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建華
名流消費與民國機制
——以徐志摩、陸小曼與1920年代末上海小報為例
文/陳建華
在1920年代末的上海,小報達數(shù)百種之多。近來愈來愈多的研究顯示了小報與民國社會與文化的重要關系。如胡適和林語堂都很重視小報,認為它有時在敢講真話方面比大報更有價值。1926年底徐志摩與陸小曼在北京成婚之后移居上海,即成為公眾人物。一些小報,如素有“四金剛”之稱的《晶報》《金剛鉆》《福爾摩斯》和《羅賓漢》,另有《上海畫報》等,對他們的一言一行爭相報導,體現(xiàn)了以社會“名流”為中心的消費策略。本文圍繞云裳時裝公司、陸小曼唱戲以及她與翁瑞午的緋聞事件考察小報的有關敘事,描畫20年代末上海的政治、文藝與市民日常生活的復雜形態(tài),涉及小報之間在價值體系、傳播功能與文化品級方面的差異,蘊含著各階層、社團和人際之間利益制約的游戲規(guī)則、倫理價值和文化政治。小報敘事介乎新聞與文學之間,描繪人物與編織圖像化情節(jié),在明譬暗喻的修辭與臉譜化的敘事模式中,在造成聳動效應的同時滲透道德評判,這也是小報所含的“情感結構”特征及其與都市心態(tài)相扣聯(lián)的關鍵所在。
1922年3月30日《晶報》上“上海最近一百名人表”包含某種市民色彩的“社會”視域,比例上占多的是工商實業(yè)界,思想、教育界必不可少,而文人和演藝界大多是傳媒的寵兒,也是這一社會的權力機制的必要構件。通過這個名人表,《晶報》在承認和打造名人,這也是小報在施展其特有的傳播力量、提升其話語權的一種手段。
20年代小報基本上屬“舊派”地盤,共同分享新舊兼?zhèn)涞奈幕结?。論者指出清末的“國粹”思想并非意味著抱殘守缺,而旨在立足于本土文化融會世界現(xiàn)代文明,造成自身傳統(tǒng)的內(nèi)在轉換。20年代中期由舊派文人主宰的文學雜志、副刊及小報仍然貫穿著這樣的國粹精神,而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沖突、協(xié)商與融合處處皆是。最明顯的莫過于文言與白話并用,文言負載著中國的歷史文化,從秦瓦漢玉、唐詩宋詞到文人與名花美人的風流余韻。如果說守舊是一種集體無意識,那么它與維新是一個銅板的兩面,色譜中也有濃淡深淺,難能一概而論。
處于話語的商戰(zhàn)中,舊派作者必須與讀者、商業(yè)機制合謀。他們賣文為生,不像五四諸公們另有教育與文化資本,而小報的生命取決于合謀的方式,即文化生產(chǎn)能否產(chǎn)生富于潛力和活力的社會意義。因此很大程度上小報是推動都市現(xiàn)代化的部件,是情感和文化的潤滑劑。在丁悚《中國女子之今昔觀》的系列插畫中,有一幅是一個穿高跟鞋的時髦女子,在大街上昂首闊步,和從前哭哭啼啼的女子形成強烈對照。(《晶報》1919年4月9日) 在這里現(xiàn)存秩序被合法化,誰也不愿回到過去。舊派一般都是建制派,即使將新事物妖魔化,也常是針對物欲橫流之類的現(xiàn)象,企圖以某些傳統(tǒng)價值對現(xiàn)代性起制衡作用,或對現(xiàn)代國民起規(guī)訓作用。某種意義上五四新文化大約是屬于青年的,激情澎湃,一往無前;而舊派追求穩(wěn)定,具有老成的性格,這和中產(chǎn)階級的都市愿景是一致的。
