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鳴
一個月內(nèi),上海的古典樂迷們接連迎來了維也納愛樂樂團和柏林愛樂樂團兩大重量級樂團的到訪。首先獻演的是安德里斯·尼爾森斯率領(lǐng)的維也納愛樂樂團,東方藝術(shù)中心進行的兩場演出現(xiàn)場十分火爆,節(jié)目冊甚至全部售空,人們提前體驗到了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歡樂氣氛。
今年39歲的安德里斯·尼爾森斯是第一次來中國演出,然而他的大名卻早已為中國古典樂迷們所熟悉。畢竟,在新生一代指揮中,他上升的速度和耀眼的程度幾乎無人能及,大概只有比他小三歲、目前執(zhí)掌洛杉磯愛樂樂團的古斯塔夫·杜達梅爾可與之比拼。
24歲時,尼爾森斯成為生性內(nèi)斂的指揮大師楊松斯唯一的私傳弟子。26歲時,他就指揮了全本的《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31歲時,他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登臺,指揮歌劇《圖蘭朵》;32歲時,他在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上登臺,指揮了開幕演出、瓦格納的歌劇《羅恩格林》,自此成為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的最愛。也是在同一年,他開始和維也納愛樂樂團合作,每年指揮一次,與柏林愛樂樂團的合作則是一年指揮兩次。2014年,大師阿巴多逝世以后,琉森音樂節(jié)的執(zhí)掌權(quán)就基本交到了他的手中。去年,在柏林愛樂樂團總監(jiān)一波三折的選舉過程中,他曾經(jīng)是圈內(nèi)提名的熱門人選。如今,他是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以及德國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的候任音樂總監(jiān)(明年正式上任),相當于一手握有大西洋兩岸兩個久負盛名的交響樂團的未來,而他還不滿40歲。
用“傳奇”來形容尼爾森斯的職業(yè)經(jīng)歷也許并不過分。2007年,他被英國伯明翰市立交響樂團(City of Birmingham Symphony Orchestra,以下簡稱CBSO)任命為第12任總指揮和音樂總監(jiān),這是西蒙·拉特爾執(zhí)掌過多年的樂團。然而,在正式任命之前,尼爾森斯甚至從未與CBSO在公開場合合作過,只是指揮過一次CBSO的非公開音樂會,以及一起錄過音。據(jù)CBSO首席執(zhí)行官斯蒂芬·馬多克(Stephen Maddock)回憶,決定任命只用了不到一個星期,而且獲得了全體樂團成員的一致同意。尼爾森斯上任之后,CBSO對他如此滿意,以至于為他專門拍了一部紀錄短片,副標題是“大師的到來”。
尼爾森斯獲得美國波士頓交響樂團(Boston Symphony Orchestra,以下簡稱BSO)音樂總監(jiān)的任命,也是類似的“突如其來”。他與樂團的首次相遇其實是個意外,那是2011年在紐約卡內(nèi)基音樂廳的一場音樂會,時任BSO音樂總監(jiān)的大師詹姆斯·萊文因年事已高、身體不適,臨時無法上臺,尼爾森斯緊急頂替了他,指揮了馬勒的《第九交響曲》,結(jié)果反響熱烈。BSO旋即邀請他在次年7月的坦格伍德音樂節(jié)上再次擔任BSO的客座指揮。同一年,在英國,CBSO再次和尼爾森斯續(xù)簽了合同,不過這次雙方更改了條款,把三年期合同改成了一年一簽。于是到2013年的時候,BSO立刻聘請尼爾森斯成為他們的第15任音樂總監(jiān)。在此之前,三年間,這一職位一直空缺,據(jù)說BSO也面試過好些指揮家,但是只有尼爾森斯獲得了樂手們和董事會的一致認可。在他與BSO簽合同的當天,他的巨幅頭像就出現(xiàn)在波士頓市內(nèi)的巨型廣告牌上。合作一年以后,BSO把自己和尼爾森斯的合同延期到了2021~2022年音樂季。
