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靜波
我和肖若蘭及肖派藝術
◎文/靜波
易俗社排二排右一若蘭(五代)
我認識肖若蘭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在東關柿園坊景龍中學讀書,學校操場上有一座古戲樓,經(jīng)常邀請一些江湖名角搭班獻藝。有一天,“八歲紅”肖若蘭跟著她父親也來獻藝了。她那時大概十二三歲,我和她同庚。我和同學們看到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在臺上表演,都感到很新奇,也很興奮,爭著跑去看。看到她從后臺出來我們就跟在她身后,沒話找話地搭訕。她走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甚至她上廁所了,我們也候在墻外。
她那次演的《柜中緣》,扮演主角許翠蓮。演得真好,我們這幫渾小子見到她就喊許翠蓮許翠蓮!她聽見就含羞跑開。我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齊聲高唱:許翠蓮來好羞慚,悔不該門外做針線。那時候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日后會和她成為摯友。
肖若蘭1934年出生于含元殿一個演藝世家,父親肖筮易是西安易俗社的演員。深知藝人的艱辛,他本不想讓女兒走自己的老路,也許是遺傳,也許是天賦,女兒自幼喜歡絲竹管弦,咿咿呀呀的迷戀舞臺。他終于長嘆一聲,帶女兒邁進了易俗社的大門。
肖若蘭和靜波
在易俗社,肖若蘭先跟鄭香亭和閣玉民學戲,稱鄭為師爺,閣為師叔。當時鄭香亭年紀大了,教著教著有時竟會打起瞌睡來,小徒兒學戲心切,不依不饒,硬是把師爺搖醒了再教??谷諔?zhàn)爭時日本人轟炸西安,師爺鉆進了防空洞,小若蘭也跟著鉆進去,手拉胡子讓爺爺再教。硬是學會了《別窯》《柜中緣》等戲。八歲那年,她粉墨登臺,一出《別窯》立時得到了觀眾的認可。演《柜中緣》的時候,因為個子太小,跳不到桌子上去,社長高培之就把她抱到桌子上去演,這可笑而可愛的戲中戲,常博得觀眾的熱烈喝彩,傳為美談?!鞍藲q紅”的藝名不脛而走。后來她和名丑晉福長演《起解》的時候,晉在臺上隨口編詞道:“我就是那八歲紅肖若蘭她干爸”,引得臺下笑聲一片。
后來有一段時間,肖若蘭離開易俗社,隨父闖蕩江湖,到外地搭班演戲,先后和張新華、李正敏、劉毓中、任哲中、焦曉春等藝術名家同臺演出。雖然顛簸勞頓,但頻繁的演出卻錘煉造就了肖若蘭,使她的戲路寬,會的戲多,為日后自由馳騁秦腔劇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52年,肖若蘭從三原的正民社回到易俗社,從此步入她藝術生涯的黃金季節(jié)。她回社時正趕上西北演出團排戲參加全國會演,肖若蘭一來便直奔演出團,趕排《游龜山》。那時候真是秦腔的黃金季啊,人才濟濟,名角薈萃,光導演組就有馬健翎、封至模、李正敏、宋上華等。肖若蘭演的《游龜山·藏舟》一折,一上演就傾倒了無數(shù)觀眾。她也是帶著這出戲參加全國匯演,榮獲全國青年優(yōu)秀獎,那年肖若蘭十八歲。在易俗社優(yōu)雅的氛圍中,在名家的悉心培育下,尤其是王天民的言傳身教,使肖若蘭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流派。1956年在陜西省會演中又因《藏舟》榮獲演員一等獎。從此《藏舟》成為肖若蘭的一絕,鐫刻在秦腔藝術的史冊上。接著她參加了電影《火焰駒》《三滴血》的拍攝,使她的藝術形象永遠定格在屏幕上。1958年她隨陜西省演出團巡回全國十三省演出,足跡遍及大江南北,把秦腔這個古老劇種推向全國。