這份名人表不僅蘊含了《晶報》的社會視野,也是一種文化姿態(tài),如例言聲稱的“破除階級,不分男女,不論職業(yè)年齡”,顯示了該報自覺作為現(xiàn)代公共輿論建制而實踐某種社會公正的導向。這方面《晶報》較其他小報更為高調,其居“四金剛”之首,不僅因為資格老及其“腳編輯”余大雄善于拉稿,還因為它擁有較為豐厚的文化資本。除張丹斧、袁寒云為該報主筆外,包天笑與王蘊章早在清末就分別創(chuàng)辦了《小說時報》與《小說月報》,為上海都市文學與文化的先驅。王鈍根創(chuàng)刊的《禮拜六》周刊風靡一時而影響深遠。嚴獨鶴、周瘦鵑分別主持《新聞報》和《申報》的文藝副刊。另如畢倚虹、徐卓呆、張春帆、何海鳴、馬二先生、胡寄塵、李涵秋、江紅蕉、姚民哀等自民初即從事大眾文化產(chǎn)業(yè)。在20年代,都市文學雜志再度勃興,王鈍根的《禮拜六》、包天笑的《星期》、周瘦鵑的《半月》和《紫羅蘭》等一時并起,或前后相踵,展示了千姿百態(tài)的文學與文化風景。而這些作家為各雜志供稿,十分活躍。在這種情勢下,小報不啻另辟空間,似為他們的文學剩余精力提供了揮發(fā)之處。
“四金剛”小報中間大致形成兩個系統(tǒng)?!督饎傘@》創(chuàng)刊于1923年10月18日,發(fā)起者陸澹盦、施濟群等人曾被《晶報》罵過,因而要辦報出口氣,和《晶報》打筆戰(zhàn)就有了自己的地盤,取名為“金鋼鉆”,意謂比水晶更尖利。《福爾摩斯》創(chuàng)刊于1926年7月3日,主持者吳微雨、胡雄飛、姚吉光等幾乎全是新面孔,頗有當初《晶報》的大膽作風?!读_賓漢》創(chuàng)刊于1926年12月8日,主編周世勛與朱瘦菊在電影界屬元老輩,該報主要刊登演藝圈的新聞。在經(jīng)營策略上《羅賓漢》明確與《福爾摩斯》結盟,自命為“福爾摩斯派”。
小報多如牛毛,同處于競爭場域,各有各的圈子,受到資本、人脈、經(jīng)營策略、文化方針等方面的條件限制?!毒蟆焚Y格老,人脈廣,實力厚。如袁寒云、張丹翁、包天笑、周瘦鵑等大款也是《上海畫報》和《申報自由談》的主要作者;他們占據(jù)小報傳媒的主流,對社會現(xiàn)狀及“名流”有更多的認同感。相對來說像《金鋼鉆》《福爾摩斯》和《羅賓漢》處于下風,圈子不同,何況是后起的,要搶地盤、搶讀者,不得不走偏鋒、出奇招,對抗和挑戰(zhàn)也常常是有效的競爭策略。圍繞徐志摩與陸小曼,這兩個系統(tǒng)也基本上形成“補臺”與“拆臺”的對立陣營。
陸、徐一見傾心,各自離婚再婚,在北京已鬧得沸沸揚揚。小曼本來就是交際界明星,到上海之后自然成為媒體焦點。她積極參與公共活動,迅速融入上層社會。尤其是《上海畫報》對她的捧場不斷升溫,1927年7月15日她的頭像上頭版,標題為“北方交際界名媛領袖陸小曼女士”,介紹她:“芳姿秀美,執(zhí)都門交際界名媛牛耳。擅長中西文學,兼善京劇昆曲,清歌一曲,令人神往?!睂嶋H上這一期是“婦女慰勞會游藝會特刊”,預告將在中央大戲院開游藝會,海上名媛將登臺表演節(jié)目,慰問北伐“前敵將士”。其時蔣介石在南京建立了新政府,此“上海婦女慰勞前敵兵士會”由親蔣的高官郭泰祺、白崇禧、何應欽、伍朝樞等人的夫人們倡議組織,加入此會的皆為滬上貴夫人與大家閨秀,對此南京總司令部表示嘉獎。
8月3日畫報又出“婦女慰勞前敵兵士會特刊”,頭版又見小曼照片,稱她為 “婦女慰勞會劇藝主干”;同日還刊出《思凡》和江小鶼合演《汾河灣》的照片。畫報大約發(fā)現(xiàn)了一個難得的“新女性”典范:既有沖決羅網(wǎng)、追求個人幸福的勇氣,而且又醉心于傳統(tǒng)文藝,虛心好學。她演《玉堂春》,學程艷秋(即程硯秋)唱腔,學書學畫都有板有眼。事實上《上海畫報》刻意把陸打造成公眾偶像,兩三年里她的相片見諸頭版達十多次,固是非同尋常,不過那些畫報上的照片,與一般標準頭像不同,都具情調與個性,富于藝術氣息。
徐陸的結合驚世駭俗,帶有新文化的沖決性,看上去上海對兩人夠開放,感覺上終究有所緊張?!渡虾.媹蟆芬辉倏鲫懶÷臅?、詩詞,以“旗裝”或“戲裝”現(xiàn)身,稱她“風流儒雅”,似有意給她披上傳統(tǒng)文化的繡袍,無形中在消解她的新文化成分,但陸不是那么易于規(guī)訓的。1928年4月31日有她的《請看小蘭芬的三天好戲》一篇短文,極力推獎京劇演員小蘭芬,就女子演戲提出“女子職業(yè)是當代一個大問題”,批評過去對于伶人的成見,所謂“唱戲應分是一種極正當?shù)穆殬I(yè),女子中不少有劇藝天才的人”,且主張戲中旦角應當由女子來演,此文以流利白話寫就,那種女性本位的立場、當仁不讓的口氣,透露出她的骨子里還是很“五四”的。