尼爾森斯身高超過一米八,發(fā)胖以后體型相當壯碩,令人很難想象在臺上指揮時他龐大的身軀能夠運動得那么靈活。他的指揮風格可以說是富有想象力、生機勃勃的,站在指揮臺上時,他經(jīng)常長時間地壓低上半身,向樂團前傾,似乎想要縮小他們之間的溝通距離。除了雙手的動作之外,他臉上的表情也十分豐富?!耙魳肪従徲砍?,不僅是從他的手中,而且是從他整個的身體中?!盉SO行政總監(jiān)馬克·沃爾普(Mark Volpe)說。他對尼爾森斯的評價是非常具有理想主義氣質(zhì),“一點兒也不憤世嫉俗”,“給樂團帶來了某種精神維度”。
尼爾森斯1978年出生于拉脫維亞首都里加的一個音樂世家,當時拉脫維亞還隸屬于蘇聯(lián)。他的生父是拉脫維亞國家交響樂團的首席大提琴手,不過他跟著母親和繼父長大,母親是音樂學院的教授,繼父是教堂唱詩班的指揮。
尼爾森斯的母親建立了拉脫維亞第一個早期音樂的協(xié)會,專門演出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期的音樂,這在蘇聯(lián)時代可謂是非常激進的,因為相當于宣揚西方音樂,從而有違“黨的路線”?!叭欢业哪赣H是一個反叛主義者,她給我唱那些美麗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牧歌,那是我最早的音樂經(jīng)歷?!蹦釥柹够貞浾f。他自己的聲線天生渾厚深沉,長大后學過一段時間的聲樂,并且在母親的合唱團里唱男低中音(Bass-baritone),意大利人稱之為“抒情男低音”。
他的繼父則給他介紹了瓦格納。至今為止,這仍是令眾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尼爾森斯5歲時,繼父帶他去里加的國家歌劇院觀看瓦格納的歌劇《唐豪瑟》,這成為了他童年時期最深刻的記憶,并對他后來的音樂道路造成了重大影響。當了指揮之后,瓦格納仍舊是他的最愛之一。
很多人都好奇,5歲的小孩聽《唐豪瑟》這樣的作品,到底能聽懂什么。著名樂評家諾曼·萊布雷希特在2012年的一次采訪中也問了尼爾森斯這個問題。他告訴萊布雷希特,事實上,在去劇院之前,繼父就已經(jīng)帶著他先聽了一遍唱片,并且給他講解和分析,故事是什么,表達了什么感情,有哪些主題動機?!霸谖胰ジ鑴≡褐?,我就已經(jīng)知道這部劇是什么樣的了?!蹦釥柹拐f。
然而,這次劇院經(jīng)驗像是給他打開了某種開關(guān)?!熬秃孟裣闼?,你總是把某種味道和固定的場景、人物、時間地點聯(lián)系起來。我和瓦格納之間建立的聯(lián)系也是這樣?!彼稳葑约寒敃r被瓦格納那似乎無窮無盡的旋律給“催眠了”,演出到末尾時,唐豪瑟死了,尼爾森斯在臺下哭了?!皶r至今日,只要我一站在臺上指揮瓦格納,我還能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p>
也正是這次看《唐豪瑟》的經(jīng)歷,讓他后來意識到自己注定要成為一個指揮。“我還記得全場燈光暗下來的時候,我開始緊張,心跳加快,期待某件特別的事情發(fā)生。我的指揮之夢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因為當指揮出來,站到指揮臺上的時候,我為他捏一把汗——這個人,他將用手做出一些事情,所有人都要跟隨他,萬一他做錯了,音樂可能就得停下來,一切也就毀了,這是多么大的責任?。∥蚁脒@就是為什么我想要以這種方式參與到音樂中,因為你能夠用手來創(chuàng)建這些,并且要為此負責任?!?
有了這次《唐豪瑟》的觀劇經(jīng)驗之后,尼爾森斯開始學習音樂。從5歲到11歲,他彈了六年鋼琴。他12歲時,東歐劇變、蘇聯(lián)解體,一夜之間拉脫維亞獲得了獨立?!拔疫€記得獨立的前一晚,當時我一點兒也不害怕,街道上有坦克,有士兵在站崗,局勢似乎很緊張,但另一方面,到處都充滿著樂觀主義精神,那種壓抑已久的能量爆發(fā)了?!?/p>
就是在那個時候,尼爾森斯決定要嚴肅認真地對待音樂。“我父母教育我的是,你要配得起你過的生活,你的生活應該是你努力爭取來的。從前,在蘇聯(lián)時代,你沒有那么多可能性,那個時候很封閉,連出國都不允許,但是現(xiàn)在獨立了,自由了,你看見了黑暗隧道出口的一束光,你發(fā)現(xiàn)什么可能性都有,那么,你是要去追求一種舒適的、有錢的生活,還是另一種藝術(shù)上、人性上自我完滿的生活?”
