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wèi)·賈斯帕/David Jasper
丁方 北極星下 綜合材料 45×80cm 2012年
藝術(shù)家丁方
丁方 山頂 綜合材料 45×80cm 2013年
禹曰:天下名山,經(jīng)五千三百七十山,六萬四千五十六里,居地也。言其五臧,蓋其余小山甚眾,不足記云。
——《山海經(jīng)》①
站在《山海經(jīng)》所描述的昆侖山頂,我們猶如站在神話與現(xiàn)實之間。山巒山峰無所不在又無處可尋,那是心靈之山,空間之山。
我生活在一個山脈和丘陵眾多的國家。蘇格蘭的山丘與中國西部的高山不同,但同樣是神話誕生之地。蘇格蘭高地甚至更為古老,飽經(jīng)歲月的風(fēng)霜,是朝圣之地、苦難之地和希望之地。然而,所有的山峰都在遠(yuǎn)方召喚著人類的心靈。我能理解登山愛好者們的激情,雖然常伴隨著心碎的努力和不必要的危險,這種激情引領(lǐng)我們向上攀援,登上峰頂僅僅因為山峰在那里。我知道,攀越那些峭立的山石到達(dá)雪峰,無人逼迫卻心甘情愿地用盡全身力氣到達(dá)某處,在身體上是什么滋味。這不僅是一場身體的旅程,還是一場思想與靈魂的旅程,我們被風(fēng)中模糊的聲音和迷霧中模糊的影像吸引著前行。有時在山上會有動物或前人踏出的古徑和小道,但有時你只能由直覺指引,沿著那些經(jīng)歷了數(shù)千萬年,侵蝕、深刻在巖石表面的裂縫與疤痕前行。
丁方 彩虹即將展現(xiàn)云端 綜合材料 120×360cm 2009—2010年
所有這些旅程都委婉地隱含在丁方的山峰作品中,這些作品超越了時間與空間、信仰與教義的特殊性或抽象性——因為這些作品包含了這一切,卻又如此真實、確切,以非人類的方式對人類提出要求。在此,邁錯一步就意味著死亡與毀滅。有時候,峰頂意味著最終難以企及、一個神話般遙遠(yuǎn)且杳無人跡的古堡。但群山卻以不可阻擋之勢把我們引向峰頂無限的神秘與空無。《希伯來圣經(jīng)》中一個重要時刻是摩西登上荒原中的西奈山,消失在霧中,遠(yuǎn)避人群,在那兒與上帝交談,在那兒上帝將律法和契約授予他及以色列民。山是一個令人畏懼的人類與神明的遭遇會面之處:“西奈全山冒煙,因為耶和華在火中降臨到山上;山的煙向上升,好像火窯的煙一樣。全山猛烈震動?!保ā冻霭<坝洝?9:18)丁方的繪畫中常常有著神秘的影像——煙霧盤繞中的天使或神靈,實質(zhì)上他們是一體的;畫面中有些奇怪的古堡,或許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或許由人類雙手搭建,抑或是神力所造。它們指引著我們,如同引領(lǐng)著以色列民的暗夜的火柱和白晝的云彩。單純地觀看這些作品是無法理解它們的。
丁方 山峰山峰 綜合材料 45×80cm 2013年
丁方 巖石的心跳 綜合材料 45×80cm 2013年
丁方 聳立的贊歌 綜合材料 300×200cm 2009—2010年
丁方 十二先知——DELPHICA 紙本、墨 170×80cm 2015年
丁方 十二先知——ESAIAS 紙本、墨 170×80cm 2015年
丁方 十二先知——HIEREMIAS 紙本、墨 170×80cm 2015年
丁方 十二先知——LIBICA 紙本、墨 170×80cm 2015年
丁方 達(dá)芬奇——書與手 紙本、墨 60×85cm 2011年
群山與它們所在的荒漠也是旅行與朝圣之所。我們需要從時空的深處遠(yuǎn)觀它們,山峰連著山峰,延綿不絕,直至永恒,群山環(huán)抱著神秘的藍(lán)色湖泊和幽暗的溪谷,那些天然的橋梁和危險的山脊,邁錯一步就能讓我們跌入腳下的深淵。所以,這些畫要用眼來看,用手去摸。站遠(yuǎn)一些看,你會被無限的荒漠征服,站近了看會知道顏料堅硬的表層下深藏著神秘的內(nèi)在世界,隨意落下的點(diǎn)與線布滿深邃的表面——古老的河流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永遠(yuǎn)堅硬。這些就是群山的物質(zhì)表層,幾千年來無數(shù)人曾在這樣的地表上穿行,被直覺引領(lǐng),被他們信奉卻也常常害怕和背棄的神靈引領(lǐng)著,尋找應(yīng)允之地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這些旅程亦深藏于人類的精神世界中,它會花去人一生中的四十年或人類的四萬年,由無數(shù)個體的腳步和每日徒步遷徙而成。古以色列人莊嚴(yán)地承認(rèn),那個流浪的亞蘭人是他們的祖先。②中國遠(yuǎn)古先民從西向東旅行,他們沿著絲綢之路前行。摩西在毗斯迦山山頂看見了基列,那是他從未進(jìn)入過的應(yīng)允之地,他葬在一個至今無人知曉的墓地。這群山之東,就是上都(元大都),在西方的想象中,“忽必烈汗敕令于上都,建造堂皇逍遙宮:……方圓十哩肥土沃壤,四周圍建塔樓與城墻”。這是我們在《珀切斯的朝圣之旅,或曰從創(chuàng)世至今以來各時代現(xiàn)實世界與宗教的關(guān)系》(Pilgrimes or Relation of the World and Religions Observed in All Ages and Places Discovered, from the Creation to the Present,1613年)中讀到的西方想象,亦是詩人柯勒律治寫的他已忘卻大半的“忽必烈汗”之夢。