肖若蘭以婉約、纏綿、獨具魅力的唱腔,醉倒、癡迷過無數(shù)的秦腔愛好者。她把秦腔高亢、激越、渾厚、沉雄的主旋律緩緩引伸向婉轉、清麗的抒情輕唱。實際上她的音域不寬,鼻音較重,但是她揚長避短,把濃濃的鼻音和奇特的拖腔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在行腔運氣時,以柔婉為底蘊,變幻出無盡的纏綿,把秦腔的清麗婉約發(fā)揮到了極致。在秦腔這塊古老的園地里,散發(fā)出空谷幽蘭的芳香,形成了獨具魅力的藝術流派。
肖若蘭、尹良俗之《藏舟》
我后來就職于《西安晚報》,采寫戲曲藝術界是我的職責,和已經(jīng)名滿三秦的肖若蘭多有接觸。1962年慶祝易俗社成立五十周年的時候,我?guī)缀跆焯斓揭姿咨绮稍L,經(jīng)常遇到肖若蘭。那時她和寧秀云擔任社慶的招待員,兩個人都青春靚麗,肖若蘭穿雪白的連衣裙,寧秀云穿藍色連衣裙,兩人穿梭在易俗社院內(nèi),宛如兩朵蓮花在水面上飄來飄去,很吸引人的眼球。記得有一天,我剛進易俗社的大門,迎面遇到肖若蘭,她走近我小聲說:今天中午社里設宴招待大家,你可千萬不要走啊。那是三年困難時期,一頓豐盛的飯菜,是極具誘惑力的。我是個很執(zhí)拗的人,雖明白她的好意,卻不肯接受,臨近飯口,執(zhí)意離去,肖若蘭拉都沒拉住。事后她埋怨過多次,說兄弟咋是這人呢!她的盛情我一直沒有忘記。
當戲曲進入低谷的時候,肖若蘭也步入暮年。有一次我倆走在街上,她不無憂慮地說,現(xiàn)在戲曲不行了,咱演員也吃不開了。我深有同感,附和說,你說的很對,演員不行了,搞評論的就更不行了,頗有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無奈。在戲曲紅火的年代,如若和肖若蘭同行,走在街上,一定會被不少戲迷攔住問長問短,現(xiàn)在竟沒有一人認得出我們!兩個人感嘆唏噓良久。
1993年春天,我曾到她家里有過一次長談,想深層次地闡述撰寫肖若蘭流派的文章。我們從生活談到藝術,從藝術談到流派。她說有人總結她的藝術成就,稱之為肖派,我說應當更雅一點,稱之為蘭派。后來人們約定俗成,習慣地稱之為肖派,我也就不固執(zhí)己見了。為此我撰寫了《肖若蘭和她的舞臺藝術》一文,刊登在《西安晚報》上。
1994年初冬,肖若蘭被發(fā)現(xiàn)患賁門癌,在西京醫(yī)院做的手術,我曾去探望。后來她轉院住進了含元殿附近的一個化療中心,我和一位同仁去看她。她住10號病房,穿著緞花棉襖,很消瘦,見到我倆,滿臉堆笑,很開心的樣子,沒有憂傷,看起來精神不錯。她說自己就是含元殿人,沒想到奔波幾十年后又回到了起點。我們又說到藝術流派的話題,她說光有“派”沒有“流”是不行的,她要把自己的藝術傳授給弟子,把這個流派傳承下去。她最關心的還是肖若蘭藝術流派論文集的出版,那是她苦苦等待的精神家園。我們在園內(nèi)的亭子里坐了好久。夕陽西下,三個老人,促膝長談,道不盡的滄桑,說不完的心里話。后來每每想到此情此景,心里總覺得有些悲涼。
日后她的病情日漸沉重,終至于不起。當我再次走近肖若蘭的時候,她已經(jīng)處于彌留狀態(tài),靜靜地躺著,眼睛微微地睜著,聲音很微弱,頭腦卻很清晰,尚能認得出我。她緩緩地時斷時續(xù)地對我說了以下三件事,也可以說是她的三點心愿:一是對朋友寫的《門外亂彈》一文有些意見,我忙做了解釋,告訴她作者也是好意,你的意見我一定轉告。第二點是希望肖派傳人李淑芳所演她親授的《藏舟》能斬獲石榴花獎。說本想請人把這出戲縮減一下,更精練一些,現(xiàn)在不能了。三是希望能出一本肖若蘭藝術評論集。原先出的那本,容量太小,許多文章沒收進去,而且錯別字太多,令人失望。
1996年2月,肖若蘭帶著遺憾永遠告別了這個世界。她和她的肖派藝術,是秦腔最絢爛的花,永遠綻放在戲曲的百花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