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思想

葉爾苓 何世劍

(1.南昌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8；

2.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電影電視藝術(shù)研究所，北京 100029)

日本著名導演、作家?guī)r井俊二是20世紀90年代日本“新電影運動”的旗手，其作品有獨特的影像風格，煥發(fā)出歷久彌新的藝術(shù)氣息。本文主要采用文本細讀批評法論析巖井俊二的電影美學思想、影像風格和鏡語特色，把握其文化價值和在日本電影史上的獨特地位。

一、殘酷的青春物語

青春是殘酷的、憂傷的，因為它充滿了太多的成長煩惱和人生的可變性。同時它又是美麗的、有趣的，因為它承載著愛情的朦朧純真和人性的正直友善。別林斯基說：“因此，千萬不要使自己的精神僵化，而要把青春保持永遠。”①他指出了青春時光在人生中的美好，提醒我們要振作精神，讓青春永遠煥發(fā)活力和光彩。德萊賽說：“青春，這是無法挽回的美麗，優(yōu)美的靈魂像影子一般來了就去，然而這兩個東西是火焰也是風暴啊?！雹谒麖娬{(diào)了青春的美麗，同時也指出了青春的熱烈和冷酷的“兩面性”。青春是古往今來許多作家和導演都喜歡選用的“敘事主題”③，因為它一如費朗羅所說：“青春是書的第一章，是永無終結(jié)的故事?！雹軒r井俊二亦癡戀“青春”主題，其影片書寫了“殘酷的青春物語”，奠定了他日本青春片“代言人”的地位。

巖井俊二的影片《情書》《燕尾蝶》《四月物語》《花與愛麗絲》《關(guān)于莉莉周的一切》《華萊士人魚》等，主角均為少年、青年，故事則多反映年輕人成長的悵惘、迷亂、憂傷以及殘酷、殘忍。作為作家和導演，巖井俊二一直以來以清麗、雋永、殘酷和憂傷的文字和影像，書寫著青春物語，記錄著成長的疼痛，這些故事大多符合青年人的觀影訴求與追影理念。以影片《關(guān)于莉莉周的一切》來說，它是巖井俊二“殘酷的青春物語”代表作之一。影片中充斥著大量青少年暴力鏡頭和陰暗、負能量情節(jié)。講述的是四個中學生的青春成長故事，蓮見雄一生活在一個重組的家庭中，他和母親、繼父及繼父帶來的弟弟之間幾乎沒有共同語言，很難談得到一塊，在家里他沉默寡言，家人很難理解他的內(nèi)心所思所想。影片中常見他蜷縮著蹲坐著，兩手抱著膝蓋，頭則深深地埋入雙膝之間。他的這一慣常姿勢，極像未從母體中分娩的嬰兒，孤寂黑暗的子宮世界和缺乏語言聲音是他生活的全部。這一行為反映出他內(nèi)心的孤單和苦悶，彰顯了他極度缺乏安全感。起初他有一個同在劍道部社團修習的好友星野修介，但他們經(jīng)歷了一次去沖繩的旅游，星野修介目睹了生與死的短暫距離、工廠破產(chǎn)、家庭破碎后，性格大變，脾氣日漸粗暴，經(jīng)常胡作非為，以欺負男同學為樂，不時地羞辱打罵班里的學生，甚至逼迫蓮見雄一當眾打手槍。又拿著女生津田的裸照強迫她去進行援交，為持續(xù)操控她，還拍攝下她的援交過程。讓蓮見雄一不能忍受的是，星野修介脅迫他去監(jiān)視津田援交，還強暴了她心儀暗戀的女生久野。蓮見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不到出路，只能寄托于虛擬的網(wǎng)絡世界來打發(fā)光陰，消解苦悶，尋找慰藉。津田喜歡蓮見雄一，希望能從蓮見雄一那里獲得安全保護，但怯懦的蓮見雄一卻給不了她所要的，無助的她最終選擇了自殺，像藍天上飛翔的風箏，從這一令她憤怒的世界中解脫。蓮見雄一喜歡上莉莉周的音樂，認為它很純凈，沒有污染，并由此找到了知己——“青貓”。可令他想象不到的是，在莉莉周的演唱會上，他發(fā)現(xiàn)能渡他苦厄的唯一知音竟然是星野修介。他實在接受不了這一打擊，他徹底絕望了，死心了，爆發(fā)了，他制造出一場混亂，用一把小刀殺死了星野修介。日本美術(shù)家古賀春江曾說:“再也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shù)了，死就是生?！雹輲r井俊二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用死亡的悲劇結(jié)尾來彰顯他對“青春的殘酷”的反思，提醒世人要關(guān)心年輕人的成長，關(guān)注他們的生活和心靈，也告誡年輕人要善待自己，善待朋友和愛情，最終讓青春煥發(fā)出生命的活力，書寫無悔的燦爛人生。

