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貢華南
春秋思想界的張力:論新思潮與老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
文/貢華南
對春秋思想的看法,20世紀初胡適與馮友蘭定下基調(diào)后,至今還在學界流行。胡適把老子、孔子之前的二三百年當作中國哲學的“懷胎時代”。不過,囿于實證古史觀與狹隘哲學觀,胡適并未正視此“龍?zhí)ァ?,而只是將此“龍?zhí)ァ碑斪骱敛黄鹧鄣摹疤骸陛p輕地滑轉(zhuǎn)過去。馮友蘭同樣囿于狹隘的哲學觀,將《詩》《書》《禮》《樂》剔出哲學之外,孔子之前的思想亦全部被剔除出哲學。故馮友蘭以孔子為“萬世師表”,并將其確立為中國哲學史的開端。
其后,有學者接受西方“哲學的突破”理論,認為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哲學的突破”時代。具體說,儒家與墨家最早突破“王官之學”舊傳統(tǒng),而建立新的思想系統(tǒng)。將諸子視為“突破者”,這個論斷沒有問題。但將突破的對象確定為詩書禮樂等“王官之學”,其論不能無疑。從“王官之學”到私家之學,“學”改變的僅僅是“形式”,“突破”也只是形式的突破。真正的突破指的是實質(zhì)的突破,就是指突破詩書禮樂精神傳統(tǒng),而建立新的思想傳統(tǒng)。如果真是諸子推翻了詩書禮樂精神傳統(tǒng),而建立起新的思想體系,那么,諸子就是詩書禮樂思想的“掘墓人”。問題是:詩書禮樂舊傳統(tǒng)的“命”是諸子革掉的嗎?通常的看法是,老子、孔子生而面對“禮崩樂壞”之頹局。也就是說,在他們思想時,詩書禮樂舊傳統(tǒng)的“命”已經(jīng)被革掉了。那么,革掉詩書禮樂舊傳統(tǒng)命者并非老、孔,亦非純粹的、破壞性的“虛無”力量。能夠革掉詩書禮樂舊傳統(tǒng)之命者勢必在思想領(lǐng)域有相當?shù)膹V度與深度,且擁有強大的現(xiàn)實勢力。這個新的思想勢力才是老、孔及諸子所要直接超越的對象。
西周以來的《詩》《書》《禮》《樂》等典籍構(gòu)建出一個深厚而博大的思想傳統(tǒng),春秋思想世界首先扎根在這個傳統(tǒng)之上。漢人將諸子視作六經(jīng)之支流,亦立足于此。正因為扎根于六經(jīng),諸子的思想才能夠深沉博大。截斷眾流,老、孔失去這個根基,其思想也會隨之淺薄與無法理喻。
從其構(gòu)成看,春秋思想世界中的《禮》《樂》是一個老的思想傳統(tǒng),《書》以及《詩》中的《雅》《頌》也為歷史所遺留。偏向抒發(fā)個體情志的《風》則大體為春秋時期所創(chuàng)作,是新涌現(xiàn)的精神趨向。不過,《風》吟誦、歌詠、敞開人的性情,以期陶冶、健全情性,這種浪漫的、理想的精神與禮樂精神仍然內(nèi)在一致。詩書禮樂的世界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世界,也是一個深沉綿長的思想世界。諸子生長于斯,涵思構(gòu)想,遂破繭而成就各自的思想系統(tǒng)。
周王室衰微,朝廷、宗廟之音成為幽幽往事,而《風》所傾訴與追求的價值理想,如家國安定、人倫有序、人情敦厚等,其如何由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停留在主觀情感的,或“應(yīng)該”的層面始終得不到解決。尋求可靠、有效地變革現(xiàn)實的客觀手段與力量,這構(gòu)成了春秋時代賢士的歷史使命。事實上,春秋以來,除了《詩》《書》《禮》《樂》所構(gòu)成的思想世界,另一股與之相對的思潮也在涌起,那就是以齊桓霸業(yè)為標志,以管仲為其思想名片的思潮,其文本為《管子》。這個思潮的特點是推崇形名事功,具體說,提倡效率,追求功利。其表現(xiàn)是,推賢舉能,明令尊法,務(wù)實尚形(刑),計功重財。甚至“義”“孝”“敬”“悌”等無甚實用的精神也被齊桓-管仲在治國理政中提及。齊桓-管仲思想博大龐雜,雖不能一以貫之,但卻有清晰的主軸。宰周公以“務(wù)施與力而不務(wù)德”(《國語·晉語》)來概括齊桓-管仲思想,應(yīng)當說是非常精到的。作為一貫的做事風格與思想原則,“務(wù)施與力”顯然是對《詩》《書》《禮》《樂》所構(gòu)成的思想世界之反動,通常所說的“禮崩樂壞”正是這一思潮崛起、沖擊所帶來的后果。