1927年8月7日云裳公司開幕,傳為滬上盛事。該公司由留法畫家江小鶼擔任美術設計,他和徐志摩、陸小曼、張禹九、宋春舫等都屬發(fā)起人,資金方面以集股方式,如周瘦鵑被推為董事,胡適擔任藝術顧問,應當說都是認了股的。北伐前后的上海,隨著國共政黨政治的分合起落,知識界空前躁動,激遽地分化重組,魯迅等左傾人士,具有國際主義背景,試圖從外面牽制國民黨,或顛覆現(xiàn)存秩序;徐志摩、胡適等創(chuàng)辦《新月》雜志則從建制立場批評國民黨黨治,結果被明令停刊。在北伐革命的反帝反封建的鼓舞下,歐美、日本的現(xiàn)代主義文藝思潮與蘇聯(lián)式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一時并起,爭勝斗強。此時上海的消費文化也呈現(xiàn)一派繁華景象。1926年第三大百貨店新新公司,以及專售婦女用品的綺華公司相繼開業(yè),就婦女時裝而言,新潮迭出。在這樣的脈絡中來看云裳公司及徐、陸所扮演的角色,對于新舊文人的合流意味深長。
《上海畫報》與《晶報》對云裳公司大加贊揚,從都市文化的視角看,自民初以來鴛鴦蝴蝶派“消閑”文學便在努力打造中產(chǎn)階級的都市夢,而云裳公司的出現(xiàn),如徐志摩、陸小曼等人的新文化的介入,使這一中產(chǎn)階級消費文化走向成熟的形態(tài)。然而其它幾個小報則作出截然不同的反應。在八、九兩月中《金剛鉆》《福爾摩斯》和《羅賓漢》對云裳輪番圍攻?!陡柲λ埂肥紫劝l(fā)難,在云裳開幕第三日刊登趙子龍《所望于云裳公司者》一文,指責在民生艱難之時不該助長奢侈之風,但是作者自覺無力反對,于是退一步要求使用“國貨”。應注意文中的“國情”“公意”須聯(lián)系到當時的上海,正受北伐的鼓舞而愛國情緒高漲,報紙上日逐以“打倒帝國主義”作為標語,國民黨也許諾要收回民族利權。就在云裳見世之時,國民黨黨部與上海商團聯(lián)合舉辦“國貨大會”,因此《福爾摩斯》對云裳的指責并非空穴來風。兩天后《羅賓漢》刊出千盦《為云裳公司進一言》一文,從“國際風俗”著眼,“故深望該公司,于服裝之式樣,及所繪之花色,務求雅觀舒適華美合宜,勿過事奇詭,風化一層尤宜注意及之,并望盡力從倡國貨,為各界之先聲”。文章最后說:“所謂穿衣問題,亦三民主義中民生主義之重要問題,若該公司而能使穿衣問題先行解決,則實具偉大之功績矣”。搬出“三民主義”,更顯得政治正確,但所謂先要講解決“穿衣問題”,則在對云裳公司的責問中含有為誰服務的問題?!督痄撱@》也加入反云裳的合唱,在《藝術界之五毒》中攻擊江小鶼為藝術界中敗類,最后說:“海上婦女,本極奢靡,一衫一履,往往靡巨金不惜,自有新妝公司出,而街上婦女奢靡之風,特十百倍于囊日矣?!边@就在重復《福爾摩斯》和《羅賓漢》的論調了。
陸小曼因為學戲認識了翁瑞午,也因為體弱多病,請翁為之推拿,且吸上鴉片。1927年12月6、7兩日天馬劇藝會在夏令配克戲院舉辦義演。陸小曼登臺,在《玉堂春》里演蘇三。翁瑞午演王金龍,徐志摩和江小鶼分別演藩司和臬司。各小報爭相報道演出情況,對陸、徐這一對伉儷艷羨不已。然而17日《福爾摩斯》刊出署名為“屁哲”的《伍大姐按摩得膩友》(以下稱《伍》),用《紅樓夢》索隱手法以“伍大姐”“詩哲余心麻”“洪祥甲”“汪大鵬”分別影射陸小曼、徐志摩、翁瑞午、江小鶼四人,而在描繪洪祥甲為伍大姐推拿時用“大姐只穿一身蟬翼輕紗的衫褲,乳峰高聳”,(祥甲)“放出生平絕技來,在那淺草公園之旁,輕搖、側拍、緩拏、徐捶,直使大姐一縷芳魂,悠悠出舍”等語,涉及色情,以致陸、徐等忍無可忍,把《福爾摩斯》告上法庭。
