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麗
(鹽城師范學院 江蘇 鹽城 224002)
電影《寵兒》中邊緣世界的狂歡
朱曉麗
(鹽城師范學院 江蘇 鹽城 224002)
電影《寵兒》充溢著狂歡化色彩,洋溢著狂歡精神。它用狂歡式的電影鏡頭和語言喚醒黑人的集體失憶,實現(xiàn)了以狂歡精神消解、顛覆美國主流文化及重構(gòu)非裔美國人完整身份的功能。其狂歡化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非裔歷史狂歡式的重構(gòu);黑人文化狂歡式的突圍;女性狂歡式的姐妹情誼建構(gòu)。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為解讀電影《寵兒》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幫助黑人們通過邊緣世界的狂歡獲得了從邊緣來到廣場中心的希望。
狂歡化;《寵兒》;邊緣;中心
1998版的電影《寵兒》是美國滾石電影公司根據(jù)諾貝爾獎得主非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為了致敬這部美國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黑人巨著,好萊塢名導喬納森·戴蒙擔任導演,美國脫口秀巨星歐普拉·溫芙蕾擔綱飾演小說主人公塞絲一角。影片怪異、妖靈的哥特式基調(diào)使該片蒙上了狂歡化色彩,充溢著狂歡精神。
俄羅斯文論家巴赫金的狂歡理論為解讀電影《寵兒》的狂歡化特色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駳g節(jié)、狂歡式和狂歡化三要素密切相關(guān),組成了狂歡理論的核心范疇??駳g節(jié)型的慶典上,不同膚色身份地位的人們暫時超越等級和禁令,在狂歡廣場上戲謔地給慶祝儀式上的臨時國王加冕和脫冕,具有全民參與、烏托邦式和顛覆性的特點??駳g式是狂歡節(jié)活動中的禮儀、形式等的總和的體現(xiàn),傳達出“交替與變更的精神、死亡與新生的精神”[1]。旨在諷刺和顛覆等級制度。將狂歡節(jié)上的儀式和狂歡式的世界感受轉(zhuǎn)化成文學或電影語言,這就形成了巴赫金所說的狂歡化。電影《寵兒》中主人公瘋狂的舉止和狂歡的語言生動地再現(xiàn)了黑人族群在美國邊緣世界的狂歡,狂歡化視角下的電影《寵兒》探析有助于處于邊緣世界的黑人來到狂歡節(jié)廣場中央,體驗跨過禁錮他們身心種族界限的狂歡,重構(gòu)完整的非裔美國人身份。
對于黑人的歷史,莫里森曾說“小說人物不愿意回憶,我不愿意回憶,黑人不愿意回憶,白人不愿意回憶。”[2]電影《寵兒》就是這樣一部逆流而上的片子,它無情地再次撕裂黑人的傷疤,以鏡頭閃回的方式重溫過去。影片并不是用溫和的敘事手段把充滿恥辱傷痛的黑人歷史搬上銀幕,而是用狂歡式的電影鏡頭和語言喚醒黑人的集體失憶,允許黑人們在幽暗雜亂的房子和狹窄的棚屋里以發(fā)瘋、大笑哭泣,甚至殺戮的顛覆方式狂歡,引導黑人在狂歡中正視并重構(gòu)那段“難以言說”的非裔歷史。只有承認恥辱創(chuàng)傷,黑人才能在共同回憶中治愈創(chuàng)傷并走向明天。
影片一開始,挽歌聲中鏡頭從鐫刻著“Beloved”墓碑拉近到塞絲一家居住的124號,屋內(nèi)鬼魂在肆意狂歡,鏡子一照就碎,蛋糕里出現(xiàn)手印,狗被狠狠拋到墻上,血淋淋的眼珠掉了出來。塞絲的兩個兒子提起包袱狂奔而逃。小女兒丹芙嚇得蜷縮在奶奶懷里。而塞絲早已習以為常也無法逃避,鬼魂的瘋狂作亂一次次強化了塞絲努力要忘卻的痛苦記憶,因為鬼魂正是她18年前為了避免自己孩子再次淪為奴隸而殺死的大女兒寵兒,代表著歷史的傷痛。寵兒鬼魂的瘋狂糾纏表明奴隸制廢除后的黑人們依舊與歷史有著不可割裂的聯(lián)系。