客觀地看,春秋三百年間并非質(zhì)而無文之混沌,亦非文化黑夜。其間禮樂猶在,而仁義形名等各種思想勃興。只不過,思想之共主示弱,各種思想力量依次登臺?!岸Y崩樂壞”乃春秋末期的社會思想狀況,亦是孔家的價值判斷。如果用事實判斷表述則是:禮樂由至尊的意識形態(tài)轉(zhuǎn)變?yōu)榕c形名法術(shù)同序列的思想力量。作為新涌現(xiàn)的思想力量之代表,齊桓-管仲思想以效率、功利為其基本旨趣,其現(xiàn)實目標包括取物以歸己與屈人(國)以就己?!叭∥铩薄扒恕币簿褪悄軐⒆约旱囊庵?、目的、欲望施加于事事物物,簡言之,即“有為”。老子以“無為”扭轉(zhuǎn)“有為”,孔子以“為政以德”來超越刑政。老、孔皆對齊桓-管仲思想而發(fā),或者說,皆是齊桓-管仲思想的突破者,這似乎更合乎春秋思想的邏輯。
管仲最重要的舉措是讓“士”“農(nóng)”“工”“商”分工分處,使“士”明確獨立出來?!笆俊辈慌c“工”“商”“農(nóng)”雜處,給予他們相對獨立的空間與充裕的時間,讓他們共同從事思想觀念的探討(“言”),以解決精神生命的安頓問題(“心安”) ,“士”無疑已經(jīng)成為一個獨立的“知識階層”。不同的“士”興趣、關(guān)懷不同,其觀點、立場亦自然有異。對于來自齊國之外的“天下之賢士”來說,他們各以其“賢能”而為齊桓-管仲所用,而他們的思想與齊桓-管仲不必一致。這些來自不同文化區(qū)域、具有不同思想傾向的賢士居住在一起,專心思考、議論、辯難,探求種種思想的可能性。盡管他們沒有各自獨立創(chuàng)建自己的學派,亦沒有文獻明確記載他們思想間具體的差異、對立,但其中包含諸子之各種思想端緒已經(jīng)相當明晰。就此說,將齊桓-管仲思想視為《詩》《書》《禮》《樂》老傳統(tǒng)的第一次真正的突破或許更合適。
齊桓-管仲思想以形名事功為核心,大異于詩書禮樂“務(wù)德”等浪漫、理想精神,也同時構(gòu)成了諸子思想的重要源泉。兩股力量相互激蕩,相互撕裂,共同構(gòu)成了春秋思想世界的完整圖景。禮樂缺乏外在物質(zhì)力量之保障,詩之思精神穿透力強大,亦缺乏直接變成現(xiàn)實的通道。相較而言,齊桓-管仲的形名事功思想與權(quán)力、物質(zhì)利益牽連,擁有更強的變革現(xiàn)實的力量,由此成為春秋戰(zhàn)國諸侯為之傾心的新的思想勢力。
齊桓-管仲的思想在其同時代即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賢明的諸侯紛紛效法之。晉文公是其中最成功者,其圖霸業(yè)之舉措多借鑒齊桓-管仲。子產(chǎn)治鄭國,尚賢使能,依靠刑辟,其主導(dǎo)精神亦是對齊桓-管仲思想的繼承。以“能”任事,以此為原則,不惜違逆主政者,這正是齊桓-管仲的核心思想。“能”以“學”而得,“鄉(xiāng)?!睘椤皩W”與“議”之所,子產(chǎn)拒絕“毀鄉(xiāng)校”,其理由同樣基于鄉(xiāng)校之有利于為政。不固步自封,而是向賢能開放,這是子產(chǎn)為政的重要特征?!皩W而后入政”,就保證了治理的效率。鄉(xiāng)校中議政固然可以疏通民情民怨,但也激發(fā)了“民智”。其結(jié)果是造成了鄭國思想的短暫勃興,鄧析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鄧析與子產(chǎn)都將“刑”客觀化,兩者精神實質(zhì)一致。故子產(chǎn)殺鄧析,但還是用其竹刑(《左傳》定公九年)。鑄刑書與竹刑以確定性、客觀性為其基本特征,這無疑推進了齊桓-管仲所崇尚的效率原則最大化之展開。
