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可慧
像一把傘,為我撐起一片天空
■ 謝可慧
在我很小的時候,家里還是平房,我經(jīng)常坐在板凳上看父親做早餐,隨時等著蒸籠里的包子出鍋,熱騰騰地放在我面前并不干凈的餐桌上。父親有時會跑過來,突然親我的臉。我現(xiàn)在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時常覺得那時的自己丑得像一個沒有凹凸面的皮球,又胖又呆滯,父親是怎么愛上一個丑到呆的小女孩的?后來我才知道,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父母自有自己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所以常常有一幕是——“我家孩子真好看呀!”“呵呵噠。”
我不知道“父親”這個詞對一個男人的意義有多大,但在我年少的記憶里,父親經(jīng)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愛我。
父親有一輛很大的自行車,許多年里,我坐在后座,父親帶我去很多地方,哪怕是在很冷的冬天和很熱的夏天。
我14歲那年的冬天,因為要跟著藝術(shù)團(tuán)去參加市里的春晚,所以需要提前彩排。彩排的那個晚上,是我們所在城市最冷的一天,我穿著羽絨服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那一天,父親故意把大衣敞開,他覺得這樣,風(fēng)就不會吹到我身上了。
電視臺離我家大概有40分鐘的車程,這一路很暗,下過雨的地上濕滑,還要過很多橋,父親載著我,吃力地左拐右拐,像翻過一座座小山。我拼命地蹬腿,以為這樣可以讓車子跑快些。父親突然轉(zhuǎn)過頭,笑著對我說:“爸爸可以的?!?/p>
其實,那些年一直都是這樣。我上培訓(xùn)班的日子,父親會帶著一張報紙,把我送到后,自己就靠著自行車看報紙。他有時也會偷偷潛到教室后方的窗戶旁,好幾次,他正在東張西望地找我,我就已經(jīng)看到他了。父親那樣子,很像在急切地找一件自己特別希望得到,又一不小心丟失的東西,急得滿頭大汗。
那一天晚上,彩排完節(jié)目已經(jīng)12點了,我和父親說:“老爸,我真的特別想長大?!备赣H說:“可我不希望你長大啊,長大了……”父親突然不說了,拼命地蹬自行車。我后來問父親:“‘長大了’后面半句是不是‘我就老了’?”父親說:“不是,是‘你就要嫁人了’?!?/p>
那些年,我還不懂那么多,只記得父親經(jīng)常不說話,拼命地蹬著自行車,載著我去許多地方,好像也要帶我去很遠(yuǎn)的地方。
父親是在50歲那年遭遇人生的滑鐵盧的。那一年,他忽然被命運狠狠地?fù)糁辛撕竽X勺,而再次站起來的他,儼然已經(jīng)沒有了從前的意氣風(fēng)發(fā)。國有企業(yè)因為改革,從最底層的員工到廠長,無一幸免地下崗,包括我父親,他曾經(jīng)是單位的高層,也曾經(jīng)一度讓家人感到驕傲。
我想說,國有企業(yè)的改革是那時一代人的陣痛,他們中的許多人以為能夠旱澇保收地度過一輩子,他們早就沒有了斗志,也沒有了目標(biāo),對于他們來說,人生就是涂格子,每過一天,就涂一個格子,不需要太多的驚喜,只要每月初的工資以及朝九晚五的生活就足夠了。那些年,街頭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小販,他們大多是下崗工人,技術(shù)一時間是學(xué)不到了,而最快的變現(xiàn)方法是做買賣,還能夠為他們換來謀生之計。
父親下崗,母親退休,唯一慶幸的是,父親還有一門手藝——會計。這讓我們之后的日子尚能溫飽地度過。
我現(xiàn)在再回過頭看,都不知道那段日子父母是怎么度過的。我和姐姐尚在讀書,但每一次的補習(xí)課,父親都沒有給我落下。我無數(shù)次看到父親去買快過期的打折面包,就著稀飯吃。那時,青春年少的我并不知道,父親用簡單的方式全身心地“富養(yǎng)”著一個女兒。
父親沒日沒夜地在燈光下看書、做賬,他在很多單位當(dāng)兼職會計,他全年無休,50歲的他像個暮年的戰(zhàn)士一樣沖鋒陷陣,他說,他發(fā)誓不能讓這個家倒下。但父親終歸是老了,他不愛說話,也開始有了白發(fā),一個人偶爾會站在窗口看著遠(yuǎn)方,而那個方向永遠(yuǎn)是離家10分鐘路程的原來的工廠,那些年,他也曾坐在講臺上像模像樣地風(fēng)光過。
差不多兩三年后,家里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讓人看不出下崗后的落魄,依舊欣欣向榮。父親到底是一個有本事的男人。
我每次過生日,父親都會買一個蛋糕,他知道我喜歡儀式,也常常請我下館子。我的很多書都是父親買的,許多還是在老師看來最無用的小說,但父親知道我喜歡,一本一本地買給我。父親還給我買了數(shù)碼相機(jī),也為我買了筆記本電腦,我成了班上不多的擁有數(shù)碼相機(jī)和電腦的人。父親一直都是這樣,把所有的苦難都扛在身上,把所有的心碎都放在心底,卻在面對自己的女兒時,不停地笑著說:“我很好,真的沒關(guān)系。”
如今,父親說這些年是他最高興的時候,還說:“家有老人是福氣,兒孫繞膝是福氣,還有你們慢慢變好也是福氣?!蹦銈冎傅氖俏液徒憬???蛇@些年,父親卻開始有了病痛,因為曾經(jīng)過于伏案而生的頸椎病,以及時不時地頭暈,偶爾也會像個小老頭一樣忘記許多事,忘記想說的話。那個曾經(jīng)鉚足了勁兒的戰(zhàn)士,終于也感到了力不從心的尷尬。而我,在每次回家時,看到他站在出站口等我,總是會特別感動,許多年前,他也曾這樣騎著自行車等在出站口接我回家,如今也是。
歲月真是一趟列車,經(jīng)過人生的一站又一站,永遠(yuǎn)不停。我以前總覺得父親沒有老,他還是原來的那個父親,總覺得一切還來得及,所以我忘了給他一個擁抱、一個親吻、一句“我愛你”。是的,他從不在乎,他又何嘗在乎,他是那個和時間掰手腕的人,他拼著一口氣活在歲月的長河里,他沒有時間在乎??墒牵@次我要真真切切地?fù)肀Ц赣H,對他說一句“我愛你”,因為他是父親,是我唯一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