“還可能是什么樣”,這全然跟兒童本身沒有任何關系,而始終是源自成人的觀念、想象乃至各種各樣的教育培訓的計劃和綱領。波茲曼結合歷史線索雄辯地證明了,“童年”最早是在文藝復興時期才出現的,而到了現如今這個媒介滲透、操控一切的時代,它又面臨著逐漸消亡或已然終結的命運?;酶?略凇对~與物》中的那句經典的話,恰好可以說“童年”也是畫在沙灘上的一副面孔,隨著時代之潮的涌起又退去,它也注定將成為只殘留在記憶中的蒼白形象。
然而,波茲曼將童年僅僅當成一個歷史性的現象,似乎又有些狹隘了。固然,童年作為一個主導的觀念或形象,確乎是近現代以來的產物。但兒童作為一種獨特的存在,卻自歷史發(fā)端之初就成為向所有人類提出的一個根本性難題。孩子,到底是什么?是尚未成熟的大人,是有待馴化的野獸,還是源自未來的力量?怎樣理解孩子,也就同時決定了我們采取怎樣的方式與他們相面對、相溝通。由此也就可以想見,孩子在西方哲學史上始終是一個極為令人關注但又相當棘手的難題。通觀哲學經典,你會發(fā)現那些成熟睿智的哲人在對待孩子的立場上卻顯示出相當大的分歧。不過概括起來,大致有三種趨勢吧。
一是將孩子作為“教化”的對象??雌饋磉@是一個相當普遍的立場,但細究起來,它仍然有著一個相當可疑的前提。那就是馬修斯在書中屢次提及的“重演律”。要想教化孩子,前提是孩子是可教化的,換言之,孩子與成人之間至少在智力的發(fā)展上是有連續(xù)性的。孩子是智力發(fā)展的早期階段,但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他/她可以且必須經由教育的手段被提升至更高的階段,或者說“成人”。最著名的例子當然就是柏拉圖的對話《枚農篇》(Menon),其中講述了蘇格拉底是如何循循善誘地令那個無知懵懂的“小廝”一步步“回想”起幾何學的定理。這是一個“回憶”的過程,那自然就是說,孩子早已具備了成人的智力,而教育的目的無非是將其喚醒、發(fā)展和提升。
但這樣的教育往往會遭遇瓶頸,甚至陷入困境。因為孩子并不只是一個安良順從、俯首帖耳的寵物,而同時也是一個個性昭彰、難以馴服的怪物。所以在西方歷史上的文學作品中,往往會出現一些蔑視、挑戰(zhàn)成人理智的“愚童”乃至“狂童”的形象。比如狄德羅筆下的“拉摩的侄兒”就是其中的典型。由此就很自然引發(fā)對待兒童的第二種態(tài)度。單純教化看來是不夠的,還必須配上“規(guī)訓與懲罰”。在福柯的著作之中,我們每每看到這種全面的、從肉體到心靈的“規(guī)訓”權力的觸目驚心的運作。比如,在《規(guī)訓與懲罰》的開篇,他就詳細記述了一個少年感化院一整天的嚴格的作息時間。又比如,在《不正常的人》中,他又花費了一章的篇幅梳理了18~19世紀圍繞兒童手淫問題所展開的種種錯綜復雜的“治理”之術。
與前面兩種一文一武、亦靜亦動的方式不同,在文藝復興之后,還有一些文人向兒童投去了更為溫和的目光。盧梭當然是一個典型。他所倡導的自然主義式的兒童教育,似乎讓人體會到成人面對孩子的立場終于開始發(fā)生了逆轉。成人不再僅僅是執(zhí)迷于展現自己在智力、體力、權力方面的至高無上的優(yōu)越感,而是開始將孩子作為自己的朋友,開始傾聽孩子的聲音。成人和孩子,似乎終于成為平等對話的伙伴。除了《愛彌兒》這本膾炙人口的名作之外,其實盧梭的另一本小書《植物學通信》更富有童心和童趣,字里行間所流露出來的純真質樸的感情甚至令它超越了時下絕大多數忸怩作態(tài)的所謂“童書”。讀著讀著,一幅栩栩如生的畫面就躍然紙上:盧梭正拉著表妹的小手,跟她一起穿行、徜徉于千姿百態(tài)的植物世界,仔細辨認花朵和莖葉的形與色。讀著讀著,似乎兩個人的角色正在發(fā)生逆轉:這個美好的、未受人間染污的自然世界,又是多么酷似兒童那冰清玉潔的心靈世界呢?當我們引領著孩子去探索自然的時候,是不是同時也在重新喚醒著自己內心深處那個久已逝去的童年呢?西語之中,自然與本性皆為“nature”,這也并非偶然。