除了形名家、法家之外,直接繼承齊桓-管仲思想的還有兵家。兵圣孫武晚齊桓-管仲百年,在其入?yún)乔耙恢鄙钤邶R國。孫子入?yún)撬I的《孫子兵法》無疑與齊桓-管仲的思想有著順承關(guān)系。因為,《兵法》中不止是軍事,還包括刑政、名法、經(jīng)濟,及更廣大的天地人之道?!侗ā分墒觳粌H標志著軍事理論之高度自覺,同時也意味著刑政、名法、經(jīng)濟理論之高度自覺。在春秋諸侯中,只有齊桓-管仲以來的齊國達到符合其現(xiàn)實與理論的要求。此外,在齊桓-管仲的繼承者中,法家一直是重要的一枝?!俄n非子》稱管仲為“圣”,表現(xiàn)出法家對齊桓-管仲的自覺繼承。
老子活動與思考的時代為齊桓-管仲的形名法令思潮所籠罩。老子反對、超越的對象包含禮樂文化,但其最重要的對象是形名法術(shù),后者即是當時主導(dǎo)諸侯思想的齊桓-管仲思想?;蛘哒f,形名法術(shù)思潮亦構(gòu)成了《道德經(jīng)》展開的思想背景。具體說,《道德經(jīng)》所批判的不是處于自發(fā)狀態(tài)中的鄙俗、沖動,而是在當時已經(jīng)被“理論化”“系統(tǒng)化”的思想潮流。管仲所追求的“倉廩實”“衣食足”指向功利的實現(xiàn)與人的欲望的滿足,這無疑是世俗性的人道價值。在老子看來,這些世俗性人道價值的實現(xiàn)不僅不能帶來社會秩序的安定與道德品格的完成,相反,它卻會使社會陷入爭斗、混亂,人的品格墮落,人心不得安寧?!吧匈t”“貴難得之貨”“見可欲”并非儒家的核心主張,而這卻是《道德經(jīng)》所極力批判的觀念,《道德經(jīng)》顯然并不是以儒家為其敵手。同時,這些主張乃自上而下的治理措施,其發(fā)布與支持者只能是擁有至上權(quán)位與社會聲譽的霸主、名相?!兜赖陆?jīng)》之指向是明確的,那就是齊桓-管仲所掀起的形名事功思潮。
效率、功利、欲望都指向“有為”,而徹底的突破自然是“無為”?!兜赖陆?jīng)》第80章所展示的世界圖景正是扭轉(zhuǎn)“有為”的“無為”世界?!爸圯洝薄凹妆笨梢蕴岣呷说男袆有省⒖梢愿行У貙崿F(xiàn)人的目的意志。對于“什伯之器”,老子的態(tài)度是“不用”,即拒絕效率原則,拒絕以人的目的意志加于他者之精神。不用效率高的籌策,改用無效率的“結(jié)繩”,這也是“道”的基本精神。
在“無為”精神主導(dǎo)下,人的生命才能得到保全與守護,才能吃什么都香(“甘其食”),穿什么都好(“美其服”),住什么樣的房子都滿足(“安其居”),什么樣的外在條件都可以樂在其中(“樂其俗”)。同樣,與人共在的其他生命才能免遭損傷。顯然,“小國寡民”狀態(tài)下,“萬物”“民”的生命力甚強,而“國”則相應(yīng)被弱化。二者不可得兼,齊桓-管仲選擇的是“尚賢能”“作內(nèi)政而寄軍令”而富國強兵,老子選擇的是扭轉(zhuǎn)此精神路向而讓民、物各全其真。齊桓-管仲追求形名法令,老子則果決地拒斥之而追求“無形(無名)”之道。這條道路后由莊子繼承并發(fā)揚光大,由“形”而明確走向“使形者”或“形形者”,從而確立了道家“形而上”思想道路。
如果說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為“無道”,那么諸侯只出征伐而不舉禮樂可謂無道至極??鬃佑謴?fù)周禮(包括《詩》《書》《禮》《樂》等)以救世,但當時的思想界卻是齊桓-管仲的形名事功思想當?shù)溃蟼鹘y(tǒng)被沖擊而逐漸式微。在理論上堅定地回擊齊桓-管仲的“刑政”思想,此為孔子繞不開、推不掉的難題。在《為政》篇,孔子對比了兩種為政方式,并斷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薄暗乐哉?,齊之以刑”針對的是孔子同時代的諸國意識形態(tài),此意識形態(tài)之祖師無疑是齊桓-管仲。“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保ā豆茏印つ撩瘛罚R桓-管仲僅僅達到了“倉廩實”“衣食足”這個物質(zhì)文明的目標,“知禮節(jié)”“知榮辱”等精神文明目標顯然沒有實現(xiàn)。百年后的孔子看到了這一點,并且敏銳地指出了問題之所在。為實現(xiàn)精神文明目標,孔子另辟蹊徑,開辟了“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之精神道路,喚醒內(nèi)在精神、由內(nèi)而外地認同、皈依精神目標,由此形成健全的道德品格(“有恥且格”)。以“德、禮”治國也拒絕以效率為先,拒絕以功利為尊。在孔子,真正重要的是倫常秩序修整,民眾道德意識健全。這亦是指向?qū)R桓-管仲“賢能”為“上”價值觀念的超越。