在人類的想象中,在丁方的畫作中,時代和地點(diǎn)的差異消融在去某處朝圣的人類普遍歷史中,山峰與天空在那一處交會又漸漸消逝,這靜穆蘊(yùn)含了新的幻景,吸引著我們踏上旅程,在這之中,現(xiàn)實與最為深刻的人類精神之旅融合在一起。我們可以將丁方的山峰作品與德國藝術(shù)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的某些作品放在一起看,他那偉大的畫作《齊姆·祖姆》(Zim Zum,1990年)吸取了猶太教喀巴拉(Kabbala)、德國神話歷史及近代大屠殺的黑暗過往等神秘主義思想,把我們帶往人類歷史最深遠(yuǎn)之處嶙峋料峭的非物質(zhì)——去到創(chuàng)造本身,在其中生存的物質(zhì)變成一種殘酷的現(xiàn)實,科學(xué)稱之為大爆炸,在基弗的濃縮下——這是關(guān)于創(chuàng)造過程的隱喻,上帝從我們的掌控中消失,融入人類受難與應(yīng)許的歷史中。③現(xiàn)實在顏料和紋理中層次分明,被一束光照亮又模糊,這光是自然之光也是非自然之光,是一種可見的黑暗,在這光中我們有可能看見一位天使站在日頭中(《啟示錄》19:17),在山峰之上看見一個十字架,或一座房舍,或者是一個非人手所能建造的廟宇。
丁方 致敬達(dá)芬奇——巖洞天使 紙本、焦墨 84.5×60cm 2011年
丁方 致敬波提切利——兩個使者 紙本、焦墨 85×60cm 2011年
丁方的作品可以在與人毫無關(guān)系的同時,又從人類心靈和精神的最深處和最原初處召喚我們。對我這個西方人來說,它們十分奇異,生發(fā)于一種不同、幾乎神話般的文化,描繪著我僅可想象的山巒和荒漠,然而,它們卻又如此熟悉。它們把我?guī)Щ兀╰ransport)(這個詞是有深意的)第一次在尼泊爾境內(nèi)看見喜馬拉雅山的時光,幾乎已是半世紀(jì)前的那一眼讓我感到了神話與現(xiàn)實相合的一刻,當(dāng)時的感覺已經(jīng)變成另一種回憶,建立在持續(xù)補(bǔ)充想象的基礎(chǔ)上。這些山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但與我的蘇格蘭高地和丁方的山峰藝術(shù)作品在精神上是一致的。丁方的繪畫也與歐洲繪畫有著交流和對話——不僅與基弗的那些作品,還與卡斯帕·大衛(wèi)·弗里德里希 (Caspar David Friedrich)和他的德國山脈有著交流和對話。在丁方更晚近的2012年的一些作品中,我想到了弗里德里希那幅神秘的畫作《海邊的僧侶》(Der M?nch am Meer,1808—1810)。在弗里德里希的畫中,僧侶立于海岸邊,陸地與大海相交之處是進(jìn)入永恒的邊界。在陸地之后(或者之前?),大海匯入遠(yuǎn)方的天空。在丁方的畫中,那個邊界變成山崖峭壁,粗糲不齊的巖石飛入空間,讓人感覺上下皆是無限空無,是無底的深淵。盡管畫中的巖石帶來縱深感,巖石的線條是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之間的界限。在此之外是紅色的云彩,它們被神秘的超自然火焰點(diǎn)燃,黯淡了紫色的天空。然而,山峰上的巖石一直閃爍著白色的光芒,反射著來自不為人知之處的另一種光。在這樣的風(fēng)景畫中,何處是人類的空間呢?在弗里德里希畫中是那個孤獨(dú)的僧侶,他站在海邊,如同被困在生存的兩種模式之間。丁方的畫卻對人類精神更具挑戰(zhàn)性。在這樣的地方如何可能存活?然而,我們必須穿越它,回應(yīng)它的召喚,在一種天啟中甘愿去涉險,跨越峭壁和無窮的空間。這種天啟揭示了人性本身內(nèi)部的深邃,如果我們想真正地做“人”,我們必須擁抱這種人性。
丁方 致敬波拉尤奧洛——不朽春華 布面油彩 70×50cm 2010—2011年
丁方 劍形的意志之一 布面油畫 200×180cm 1987年
丁方 悲劇的力量之八 布面油彩 194×260cm 1992年
注釋:
①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Seas (Shan hai ching t’u).Trans. Anne Birrell.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99), p.103.
② “A wandering Aramean was my ancestor…” Deuteronomy 26: 5.(我的祖先原是個飄泊流亡的亞蘭人?!渡昝洝?6:5)
③Michael Auping,Anselm Kiefer: Heaven and Earth(Modern Art Museum of Fort Worth, 2007), p. 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