他決心要在生命中有所成就,選擇了小號,并且瘋狂練習,每天練習長達八個小時。這種刻苦和自律很快有了效果,他17歲就成為了里加國家歌劇院交響樂團的小號手,五年之后,他成了歌劇院的音樂總監(jiān)。這期間,他結(jié)了一次婚,又離了婚,2011年和拉脫維亞著名女高音克里斯汀·奧博萊斯的婚姻是他第二次結(jié)婚,如今兩人被稱為“世界上最熱辣的古典音樂伉儷”,有一個7歲的女兒,美國《名利場》雜志還對他們進行了專訪。
在一些人看來,尼爾森斯的性格出奇地隨和。他會拿自己日益明顯的肚腩開玩笑,也會在電視訪談中坦承自己業(yè)余時間娛樂放松的一個方式就是不停地看著名喜劇《歡樂一家親》(Fraiser)。在指揮臺上,他更是以一種相當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樂手們。“我不制定規(guī)則,”他說,“我從來不會說,我想要這樣或者那樣,誰關(guān)心我想要什么,我們關(guān)心的是作曲家想要什么,音樂本身是什么,我們都是在為音樂服務(wù)?!卑蛡惒┮聊吩?jīng)評論尼爾森斯:“有的時候他有點兒太謙卑了?!辈贿^說完這句話,他又微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這個階段會過去的。”
——專訪拉脫維亞指揮安德里斯·尼爾森斯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曾經(jīng)說過,和一個交響樂團初次排練時,最初十分鐘是決定性的,雙方能不能一拍即合,這十分鐘就可以看出來了。
尼爾森斯:從我自己曾經(jīng)在交響樂團里擔任樂手的經(jīng)驗來看,最初這幾分鐘是最關(guān)鍵的。有的時候,甚至是指揮進場的方式,或者他說的第一句話,你就能從中判斷氣場對不對。或許你想表示出強勢的一面,可是有的時候樂手就是不買賬?;蛘吣阆胗懞脴穲F,那樂團也能馬上看出來。樂手們基本上是在瞬間就對指揮做出了他們的判斷。在我看來,他們一方面期待你有非常清晰的技術(shù),另一方面,你要能把你想表達的東西用雙手直接展示給他們看。如果你展示得不好,還需要說很多話來解釋的話,那么樂團是不可能喜歡的。他們會覺得,好了好了,說得夠了,讓我們繼續(xù)演奏吧。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和很多負有盛名的樂團之間,都是迅速贏得了對方的認可,你覺得原因是什么?
尼爾森斯:到底為什么一拍即合,原因其實很難說。歷史上,可能有些指揮并沒有很清晰的技術(shù),但是樂團仍然相當尊敬他、愛他。我想,樂團希望看到指揮自己的也是音樂家,所以你能給他們提供什么,你對作品的愿景是什么,是很重要的。與此同時,每個樂手都有很棒的經(jīng)驗,他們操持自己的樂器已經(jīng)有很多年,所以你不能去教導他們,而是要想辦法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一件事情上,那就是我們在一起演奏,用最誠懇的方式來演奏音樂,忘記自我,把音樂本身、把作曲家的意志放在自我之上……說到底,這有點像魔法,指揮作為一個職業(yè),其實沒有什么可以保證說你按照某種做法就一定能成功。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如果這是一種魔法的話,你有沒有擔心過在某些場合會失效?
尼爾森斯:在每一次排練之前,我一直都很緊張。不是說我緊張得無法自控,我一直認為,每一場音樂會,你幾乎總是要從零開始,不是說把前一天晚上的成功直接拿來復制一下就好。你必須重新來過,重新創(chuàng)造出那種氣氛。因為每一天都是不同的,觀眾也是不同的,即便是相同的樂手,他們可能心情不同,一天下來的經(jīng)歷也不同,所以你不能簡單地重復。
尼爾森斯:幾乎是。當然,之前的演奏會形成一定的基礎(chǔ),彼此之間會建立一定的關(guān)系,這樣的話,可能會對音樂不斷達到新的深度有所幫助。但是,每一場音樂會,都要以一種以前從未演奏過的方式開始進行創(chuàng)造,就好像你第一次演奏這個曲目一樣。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隨著演出經(jīng)驗的增長,這是不是越來越難呢?