知識性教化、規(guī)訓式治理、自然本性的發(fā)覺,這三種面對兒童的方式至今仍然深深植根于各種學前啟蒙的培訓計劃之中。同樣,若你走進書店,翻翻陳列在書架上的各類童書,大多也逃不出這三種基本模式的窠臼。首先一大類當然是以灌輸知識、培養(yǎng)德行為主旨。幾乎人手一冊的《巧虎》自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其實每一集《巧虎》,無論它最終講述的是怎樣一個故事,都可以被冠以“我會乖乖的”這個名字。我會乖乖地洗手,我會乖乖地吃飯,我會乖乖地整理房間,我會乖乖地在幼兒園聽老師的話……甚至連巧虎這個形象也頗有幾分隱喻,似乎一頭沖動野性的小怪物終于變成了可愛健康的乖寶寶。在西方社會之中也是如此。從早期的芭比,到現在的小馬寶莉、小公主蘇菲亞等等,其實都是寓教于樂,以一套理想的、完美的女孩兒的形象來起到感化、塑造之功用。
與這些常見的題材相比,真正以規(guī)訓或懲罰為目的的童書可能數量并不是很多,但仍然不容忽視。在巧虎這樣的乖寶養(yǎng)成計劃之中,也偶爾會出現懲罰的場景,但無傷大雅,因為所有的大人和孩子最終仍然會言歸于好,大家一團和氣地繼續(xù)生活在秩序良好的美麗世界之中。但《卡由》(Caillou)這個片子就不一樣了。雖然據說在國外很受歡迎,但我遇到的很多寶寶都不喜歡,大概主要就是因為其中確實有一些“觸目驚心”的懲戒場景。我自己讀到過的最具規(guī)訓意味的童書大概要算《小綿羊莫莫》這個系列了。在《貪心的小綿羊》這一集中,莫莫感覺自己長得太過迷你,就打算不停地吃來快快長大。它吃掉了草坪上所有的草、森林里所有的樹,喝光了河流里的水,但還是停不下來,就又吃掉了地球、月亮,甚至整個宇宙。不過這時它又覺得無比孤單,因為世界上一下子只剩它自己啦!于是它一下子又把吃下的世界都吐了出來。就這么個胡思亂想的故事,也沒有幾句話,孩子卻喜歡看,而且一下子就領悟了“凡事都要有個節(jié)制”的道理。看來如此夸張駭人的情節(jié),還真有幾分懲戒的效果。書的最后,推介人說這個故事說的是大人怎么幫孩子“減壓”。說真的,如果真有誰需要減壓,那也是大人自己吧:面對欲望膨脹、無法無天的孩子,束手無策的大人絞盡腦汁才想出了這么個天馬行空的故事來起到規(guī)訓之功效吧??蓱z的大人。
顯然,大概是感到灌輸太累,懲罰太傻,很多兒童教育者開始意識到盧梭式的自然主義教育法的優(yōu)勢。像華德福在中國的走紅與成功就是一個非常明顯的案例。拋棄種種商業(yè)上的作秀和意識形態(tài)的隱性植入不談,華德福至少有兩點和盧梭的理念是極為接近的:一是大人與孩子之間的平等關系,二是通過回歸自然來發(fā)現童心,進而重新洞察人性。不事奢華的生活,自我創(chuàng)造的勞動,乃至團體精神的培育,華德福似乎將自然主義貫徹到了兒童生活學習中的點點滴滴。由此也催生了一大批推崇自然的童書與培訓課程。
然而,這真的是兒童哲學的全部嗎?盧梭的自然主義難道不恰恰是文藝復興以來的“童年”理想的極致體現?在其中固然有著兒童與成人之間的平等關系,但最終不仍然是成人帶著他自己的一整套哲學與教育的綱領來對兒童進行溫情脈脈的滲透、感化與改造?即便在這樣一種關系里面,孩子真正成為一個表達的主體了嗎?借用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的一篇文章的標題:我們真的開始傾聽“孩子們說的話”了嗎?(《批評與臨床》)
這就觸及精神分析這個20世紀哲學中最特別的流派。而它的一大特別之處,似乎亦正在于它對孩子的思索全然超越了以往的三種主導模式。翻開弗洛伊德的著作,你會發(fā)現,早自《釋夢》開始,一直到朵拉、小漢斯等等,孩子始終既是一個令他殫精竭慮的難題,但又同時是一個推進其思想運動的內在契機。固然,你還是會覺得,弗洛伊德最終是搖擺于教化和規(guī)訓之間難以自拔,他之所以要對兒童進行深入細致的觀察,無非是因為要對孩子身上那種原始的難以抑制的力比多能量進行抑制、疏導和轉化。但即便如此,精神分析至少為我們勾勒出一幅迥異于往常的兒童圖景:孩子,本來是人類生命的創(chuàng)造之源。因而,不是說孩子注定要長成為大人,而是恰恰相反,我們只有一次次地回歸這個源頭才能不斷重新喚醒自己身上那日益趨于僵化與昏聵的靈魂,激發(fā)生命的潛能。當然,一般人對精神分析的印象可能正相反,大家會覺得躺在弗洛伊德爺爺沙發(fā)上的那些孩子,其實恰恰是將人類生命中最黑暗的力量暴露無遺。創(chuàng)造?得了吧。孩子充其量只會肆無忌憚的破壞吧?