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蘭卡普辭

1

清江的身段，在時光深處鋪展……

我軫念的武陵腹地，山風(fēng)拂面

粗糲的土瓷碗，蕩漾熱騰騰的生活

我在高原的光線上

相遇你的目光。家譜的溫度

抵近我酥麻的心窩

每個針腳的疼痛，都扎著故鄉(xiāng)的記憶

喝下一口熱茶，從肺腑里辨認(rèn)

那條拐向家園的土路

流淌的思念，已經(jīng)融進(jìn)血液的清江

在碣石開花的地方，度化靈魂之光

吊腳樓低到一片浪花的抒情里

而在更低的低處，先人醒著

他們的眼里，清江兩岸，燈火萬家

寬窄小巷里，清癯的門鈴次第按響……

2

吹動的風(fēng)，翻越山崗匯入清江

漫漶的詩意，仿佛一件古老的樂器

抒發(fā)寧靜的黃昏。塵埃散盡

那個數(shù)星星的人，數(shù)來數(shù)去

在清水里相遇自己的臉

笑靨堆滿春天。酒窩里洋溢的山歌

在舒緩的細(xì)浪里回旋

那個抽旱煙的土家漢子，走過的田坎

像一條彩虹，掛在山的那一邊

永夜安恬，靜謐沉潛心間

幽鳴的鳥語，摩挲月光下的圖騰

永利之川，暗香浮動，風(fēng)雅隔窗入眼簾

3

在歷史的深處理出斑斕的線頭

梭子、頂針和鋪蓋上的云紋伸向黎明

時光沿細(xì)細(xì)的絲線軌跡游走

像三月出發(fā)的幺妹那苗條的腰肢

屋檐下草色洶涌，而清江水低調(diào)無波

安靜得如山中漫長的歲月

屋角的木桶儲滿陳年茴香和花椒

古意的年畫，原木拓印的神秘字符

散落在字體遒勁的一筆一畫中

門聯(lián)上，經(jīng)年的春華秋實，被清江磨洗

芭蕉無聲的守望，在前庭后院

如一扇沉封的門，吱呀一聲的驚悸

仿佛嶺上夕照，已化作老牛反芻的美好

4

所有山水的朝向，因陽光照徹而透亮

光線安瀾，清江恬靜

家園深處，草長、花開、果實累累

始信西蘭卡普的幽香

彌漫銀色的夢境。在水竹林中沏茶，吹打

心緒如起伏的山巒，在時光中律動

那些花開悅心的故事

如春枝紛披，落花有聲

二十四節(jié)氣，漸次昂起古老的臉

歲月的遺照，卡在青簪發(fā)髻

所有恣意的聲色，在風(fēng)里生輝

暮色蒼茫，情歸何處

在針腳的留白處，織丹心，布愿景

一笑一顰的轉(zhuǎn)換間，燈火向晚

相邀遠(yuǎn)客入座 ，古道茶話隔江敘

草鞋掛在壁板上

土碗收在耳鍋中

親人們開喉大嗓，對著篝火徹夜交談……

5

夜色里，夢中的山巒

靜謐如迷，像不存在，又無處不在

我聽到一種呼吸

像夜風(fēng)吹過森林，如山泉跌下懸崖

我該到哪里，去尋找它的氣味

先人和百獸曾經(jīng)走過的山梁

早已被急不可耐的黎明，踩花了腳印

輪廓模糊的心事，山一樣起伏

我看見的是那樣地輕

我看不見的，是如此地沉

山巒上的蟲豸、飛禽、羊馬

在黑暗中，心無旁騖

它們，廝守故鄉(xiāng)，教育我熱愛故鄉(xiāng)

讓我學(xué)習(xí)山頭上的月亮

凝視寂靜的花草樹木

像老宅對著清江，恒久觀望

6

給奔跑的原野上光

在鄉(xiāng)音熏陶的屋檐下，晾曬漂染的粗麻

土家人窖藏的心靈密碼

酒香一樣，把昨天導(dǎo)入今天

現(xiàn)在與未來相守，讓一切

都慢下來吧。日子的味道品茗一樣

溫暖洇開透明的向往

知心話的表情，在緩緩蕩漾……

苞谷燒發(fā)動鄉(xiāng)戀，摔碗的啪啪聲

從清江里的浪花中錘煉

依偎在火爐旁，像詩中的連綴詞

曾經(jīng)邀約過李白的月亮

喊醒山中的仙，驚動天上的神

西蘭上的卡普，如宣紙上爭春的祥瑞

一切的醉，都交給注目的對望

7

風(fēng)在吹，四面的青山在長高

生活的桃紅柳綠，鋪排幾朵蓓蕾

竹篾上，晃動著遠(yuǎn)方的懷想

山歌的尾音落在虔誠的祈福里

白虎鼎隱喻的乾坤

從歷史的源頭，隨清江流向更久的久遠(yuǎn)