二、純美的影像敘事

巖井俊二的影片大多以“純愛”作為主題，畫面都很清新、細膩、明快，帶給人的是最純、最真、最美的情感，深深地打動了年輕人敏感而脆弱的心靈。

綜觀巖井俊二的電影，《四月物語》最是單純美好，《情書》美得令人心碎，《夢旅人》直面殘酷悲美青春，《愛的捆綁》更是主題至純極簡……影片《四月物語》講述了北海道少女榆野卯月因暗戀學長山崎，愛戀的力量激活她考入東京武藏野大學及其只身一人在東京上學的遭遇故事。故事在漫天飛舞的櫻花季節(jié)展開，向觀眾預示著將會有純美的愛情故事發(fā)生，而單身少女來到陌生之地上大學的情節(jié)預設，也似乎在引領(lǐng)觀眾期待著有什么故事將要發(fā)生，才能打破這場不動聲色的沉靜和純美。最后，果然一場突來的大雨和一把跳動的破舊紅雨傘，打破了畫面的寧靜，將男女主人公聯(lián)系在了一起，點燃了大家的觀影熱情。巖井俊二就是以這樣純美的畫面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調(diào)動我們的觀影意欲，讓他贏得了“唯美到近乎無恥”的夸譽。以《愛的捆綁》來說，它是一個時長僅47分鐘的小短片，講述一個丈夫忙于寫作、妻子備受冷落進而患上“強迫性緊縛癥”難以治愈的故事，劇情至純極簡，角色亦少，僅有丈夫、妻子和精神病醫(yī)生三個。當然，巖井俊二的電影也并不只有形式上的唯美，他的電影還帶有日本民族文化習俗和社會生活大環(huán)境浸染下“以純?yōu)槊馈钡挠≯E。影片《情書》開頭和結(jié)尾中，都一概以綿延的皚皚白雪作為背景，主人公則身著黑色的大衣從近到遠，漸漸地消失在白雪之中。純凈的畫面沒有絲毫的世俗煙火氣息，給人以明信片般的視覺享受。巖井俊二擅長用音樂敘事來塑造“純美”意境。由于巖井俊二對于音律非常嫻熟，不僅會作詞作曲，而且還精通演奏。如《四月物語》中用吉他與鋼琴配樂，是他親自創(chuàng)作和演奏的。純美的旋律、悠揚的曲調(diào)，深深地打動了受眾的心靈。在《情書》《花與愛麗絲》中，他采用聲色純凈明亮的女聲獨唱、輕音柔軟的鋼琴抑或是小提琴獨奏來渲染氣氛，連貫情節(jié)，也給受眾美的享受。電影《關(guān)于莉莉周的一切》中，巖井俊二創(chuàng)造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蒼穹音樂”，它旋律純凈而婉轉(zhuǎn)，意蘊虛空而飄揚，似有似無，虛實相映，引領(lǐng)受眾仰望星空，徜徉、陶醉在浩瀚無窮的宇宙中。流行歌手莉莉周雖然未出場，卻是整部影片的靈魂所在。她的音樂紓解和承載著青春年少中學生的多愁善感，寄托著他們拋離這一喧鬧嘈雜、充滿斗爭和虛偽世界的夢想。雖然整部電影“只有佳句而無佳章”，但畫面清新，極盡唯美精致，任一定格下來的畫面都不啻為一幅優(yōu)美的風景畫。

三、隱喻的哲理反思

巖井俊二的電影充滿了深刻的、持續(xù)的哲理反思，他以“隱喻”的方式通過電影標題、意象搭配和情節(jié)敘事等彰顯出來，打破了受眾觀影的慣常思維和機械僵化的接受模式，延伸了反思的時間，擴展了賞析的張力，調(diào)動受眾形成新的審美方式，在觀影美感愉悅的同時深化了對愛情與性、金錢與權(quán)勢、活著與死亡等人生意義、生命價值哲理問題的新思考。