尼爾森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的。比如這次中國巡演,我們要演出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這幾乎是世界上被演奏最多的交響曲之一了,樂手們很熟悉,觀眾們可能也很熟悉,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這首曲子聽起來是什么樣子的,所以你必須演奏得好像它是昨天才被作曲家寫出來的一樣,有那種新鮮感。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如此多的反復詮釋之后,你如何挖掘這種新鮮感?
尼爾森斯:我想,不斷地思考和分析樂譜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開放的話,你總會找到某些新的東西,即便你已經(jīng)見過很多次了,但是每一次你都前進得更加深入。由于你的人生經(jīng)驗,你對速度的想法可能會有一點點不同,或者對某件事情的性質(zhì)有重新的思考,也許你會強調(diào)一些之前沒有強調(diào)過的重點……我想,保持思考是很重要的,在心中不斷發(fā)展,閱讀有關(guān)作曲家的資料,從你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中去尋找,你的所有創(chuàng)造都取決于你對作品本身的思考。某種程度上,這很像讀書,你需要不斷重讀,從而發(fā)現(xiàn)新的東西。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看起來相當精力充沛,你晚上睡多長時間?有熬夜的習慣嗎?
尼爾森斯:沒有。在睡覺方面,我絕對是個普通人。有些超人據(jù)說一天只需要睡四個小時,我絕對做不到,我需要睡很多覺,但是我并不是總有機會能夠睡很多覺,比如音樂會之后,可能會很興奮。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怎么給自己的能量電池充電?
尼爾森斯:我想,指揮一場音樂會當然吸取了你很多的能量,你需要投入很多,但是某種程度上,你自己同時也獲得了能量,從觀眾身上,從樂團身上。也許不是立刻獲得,但是之后你回想起來,分析這場音樂會是好是壞,哪些地方好等等,不知怎么的,能量就回來了。這是一個付出和獲得的雙向過程。同時,音樂本身也給你能量。對我來說,有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坐著想問題也是充電。有的人需要陪伴來充電,我需要的則是十五分鐘獨處,然后我就精神煥發(fā)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3年,導演阿斯特麗德·布舍爾(Astrid Bscher)為你拍了一部紀錄片《安德里斯·尼爾森斯:火焰上的天才》(Andris Nelsons:Genius on Fire),這個片子展現(xiàn)了很多臺前幕后你工作生活的細節(jié),能談?wù)勥@個片子嗎?
尼爾森斯:我對這位導演很感激,拍這樣一部片子是她的提議。她跟著我們拍了兩年,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最后把素材剪到一起,于是就呈現(xiàn)出了一種幽默。我看到自己如何在生命的不同階段,呈現(xiàn)出不同的樣子,有的時候胖,有的時候瘦,一個鏡頭切過去,突然之間我就由瘦變胖了(笑)……我很期待自己能夠再瘦下去。對我來說,談?wù)撨@部片子很困難,觀看自己是非常令人難堪的,我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從鏡頭里看自己。
尼爾森斯:我想,作為音樂家,我們的使命是讓古典音樂、作為藝術(shù)的音樂能夠抵達更多的受眾,能夠向更多的人傳遞一個信息,那就是音樂有多么美,給予了我們多少饋贈。通過拍這樣一部紀錄片,我們懷有這樣的一種期望,哪怕只是多一個人看了這部片子,并且因此覺得,哦,我想去聽聽音樂會,因為我發(fā)現(xiàn)音樂會挺有趣的,那我覺得我拍這部片子的目的就達到了。與此同時,這部片子展示了我們音樂家也是普通人——或者說我們不是普通人,我們其實挺瘋狂的,但是我們也和每一個人一樣,有同樣的苦惱和問題,都要面對人性。并不存在說如果你從事了某種職業(yè),人性層面上你就變得和別人不一樣了。因此去鼓勵大家認為,古典音樂其實也是很人性的,我覺得這才是我愿意拍這部片子的真正原因。古典音樂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昂貴的,只為精英和有錢人準備的,或者應該進博物館的,其實它是當下的,人人都可以去享受的,是人性的。如果你在生活中也遇到了某種艱難時刻,你其實可以依靠它,把它當作某種拯救,甚至是心靈的良藥,音樂是具有一種療愈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