男孩子們撕裂小鳥的“暴行”已經令人發(fā)指,但《蠅王》和《大逃殺》之中的那種赤裸裸的彼此殘殺或許才是黑暗暴力的極致體現吧。而且跟男孩比起來,女孩也一點兒都不遜色。你看奈良美智筆下的小女生,一個個都是兇神惡煞,面目猙獰。連大家最能接受的那些個夢游娃娃,即使是閉上眼睛也仍然向你投來不屑與輕蔑的神情。這已經不是“不想長大”的問題了,而更是氣勢洶洶地要滅掉整個世界。跟這個比起來,《歡樂樹的朋友們》(Happy Tree Friends)里面那些血腥暴力的場景反倒是小打小鬧了。美國學者馬克·迪爾(Mark Dery)曾區(qū)分了“兒童”(children)與“孩子”(kids),認為前者總是生活在一個由成人所構想的理想世界之中,而后者則恰恰相反,總是帶著最為黑暗的破壞力量來到這個世間。如奈良美智這般的作品其實在童書之中并不罕見,像芮妮·法蘭奇(Renée French)這樣的插畫家同樣對展現kids的世界樂此不疲,在左邊的這幅漫畫之中,一個小寶寶就活生生地吞下了一只鴨子。
這樣看起來,似乎兒童的精神分析帶給我們的只是人類生命的廢墟和殘骸。孩子們正站在世界末日的邊界之處向我們露出猙獰的笑容。然而,這當然是對精神分析的最大誤解。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與加塔利一起創(chuàng)作了《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兩卷本,其中就提出了“生成—兒童”(becoming-children)這個更具啟示性的概念。他們告訴我們,孩子既不是盧梭所幻想的那片未經污染的自然樂土,也同樣不是弗洛伊德式的黑暗的欲望淵藪,而是那個真正的創(chuàng)造本原?!吧伞本鸵馕吨?,童年并非只是一個階段,而完全可以是、且理應是貫穿整個生命歷程的持續(xù)創(chuàng)作。就此而言,我始終覺得,真正的“童書”絕不應該僅僅是大人寫給孩子看,讀給孩子聽,而更應該是大人和孩子在平等自由的對話與游戲之間共同創(chuàng)作的。但這樣的童書真的存在嗎?至少我見過這樣的一本神作,那正是加雷斯·B.馬修斯的《與兒童對話》,在其中,他與那些幼童們(小至兩三歲,大也不過七八歲吧)圍繞著一個個看似深奧的哲學問題展開了極為不可思議的對談:自我、時間、死亡、詞語……孩子們身上所展現出來的智慧令人驚嘆乃至折服。這不是講給孩子們聽的哲學,而是與孩子們一起思索出來的哲學。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確實帶給我們無限的啟示。固然,馬修斯最終還是用成人的思維來解析其中的一個個難題,這稍顯遺憾。但這本書明確將兒童與哲學關聯(lián)在一起,絕對是開創(chuàng)性的。如果孩子身上有一種力量真的能夠不斷激發(fā)人類的生命,那不會是他們尚未成熟的語言與智力,也不會是無法節(jié)制的欲望,而恰恰是獨一無二的哲學思維。那是一種重新看待世界的新鮮目光,那是一種不斷挑戰(zhàn)陳規(guī)的不凡勇氣。藝術史上之所以會有那么多的藝術家不斷地返歸到兒童繪畫(畢加索、米羅、克利、杜布菲等),那不是因為他們偏愛幼稚的感性,而恰恰是因為他們從孩子身上學到了哲學家式的洞見與超然。
然而,像這樣共同創(chuàng)作的童書還是鳳毛麟角。作為一個哲學愛好者,我自己愿意不斷期待著,也許在不遠的將來,我會和寶寶一起進行一場對話,辨析一個道理,講述一個故事。這絕不是我屈尊于她,而更是我必須在她那里去不斷尋找思之勇氣與活力。
(姜宇輝,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碩士,復旦大學哲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外國哲學教研室主任;上海市“曙光學者”;法國哲學研究會理事。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法國哲學與藝術哲學。專著有《德勒茲身體美學研究》與《畫與真:梅洛-龐蒂與中國山水畫境》,譯著有《千高原》與《普魯斯特與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