《情書》是巖井俊二的劇場電影處女作，這部影片著重反思和探討了“愛情、性、婚姻與命運”的主題，形成了他獨特的影像“隱喻”風格?！叭毡倦娪吧郴省焙跐擅髟f：“一部影片的命運幾乎要由劇本來決定?！雹揠娪懊缹W家巴拉茲亦說：“有聲電影誕生以來，劇本就自動躍居首要的地位?！雹哂捌氆@得成功，劇本非常關(guān)鍵。劇本的創(chuàng)作質(zhì)量，直接影響和關(guān)系著影片的思想深度、鏡語風格和美學內(nèi)涵。巖井俊二具有深厚的文學功底和高超的寫作才能，他的影片經(jīng)歷過從他創(chuàng)作小說到寫成劇本的打磨，這一持續(xù)的過程不僅深化了他對現(xiàn)實問題和普世價值問題的哲思，而且鍛煉了他駕馭鏡頭來隱喻思想的技藝?！肚闀酚梢环獬鲇诎级耐靽男奴@得回音拉開了敘事帷幕，故事的發(fā)展，逐漸揭開了塵封的記憶，原來男主角藤井樹深深地暗戀與之同名的女同學，卻一直不敢表白，成年后為愛癡狂的他選擇了與長相酷似女同學的博子交往并訂婚。后來由于一場突發(fā)的山難，男藤井樹死亡了，留下博子在深深的懷戀中無法自拔。她給天國的藤井樹寫信抒懷，沒想到卻獲得了同名同姓者的回應。最后她終于發(fā)現(xiàn)，原來藤井樹之所以愛她，是因為一段純真的單戀，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感情的替代品。整部影片，鏡語零亂卻不影響受眾理解，穿插交織的回憶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隱喻的鏡語似乎在引領(lǐng)著受眾反思摯愛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或許這部影片要告訴我們的不僅僅是愛情的偉大和人生的無常，還要學會對逝去的愛進行適宜的遺忘，才能獲得新生。

電影版的《燕尾蝶》對原著小說進行了些許改編，圍繞“燕尾蝶”意象隱喻了一個關(guān)于日本外來移民“蛻變”的故事。20世紀的日本被大批外來移民(其中以中國人居多)視為淘金的天堂，他們給它取名為“圓都”，日本人則稱這些移民為“圓盜”。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們身上文繡著“燕尾蝶”，隱喻著她們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化蛹成蝶，完成身份的蛻變和生命的騰飛?？稍旎?，在她們的追夢過程中，經(jīng)歷了種種痛苦、挫折、迷失和磨難，生命也慘遭不測風云，有家庭破碎，有強奸危險，有死亡威脅，有勞燕分飛，有金錢收買，等等，但文繡“燕尾蝶”的女主人公固力果最終卻沒能向夢想深處蛻變，她雖然做了受人追捧的明星歌手，但她骨子里仍是那個在“圓都”當妓女的從上海偷渡過來的中國女孩，喪失自我，悲觀至上，依然遭受日本人對移民不友善的歧視。鳳蝶效仿收留她生活的固力果一樣在胸前弄了一個“燕尾蝶”文身，她本應該是可以蛻變的，因為她才12歲，人生充滿了可塑性。但她的命運也是被社會環(huán)境推著走，很少看得到強勁的自我挑戰(zhàn)生命的動力。巖井俊二用現(xiàn)實與想象結(jié)合的方式，把社會現(xiàn)實中的一切問題和矛盾沖突、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通過故事虛構(gòu)出來加以隱喻，并融入了他個人獨到的見解，通過以小見大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這在他的影片《夢旅人》《花與愛麗絲》《彩虹女神》等中都可見一斑。對于人性的探討，巖井俊二表現(xiàn)得很執(zhí)著，他的鏡語也很獨特。作為一名日本人，巖井俊二并不忌諱把日本人人性缺失的一面拿出來交談討論，他正視這些問題與缺失，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吸血鬼》這部作品中，人性變態(tài)的一面便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說或許因為人們在重壓之下，真的會這樣做或是做一些其他變態(tài)的事情。

綜上可見，巖井俊二的電影充滿了殘酷的青春物語，他摯愛表現(xiàn)純美的影像敘事，用鏡語、意象來隱喻重大的哲理主題，表達了他對愛情、人生、青春、生命等的深入反思，書寫他細膩的心性和敏銳的思考，成為日本電影史上重量級的導演。

注釋：

① [俄]別林斯基：《別林斯基選集》，張品興、喬繼堂主編：《人生哲學寶庫》，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第138頁。

② [美]德萊賽：《德萊賽選集》，周麗主編，《中外名人名言·友誼愛情卷》，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

③ [日]清真人：《現(xiàn)代日本的青春——巖井俊二的影像世界》，洪旗譯，《世界電影》，2002年第4期。

④ 轉(zhuǎn)引自陳祖繼等：《微影筑夢·微故事片創(chuàng)作初探》，重慶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頁。

⑤ 轉(zhuǎn)引自[日]川端康成：《臨終的眼》，葉渭渠、唐月梅譯，《川端康成文集·美的存在與發(fā)現(xiàn)》，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2頁。

⑥ 轉(zhuǎn)引自野田高梧：《劇作結(jié)構(gòu)基礎(chǔ)》，《世界電影》，1984年第4期。

⑦ [匈]貝拉·巴拉茲：《電影美學》，中國電影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