撥亮松油燈盞，木根一樣盤腿坐下

喝清茶，吹清風(fēng)，看清江

看鳥鳴把清晨叫醒，看清窗睜開惺忪睡眼

滿壩子的草籽兒舉著雨珠

二胡約請草叢里的蟲鳴

飄來的油紙傘，撐滿了花開的聲音

8

石墨細(xì)磨的生活，如水墨潑灑

一段一段鎏金的往事，娓娓道盡……

月亮的剪影貼在窗戶上

草堂的天頂，睜著星星的眼

看土服沉郁的人蹲在井沿，舀一瓢甘泉

胳膊無意碰響瓜架上的葫蘆藤

大口地喝吧，索性把清江一起喝下

飛鳥丈量遙遠(yuǎn)的季節(jié)

風(fēng)吹過它的翅膀

吹走南山的落花

山歌起處青衣舞，近鄰是一只壽鶴

它收緊羽翼，準(zhǔn)備直上青云

干凈的椅子上，坐著大山的冥想

美好的時辰，被樸素占領(lǐng)

山與人，江水與時間，喜愛淺唱低吟

9

讓流水的腳步更慢一些

讓飛鷹的翅膀再高遠(yuǎn)一些

讓夢再純一些

讓心，更敞亮一些

讓夢繞的清江，更細(xì)膩而真實一些

讓光陰，流淌成寂靜的碎銀……

風(fēng)雨橋的盡頭，黛山如煙

浸染時間深處的每一條指紋

坐在憨厚的枇杷樹下，抄寫家譜

汁液飽滿的日子，寬闊的萬有時辰

閑情始于野，始于一江清水

那些散落在家譜里的詞根

如一籮斑駁的山果

它們的主人，剛剛?cè)∠率滞笊系挠耔C

這會兒，正圍著西蘭卡普織錦

10

格子窗框不住山妹子刀口下的草香

樸素的美在滋長，故鄉(xiāng)在趕路

一樹鳥鳴接唱另一樹鳥鳴

輾轉(zhuǎn)的清江澆醒萌動的種子

眼角的淚痕，感動渡口祈望的石子

昨夜的露水，洗滌今朝的晨曦

花草叢中撲動的翅膀

打著會發(fā)芽的暗語，像是書頁上

經(jīng)典的旁白，等著天意注解

風(fēng)一遍遍地吹，一遍遍吹

乾坤大，日月長，曠遠(yuǎn)的造化

亙古的西蘭卡普，如無修辭的唱段

早晨用來歌，黃昏用來思

連憂傷也是那么美，那么美

春天在掌上，聳立成盛裝的千山

絲竹散去，清江遠(yuǎn)流

久違的鄉(xiāng)音，呼喚離家的畢茲卡

沿著清江甩出的浪花

順著祖先扎在月光上的針眼

去靈魂的故鄉(xiāng)，承納愛的獎?wù)隆?/p>

責(zé)編手記：

西蘭卡普，即花鋪蓋，是土家族傳統(tǒng)手工織錦技藝，我曾在恩施、黔江、張家界等武陵山區(qū)地帶見到這美麗無雙的奇景，但更多感受到的，是在土家人的心靈深處，已經(jīng)把西蘭卡普作為他們情感世界的一種表征，一種精神原鄉(xiāng)的守望。在蘆葦岸的這組詩中，西蘭卡普所體現(xiàn)的正是土家民族的根性秘史與現(xiàn)代性的某種嫁接，是詩人對民族身份的深情凝望與愛撫。于是，詩性理解中的西蘭卡普，超越了土地而抵達(dá)了天空，超越了俗世而洞穿了靈魂。詩人甚至可能祈望著讀者，在這里，讀懂一個民族。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