影片前部,當奴隸種植園“甜蜜之家”的最后一個男人保羅·D來到124號時,奴隸制下的創(chuàng)傷記憶也隨之席卷而來。作為奴隸悲慘生活的見證人,塞絲和保羅·D不敢直面痛得無法言說的過去,他們有意避開過多的言語交談,試圖以肉體的狂歡形式來忘記過去。然而狂歡過程中,塞絲背上神似櫻桃樹的傷痕鏡頭特寫進一步強化了保羅·D記憶中塞絲被奴隸主凌辱和鞭笞的場景,也讓塞絲麻木的身體重新感受到后背被鞭打,奶水被搶的錐心之痛。肉體的狂歡也讓保羅·D胸前緊鎖并發(fā)銹的“煙草罐”里恥辱苦痛的記憶傾巢而出。記憶的反復閃回瓦解了他們自我封閉的防線。塞絲意識到作為黑人母親的主體性,保羅·D選擇正視歷史、打開心結(jié),成為塞絲重建自我的精神盟友。
影片后部,保羅·D拿著18年前有關(guān)塞絲弒嬰的舊報紙回來質(zhì)問塞絲,鏡頭閃回到18年前的124號房屋,奴隸主在逼近,絕望的塞絲抓起兩個女兒,帶著兩個兒子沖向棚屋。電影對血腥的畫面采用了迂回的表現(xiàn)形式,畫面里奴隸主走向棚屋,耳邊是塞絲瘋狂的喊叫和孩子尖銳刺耳的哭聲,一片混亂。當一片血腥呈現(xiàn)在奴隸主面前時,塞絲正發(fā)瘋地把小女兒往墻上摔打,懷里大女兒的頭顱已被鋸下,血淋淋的,兩個兒子倒在地上血流不止??駳g式的弒嬰行為顛覆了傳統(tǒng)的黑人母親形象,但卻是塞絲濃厚的母愛的體現(xiàn),是對非人道的奴隸制的抗爭,向奴隸主宣告了自己作為一個人、一個母親的主權(quán)和自我意識。
整部電影以近乎殘忍的方式揭開了黑人的痛苦傷疤,在回憶中讓全體觀影者明白黑人是有主權(quán)的平等人,并不是白人奴隸主口中只具有動物屬性的牲畜,旨在讓黑人牢記創(chuàng)傷,重構(gòu)起被白人歪曲的非裔歷史,重構(gòu)起黑人作為獨立人的身份。
黑人們難以言說的記憶和傳統(tǒng)實質(zhì)就是非洲黑人文化,“是美國黑人在為生存繁衍而適應環(huán)境的過程中,和自然、族群及白人之間關(guān)系的象征和實質(zhì)性的表達。這種文化植根于南方腹地,植根于非洲文風、歐洲特性和土著美國文化交匯相融的沃土里,植根于性別階級和種族差別的動態(tài)變化之中?!盵3]然而,白人文化的霸權(quán)地位注定了非主流的黑人文化淪為了邊緣文化。喪失了文化之根就會被白人文化同化,失去自我。為了重構(gòu)黑人文化身份,長期壓抑的黑人需要一場顛覆的文化狂歡來突破強權(quán)文化壁壘的障礙,發(fā)出強有力的吶喊,弘揚黑人文化。
電影《寵兒》以黑人的視角直觀地展現(xiàn)了一場由黑人平等參與的邊緣世界的文化狂歡。黑人的文化遺產(chǎn)中包含著古老的信仰和傳說、語言和舞蹈等,其中的核心就是音樂。電影的主旋律淋漓盡致地運用了黑人音樂作為背景音樂,從挽歌、福音音樂、節(jié)奏布魯斯到靈歌。整部影片的狂歡場景中都離不開背景音樂、歌唱和舞蹈。
保羅·D趕走屋里的鬼魂后嘗試著與塞絲母女開始新的生活,主動邀請她們?nèi)⒓有瞧谒牡某抢锟駳g節(jié)??駳g節(jié)上舞臺上表演者都是白人,上演著各種荒誕搞笑的節(jié)目,觀眾全是黑人,在狂歡廣場上,一直被壓迫的黑人可以無拘無束地觀看嘲笑白人了。黑白身份地位顛倒,白人被臨時“脫冕”,黑人被臨時“加冕”,而黑人的前黑奴身份和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注定了他們狂歡節(jié)一結(jié)束就會面臨“脫冕”的境地。黑人的笑聲里也充溢著交替與變更、死亡與新生的精神??駳g節(jié)上,白人像小丑一樣表演節(jié)目來娛樂黑人,接受黑人的譏笑,黑人四處閑逛,在優(yōu)美的非洲背景音樂聲中用黑人的語言自由交談跳舞唱歌,形成了一個臨時的文化狂歡世界。以前孤立塞絲一家的黑人群體也接納了塞絲。塞絲、丹芙和保羅·D歡快地笑著,獲得了新生,然而,走出了狂歡節(jié)廣場,三人就迎來了鬼魂寵兒的再次糾纏,生活重新籠罩在死亡的陰霾下。
