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堇年
不用急著『斷舍離』,我們又不趕時間
◎ 七堇年
4月時,從城市住回山水間。小小的房間,四方簡單格局,一整面窗可看落日,更多時候,就是綠樹山林,深深淺淺的青色從窗前晃過,偶有飛鳥,安靜到似能看見風。搬來時,簡單隨車帶了些東西—樹樁做的愛迪生燈,蒲草編織的坐墊,一張名叫“海德公園”的墨綠地墊,電腦,水杯。每天除了寫作,就是散步,起居簡單,思念甚少。春天的好盡握手中,以至動了就此隱居的心。
但人啊,話雖這樣說,二十多天后,隨著寫作收尾,內心渴望回城市的執(zhí)念竟與日俱增。倒也沒有多大不了的事催促,只是心里始終有牽掛。雖回去也一個人住,但想起老友,想起幾個館子,想起健身房那臺常跑的跑步機,甚至想起小區(qū)樓下魔幻的吆喝聲,以及九點半準時開始的廣播體操有節(jié)奏的“第一節(jié),伸展運動”,沒能再待,轉天便開車回了城。
這算不算某種“斷舍離”的失敗?罷了,反正我也沒真正斷舍離過。比如我收的一個酒瓶蓋和瓶塞做的一張桌一張椅。來自某個酒吧,酒吧老板是個和善的日本人,我們極力溝通,卻因為日式英語太難懂只好禮貌而尷尬地表示,咱還是各忙各的吧。臨走時,老板拿出這份禮物,他用雙手捧著,示意是從當晚我們喝的酒瓶上取下來的送我的禮物。我當下感動到愣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雙手接過。
搬過幾次家,這份禮物一直沒舍得斷舍離,專門買了胡桃木底座和玻璃罩,小心地擺在書架上,像豢養(yǎng)一份美好回憶。也在之后某次喝酒,因為對那晚的想念,而自己動手再做一套。多一個瓶塞,多一個瓶蓋。兩張椅子兩張桌,會不會不那么寂寞。可惜啊,對面的人已走散。
還有蘇格蘭西高地撿來的松果,很大一顆,從樹上掉下來砸中腦袋,會有上帝敲了敲你頭頂?shù)母杏X。一口氣撿回來四五個,像準備囤貨過冬的松鼠。結果忘記了松果太脆難帶,硬是舍不得扔掉,仔細地裹在兩層紗織襯衫里,經歷了客車、飛機等一系列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層層暴擊,第一時間打開箱子,看到完好無損的松果,就決定此生不再跟它斷舍離。
還有被朋友們常拿來開玩笑的一個私人習慣,就是很喜歡收藏包裝紙。各種材質、樣式和顏色的包裝紙,米白宣紙、藏藍玻璃紙,暗黃色的柔軟織紙……有的來自新衣服,有的來自新鞋,有的是從收到的禮物上小心拆下,有的也許就是快遞里拿來填充的紙團……一張張展開,根據(jù)材質會選擇壓平,或稍微熨了晾一下然后再一張張撫平,折疊,收好。等待包著禮物,圓滿交到下一位手中。
“斷舍離”的意思是把不中用的、多余的物品拋棄,留下最舒適的空間。小到囤積太多物品,大到在愛情里所托非人,歸宿無非是丟棄或換新。真的是這樣嗎?在我眼里,斷舍離無法解決所有問題。舍棄不難,難在分辨哪些是廢物,哪些還有物盡其用的機會。如山下英子所說:“斷舍離是一種魄力,但物盡其用果然是更高級的智慧。”而兩者的共同精髓是重新拿回駕馭生活的主導權,而非被生活駕馭。
上次回老家,有件事記憶猶新—母親把幾塊顏色不一樣的用剩的肥皂,用水化了又擰在一起,搪瓷皂盒上,這塊又粉又綠又白又黃的香皂,靜靜地在那兒,竟有種十分倔強的歲月感。我像被突然撞破了童年記憶,又好笑又心酸,怔怔良久。作為一個“斷舍離”很差又念舊敏感的人,我似乎實在是沒資格說接下來的話—真正的“斷舍離”很難,因為不再需要真的很難。誰不想做一個清爽干練、能下狠手斬亂麻心無旁騖前行的人呢?但無論是一件襯衣,一本老書,一段往事,一位舊愛……有過總好過沒有,愛過總好過錯過。見過海洋的人,沒法裝作沒見過,告別傷痛的方法,比“斷舍離”更有用的是肯花心思,物盡其用??缭經_動和本能,堅持勇敢地進一步探索的人,一定更被幸運之神眷顧。
嘗試將襯衣送給需要的人,嘗試把文字的感受化為己有,嘗試從往事里汲取經驗,嘗試讓舊愛變成“那個快樂過,也傷心過,但不后悔”的人。
“簡約就是無趣”,這是我堅信不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