對這場官司始末及法庭宣判情況,在數(shù)種有關陸小曼的著作中都有評述,這里不贅。只是在考察了各小報在這一過程中的表演之后,筆者想指出的是《伍》文刊出之后,各小報并未作聲,唯有《小日報》從橫里殺出,在18日刊出署名“窈窕”的《陸小曼二次現(xiàn)色相》一文,模仿《伍》的文體把陸、徐推崇一番,實際上把《伍》文中的假名一一坐實,這就使陸、徐等無所逃遁,只能訴諸法律解決。其次,打官司方面《福爾摩斯》是老手,每次卷入法律糾紛,都將法庭審判經(jīng)過披諸報端,這次與陸、徐的糾紛也一樣。三次開庭,控辯雙方唇槍舌劍,結果是法庭宣判《伍》文“觸犯穢褻刑章”,《?!穲蟊涣P30元,而陸、徐等人所控告的“公然侮辱”罪則未能勝訴。
從《伍》案整個司法程序來看,可謂公開透明,控辯雙方律師當庭對質皆以法律條文為理據(jù),合專業(yè)規(guī)范。法庭遵照程序宣判,具權威性,小報也俯首貼耳。雖說是法治社會,背后有貓膩,律師能上下其手,也是利用制度的漏洞,其實打官司也是資本和權力的角逐。對于訟案結果,法院每日有公告在《申報》登刊,干巴巴幾句條文,反而不如小報提供較為詳細的報道,對市民大眾不無啟蒙作用。論者認為此案“不了了之”,固然是同情陸、徐的說法,但即使他們再向民事法庭提出起訴,恐怕意義不大。雙方的律師陣容就不平衡,代表《福爾摩斯》的律師,除了詹紀鳳,另有“上海之著名大律師”“律師之資格歷史為最深”的陳則民。因此官司要打下去的話,孰勝孰負仍在未定之天。一方是小報,另一方是名人,而名人的文化資本無濟于事,況此案已鬧得滿城風雨,如果真地要當事人與《伍》文作者當庭對質,更是難堪,大約也只能“不了了之”。
但是另有一場好戲,為論者忽視,卻至關重要。當陸等四人準備向臨時法院遞進告狀時,23日再度在共舞臺亮相,參加了由蔡元培、鄭毓秀發(fā)起的婦女慰勞北伐傷病軍士的義演,此番對于陸、徐可謂風光不再。當陸小曼與翁瑞午的“艷屑”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之時,于眾目睽睽之下再度演出《玉堂春》,情何以堪!盡管陸小曼一萬個不愿意,在蔡、鄭堅請之下,不得不勉為其難。事關上流社會的體面,這兩人不可能充耳不聞,事實上讓《玉堂春》原班人馬再次登臺,應有維護他們的公眾形象、同仇敵愾而施以援手之意。
圍繞著陸小曼、徐志摩及云裳公司、政界文壇與戲臺,《上海畫報》與“四金剛”小報展開了一幕幕戲劇,切入時尚、文藝、政治、經(jīng)濟等脈絡,生動折射出20年代末上海都市社會與文化生產(chǎn)豐富復雜的形態(tài)。對于陸小曼這一名媛典范的打造,或譽或毀,皆以“名人消費”為特征,體現(xiàn)了小報之間從象征、政治到文化各類資本的拼搏和斡旋,無不爭取道德正義或政治正確,作為其立言之基石。而在20年代末上海租界,自民初實踐共和憲政以來,在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的經(jīng)緯交錯中,都市發(fā)展呈現(xiàn)某種穩(wěn)定性,自由貿(mào)易及其法規(guī)制度始終起到中樞作用。民國時期在經(jīng)濟、法律、教育、文學等方面都取得現(xiàn)代化進展,也由近數(shù)十年來大量研究所佐證。從這一角度看,小報與印刷資本、大眾欲望、文化市場息息相關,在資本運作與法規(guī)制約下展開競爭,而“名人消費”凸顯了“通情達理”的特征:訴諸大眾追星或吐槽心理,給不同經(jīng)濟階層提供了宣泄情緒的平臺。另外由競爭而產(chǎn)生的小報之間互相牽制與監(jiān)察也以公正和公平作為仲裁標準。換言之,小報具有鮮明的在地性,以滿足文化消費的內(nèi)需為主,面對“公民社會”自身的問題,起到暴露社會機制的缺陷及調解不同經(jīng)濟社團之間關系的功能。雖然小報之間明爭暗斗,暗潮洶涌,也有挑戰(zhàn)或顛覆主流價值的動作,但其實際效果是相當有限的。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致遠講席教授;摘自《文藝理論研究》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