為了應答黑人們回歸傳統(tǒng)文化的訴求,達到深化主題的藝術(shù)效果,影片三次以鏡頭閃回的方式再現(xiàn)了塞絲婆母貝比·薩格斯在“林中布道”時帶領(lǐng)黑人們狂歡的場景?!傲珠g空地”是樹林深處的一塊寬闊的空地,是黑人們盡情狂歡的廣場。黑人們長期受奴隸制迫害,失去了珍愛自我的勇氣。作為精神領(lǐng)袖,薩格斯布道時所用的廣場語言自由放松,顛覆了黑人內(nèi)心對自我的錯誤定位,她大聲鼓勵黑人們熱愛身體的每一部分并深信身體所具有的更新的力量,強調(diào)自愛是黑人們從被“脫冕”到獲得“加冕”的唯一途徑。在歡快的節(jié)奏布魯斯背景音樂聲中,尋回文化之根的黑人們大聲歡笑和盡情跳家鄉(xiāng)舞。在薩格斯的帶領(lǐng)下,黑人們一邊共同堅定地說出愛、尊重和團結(jié),一邊圍著薩格斯快速旋轉(zhuǎn)跳舞,情景交融的狂歡化氣氛消解了白人文化的霸權(quán)地位,凸顯了黑人傳統(tǒng)文化在邊緣世界的重要地位。
超越種族膚色差異性的姐妹情誼體現(xiàn)在社會中“每一個女性都會本能地去保護她們的大家族,因為這個大家族可以包容每一個成員,無論她與其她成員有任何異同,都不會被孤立其外”。[4]姐妹情誼的實質(zhì)就是狂歡中的姐妹救贖。不同膚色的姐妹之間的相互理解支撐,共享狂歡式的世界感受,從而締造了強大的情感紐帶。姐妹情誼的有效建構(gòu)賦予了全體女性一種全新的力量,成功的自我定位。
電影《寵兒》里主要人物幾乎都是女性,可以說是一部女性影片,凸顯了姐妹情誼的可貴價值。影片中丹芙因為母親18年前的弒嬰暴行而被黑人社區(qū)疏離,變成懸空的空心人,內(nèi)心幾近崩潰。當滿載歷史的寵兒還魂歸來時,丹芙一下找到歸屬感。兩個姑娘歡笑著在廚房里、草坪上和樹屋里跳非洲舞唱黑人歌,狂歡的過程中,丹芙找到了文化之根,寵兒也了解了塞絲更多的過去,彌補了內(nèi)心母愛的缺失。
影片借丹芙之口講述了母親塞絲當年懷著身孕逃跑的經(jīng)歷,節(jié)奏鮮明的非洲鼓樂聲中,塞絲在昏暗的樹林里獨自狂奔逃跑,由于受傷嚴重,塞絲體力不支倒在草叢里,絕望無助地哭泣,此時,鏡頭里出現(xiàn)了一位白人姑娘愛彌,她發(fā)現(xiàn)塞絲的糟糕情況后沒有棄之不顧,而是表現(xiàn)出了同情和憐愛,耐心地幫塞絲治療皮開肉綻的后背和按摩腫痛的雙腳。當愛彌協(xié)助塞絲在破船上生孩子的時候,破船臨時成了兩個不同膚色的女性狂歡的廣場,氣氛達到了高潮:空靈激蕩的背景音樂里,塞絲躺在破船艙里大口喘氣喊叫,用盡全力生孩子,愛彌一邊尖叫咒罵耶穌,一邊大聲鼓勵塞絲用力,孩子被拽出時,兩個女人齊聲大笑。視覺聽覺的沖擊力讓觀眾切身感受到了她們狂歡的喜悅。在等級制度森嚴的白人社會中,窮苦的白人姑娘也屬于被壓迫的階層,毫無價值,而通過幫助黑人塞絲,她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塞絲在得到愛彌的幫助后認識到自己也是一個值得尊重的生命個體,自我意識進一步蘇醒。一種跨越了種族、膚色和等級的姐妹之情的建立更有現(xiàn)實意義,承載著黑白女性種族融合的強烈愿望。
