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香港電影金像獎,《一念無明》在收獲8項提名的基礎上,一舉包攬了最佳男女配角兩座獎杯:一座讓曾志偉時隔20年再次舉起金像,另一座讓金燕玲再次蟬聯(lián)最佳女配。這樣的結果,大概是對于這些零片酬支持這部影片的影壇前輩們最好的回報。
《一念無明》講述了一個難以下咽的親情故事。曾經因為躁郁癥而誤殺了母親的阿東在精神病院康復后返回了正常的生活,但是一切都今非昔比。在香港這個摩天樓夾雜著貧民窟的地方,任何一個閃失,就可以讓你從一頭跌到另一頭。雖然當初的誤殺被判無罪,但是擋不住周遭人眼中“弒母”標簽的壓力;雖然已經康復出院,但是鄰居們都知道他就是那個“瘋子”;朋友們表面上和和氣氣一如既往,但是其實誰都和他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甚至前一天還讓兒子和他玩在一起的主婦,轉眼就如瘟疫一般避開他——所有這些,就是阿東在走出精神病院之后面對的一切。影片的英文片名“Mad World”(瘋狂的世界)已經將這種冷漠和隔閡直白地講了出來,如果每個人真的都是一座孤島,那阿東,可能是被人拋棄、自生自滅的那一座。
影片將阿東置于這樣的“瘋狂世界”當中,顯然是想說明,有病的不是他這個“精神病”,而是我們這個不包容的社會。片中有兩次,阿東成為了人群中的異類。一次是在朋友的婚宴上,看著臺上的新婚夫婦在聲淚俱下地回憶情史,而臺下的賓客卻交杯換盞喜笑顏開,只把別人的婚禮當作自己的社交場。在阿東看來,那個本應該接受眾人祝福的新郎,在這一瞬間,正和他自己一樣,成為了被拋棄的孤島。這也正是為什么,他會“不合時宜”地站出來,搶過話筒對臺下的賓客一番指責??此茷榕笥殉鲱^,事實上阿東只不過在向這個社會討要本該屬于自己的那份“尊嚴”——不是以前他身處社會上層所得到的那種尊嚴,而是被當作“正常人”的最基本的尊嚴。而臺下的人回饋給他的,卻是交頭接耳地“爆料”:他就是那個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的人。似乎在這樣的解釋下,阿東的出格行為也得到了諒解,是的,他想要尊重,卻得到了寬恕,得到了原諒,得到了憐憫。這,才是這個社會給他的最大惡意。
同樣的情況在阿東終于找到曾經深愛的前女友時再次上演,那個和他訂婚、買房、憧憬未來的女友,如今在教會當著所有人的面哭訴:“我恨你毀了我的生活,但是我學會了寬恕。”這再次將阿東的尊嚴擊得粉碎,像那些躲在“正常人”的外衣下對“精神病”指指點點的人一樣,女友躲在宗教的保護傘下,對那些“不懂寬恕”的人高聲說教。正常人原諒精神病,神的子民寬恕傷害他們的惡人,這個道理看上去天衣無縫,但是誰也沒有問過被施予這些情感的那個人的感受。阿東慌不擇路地逃出教會,沖進超市往嘴里猛塞巧克力,以此緩解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病情,但這又隨即成為路人們掏出手機拍攝、上傳網絡的絕佳素材?!兑荒顭o明》在這里將我們帶入了最無路可逃的絕望當中,不理解不寬容是一種冷漠,那自以為理解、自以為寬容,然后以此沾沾自喜,以施舍同情為樂,是不是更大的冷漠呢?
而回到一切的起點,阿東的父親年輕時常年離家,父母一直只關心弟弟,成年之后巨大的工作壓力,投資失敗背負的巨大債務,所有這一切,都要由他自己背負。與此同時,還要面對疾病纏身的母親的暴躁脾氣和惡毒責罵——在她眼中,這個兒子正是她人生悲劇的源頭。一切的壓力,最終讓阿東精神崩潰,他從一座隱忍地承受壓力的孤島,最終變成了噴薄巖漿的火山,涌出了血和淚。
《一念無明》是一部“致郁”的影片,或許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時刻,無人可以依靠、無人可以信賴、無人可以傾訴,就像阿東最終發(fā)現(xiàn),表面上努力開解自己的父親,其實也在枕頭下藏著一把榔頭以防萬一。如果最親近的人之間都難以相互觸碰,何況世間的蕓蕓眾生?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每個人都孤獨地活,那些被社會貼著標簽、排除在外的人,他們的孤獨尤甚,而這部影片所做的,或許至少,是想要讓島嶼之間的距離,能縮短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