管仲相齊桓而霸諸侯,其才能已經(jīng)得到證明;但他沒能輔助齊桓走上王道,此又為儒者所詬病。這個評價所包含的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在《論語》中都有展開。以“禮”為價值標尺而做出的價值評判,則管仲“不知禮”。這也可以說明“禮”在管仲思想中并不重要。在管仲觀念中,國之強盛依賴賢明之士與以法令保障的制度系統(tǒng),于是,大力“制國”“進賢”。圍繞“足甲兵”展開的舉措以提高效率為核心,其實質(zhì)正是孔子所反對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更與禮樂制度所維護的確定秩序相悖逆?!暗乐哉?,齊之以刑”實施百年,在春秋時代影響巨大,其流弊孔子看得十分清楚?!懊衩舛鵁o恥”不僅是道德的評價,更是鮮明的社會效果之揭示,可謂精當之極??鬃印暗乐缘拢R之以禮”之理念即是立足于刑政之治的流弊而展開的超越,其深沉正基于刑政之治所帶來的思想力量與社會影響之深刻的反轉(zhuǎn)。
孔子仁愛、禮治等觀念雖與管仲霸道刑政觀念相左,但霸道刑政對于文明的守護又為前者之實施提供前提與保障,孔子對管仲事功的肯定正基于此。而且,管仲之霸諸侯,不是完全憑借武力。盡管管仲思想與禮樂相悖,但以事功捍衛(wèi)文明,霸諸侯而不以兵車,此乃孔子退而求其次,有限地接受、肯定管仲的原因。而且,為達到人倫治平的目標,在仁德、禮讓精神前提下,孔子亦不棄絕“刑罰”“名利”。在孔子觀念中,作為外在規(guī)范的“禮樂”離不開內(nèi)在人心的認同,禮樂之興最終要仰仗“仁”的精神?!叭省睘槎Y樂之基石,禮樂則能保障刑罰之效用。不以名利、刑罰為尊,而是在仁德、禮讓精神根基上開啟其用,這是孔子對齊桓-管仲思想的顛覆與扭轉(zhuǎn)。不同于老子同時拒斥禮樂、形名,孔子拒斥形名法令而使之歸于仁、禮,此道路后由《系辭》繼承并發(fā)揚光大,由“形”走向“形而上”,從而確立了儒家“形而上”思想道路。
老、孔面對的不僅有詩書禮樂的老傳統(tǒng),同時還有一個廣大博厚,且擁有思想與現(xiàn)實雙重勢力的齊桓-管仲新思潮。不妨說,這兩個不同思想道路之爭——可視作當時的“古今之爭”——構(gòu)成了春秋思想界之張力與境界。據(jù)此,我們可以補充《漢書·藝文志》的說法,諸子不僅為六經(jīng)之支流,同時也是齊桓-管仲之支流。溫情、和諧、理想與強力、秩序、現(xiàn)實,不同的價值追求糾結(jié)于兩個思想道路之長期對峙中。對待春秋思想界張力的立場與態(tài)度之差異構(gòu)成了“百家爭鳴”的實質(zhì)內(nèi)容:老子對禮樂文化系統(tǒng)與形名事功思潮一并否定;孔子試圖否定、超越形名-事功思潮,而欲恢復(fù)、重建禮樂文化系統(tǒng);老、孔由此開辟并使中國思想走上“形而上”道路。子產(chǎn)等法家、孫武等兵家及鄧析等形名家則自覺批判禮樂文化系統(tǒng),繼承并系統(tǒng)完善形名事功思潮。簡言之,詩書禮樂老傳統(tǒng)與齊桓-管仲思想新勢力之對立構(gòu)成了春秋思想展開的必要張力,在此張力展開過程中,超越“形”而走上了“形而上”道路,由此確立了中國哲學的運思方向。正視此兩股思想力量,尤其是齊桓-管仲掀起的形名事功思潮,為準確理解春秋思想世界及諸子思想提供了必要的前提。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哲學系教授;摘自《復(fù)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