影片接近結(jié)尾處,保羅·D離開了124號,塞絲翻出家里全部積蓄買回五顏六色的布料、彩帶和蛋糕,和寵兒、丹芙一起布置彩帶,制作衣服和品嘗蛋糕。她們歡呼跳舞,大笑著互相欣賞評價衣服,氣氛熱烈,傳遞了狂歡精神,形成了一個屬于母女三人的親密無間的狂歡化世界。在這樣的女性狂歡空間里,塞絲不再因為內(nèi)疚而低三下四,寵兒不再怪異瘋狂,丹芙不再自閉痛苦。塞絲暫時彌補了虧欠寵兒的母愛,丹芙臨時感受到了久違的尊嚴和關(guān)注,寵兒也短暫地得到了缺失的母愛和姊妹之情。然而這種排外的狂歡過后,生活更加艱難,物質(zhì)上得不到滿足的寵兒再次發(fā)狂,進而加倍折磨塞絲。丹芙為救母只得外出求助,黑人社區(qū)的三十個女性與塞絲共同的遭遇讓她們深切感受到塞絲的困境,當即懷揣著非洲傳統(tǒng)的護身符,用黑人女性的凝聚力去解救塞絲。她們揮舞著十字架和圣經(jīng)等物品,把塞絲家門口的空地作為黑人女性狂歡的廣場,齊聲吶喊并高唱非洲靈歌,黑人姐妹們的團結(jié)和集體力量成功地驅(qū)逐了寵兒的鬼魂,也讓喪失自我的塞絲得到了非洲傳統(tǒng)的洗禮,獲得了新生的可能。寵兒的消失與塞絲的新生恰恰體現(xiàn)了狂歡精神的實質(zhì):交替與變更的精神。
電影《寵兒》通過再現(xiàn)寵兒鬼魂瘋狂糾纏的狂歡、塞絲“弒嬰”顛覆式的狂歡、加冕與脫冕的全民參與的狂歡節(jié)、“林間空地”的黑人狂歡以及超越種族膚色的女性狂歡,凸顯了小說里無處不在的狂歡化特征,具有現(xiàn)實的指導意義。美國主流社會歪曲了黑人的非裔歷史,禁錮了黑人的傳統(tǒng)文化,邊緣化了社會底層的黑人女性,黑人群體被迫處于主流社會外的邊緣世界。為了獲得完整的非裔美國人身份,黑人群體只有通過顛覆式的狂歡才能從邊緣來到廣場中央,認同自我。
注釋:
①(前蘇聯(lián))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63.
②Taylor Guthrie,Danille ed.Conversation with Toni Morrison[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i,1994:257.
③劉捷.美國黑人的文學傳統(tǒng)[J].譯林,1999,(1):43-46.
④Michie,Helena.Sororophobia:Differences among Woman in Literature and Culture[M].New York:Oxford UP,1992:3.
[1]貝爾·胡克斯.女權(quán)主義理論:從邊緣到中心[M].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
[2]夏忠憲.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理論[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4(5).
[3]托尼·莫里森.寵兒[M].???海南出版社,2005.
[4]朱小琳.鏡頭中的魅影:《寵兒》從小說到電影的二次構(gòu)建[J].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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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0125(2017)09-0110-03
朱曉麗(1979-),女,江蘇鹽城人,碩士,鹽城師范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美國少數(shù)族裔女性文學。
本文系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托尼·莫里森小說的狂歡化風格研究”(2016SJB750035)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