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黃河”？水的全息性與個體表達

方文竹

黃河作為中華母親河，代表著一種文化，一個民族的徽章和標(biāo)識物，于是乎“黃河大合唱”響徹了幾千年。一代一代又一代，我們照著唱，接著唱，耳熟能詳，家喻戶曉。我們是黃種人，黃河膚色的民族，黃河的后裔?？墒牵S河還是那條黃河，當(dāng)然是那條黃河，“唱”法卻不盡相同，尤其在詩人這里。肖黛這組寫黃河的詩作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個特點?！八鞯难例X∕會不會很快將我咀嚼得粉碎”（《在渡口》）？其實不必?fù)?dān)心什么“咀嚼得粉碎”，只是個體的聲音被淹沒罷，這也屬正常。你看你看，在闊大時空的裂縫里，終有詩人的黃河流出來了，她修正著本在的黃河，而本在的黃河則永遠不會消失（黃河還是那條黃河，偉大的母親河），“你是一部分，是一個原本，是自然”（《母親河》）。黃河是根在的集體無意識，深層次的原型。從黃河深處走來的人是不會擔(dān)心什么洋涇濱什么的，因為他或她的血液里已經(jīng)基因“黃”了，怎樣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可是當(dāng)本在的黃河成為寫作的背景和基調(diào)時，就像《地圖上的黃河》那樣的錯位（其實是一個人的黃河的錯位），奇跡就出現(xiàn)了：

獨尊世界。奔騰的不止

形如無形的蜿蜒

穿過大象之象

停在小船邊，你寒暄于相逢

——《水流》

傳統(tǒng)如此堅不可摧，因為其背后形成了一個比流水更強大的幾千年文化！是順勢，還是逆流，作為個體的詩人面臨著巨大的挑戰(zhàn)！當(dāng)然，這里的“逆”并非社會學(xué)意義或歷史哲學(xué)，而采取詩學(xué)本身即抒情的角度，詩畢竟是詩！詩情詩性如何產(chǎn)生？說通俗簡單的就是常言道：獨到的感受。其實在《水流》一詩里，明顯出現(xiàn)了黃河的轉(zhuǎn)向與泛濫，這是心靈對波濤的沉浸，對世界真理的試探，而“對世界真理的試探”就必須超越，超越黃河黃河，甚至讓黃河變形改道。因此，沒有必要永遠盯緊“黃河之水天上來”，而“黃河之水心上來”則更有力量些。黃河之“水”畢竟在“流”，一直在“流”，可貴的是在暗中“流”，世界一刻不停地處于轉(zhuǎn)換之中！你看，中“大”與“小”的對峙如此諧調(diào)，激活了河、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詩人更進一步：

天使吟道：

我們頌歌美

我們不要與偉大的寂靜較量

——《水的秘密》

既不會無視一條生存于斯的偉大的母親河，也不會被其公共性的波濤所裹挾！在這里，詩人好像改變了口吻，看起來她似乎是在與黃河本身“較量”一番，是追求一種普遍性的河，“寂靜”正是宇宙間本源性的化境。曰“化”，意即巨大無比的吞吐力、溶解力、收縮力，以至最終歸結(jié)于恬淡虛無之境。不是有哲人說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么？這里，追求普遍的河，反而更貼切于詩人的個性，因為她在消解自身的同時被推到一個更廣大的時空中，好讓她自己騰挪一番，姿態(tài)變形的機會就會多多?！耙粭l大河無數(shù)個岸”（《母親河》）。聯(lián)系到詩人的閱歷，她在浙江舟山度過青少年時光，想必那里的大海給她的潛意識多少有些攪拌和糾纏。大海的豐富性和廣闊性無與倫比。更何況是一位女性詩人，她的黃河更是“黃河”，這一點在《小說旁邊的黃河》中得到了鮮明的表現(xiàn)。詩中的“黃河”其實只是一種背景，說“背影”則更恰當(dāng)些，因為詩人的心中溢得太滿，似乎任何大河都容納不下，于是黃河便成為她的落腳點。更準(zhǔn)確地說，詩人急需疏通式的引線。這首詩還表現(xiàn)出一種母語的翻躍，“瑪格麗特”和“翻譯家”“奮力攀爬的龍”等是否進行某種不可見的暗轉(zhuǎn)與通融？在現(xiàn)代性與中華性之間進行有效對話？結(jié)果是，“她們倆和我一起變成了搖籃旁的小母親”，至此一切皆昭然若揭了。這里出現(xiàn)了黃河和“黃河”，真實的黃河與文本的黃河，一條黃河和無數(shù)條黃河，在詩人的詩歌世界里糾纏不止。同樣，《感想岸邊》包含了詩人全部的人生經(jīng)驗?！昂铀南荨薄坝喝荨薄盎ǖ闹芷凇薄澳诘暮印钡葻o疑屬于詩人的個人語碼，波濤與生活的對應(yīng)、暗喻，而岸邊的觀照則是時間的回流與重合大體上是不錯的。還有——

青春的骸骨，戀愛的遺跡

古往昔年的生存之戰(zhàn)

逢迎秋夏的城下降軍

都軟癱在我雍容的綻放里。

這安靜的美，帶來即將沉水的撫慰

至此，從黃河到“黃河”，遵循詩性邏輯的寫作理路已經(jīng)很清楚了。從個體的河到普遍的河，再到個體的河。這種轉(zhuǎn)換屬于詩的。從“黃河大合唱”到獨唱之后，獨唱還是唱著黃河，只不過這里的黃河已經(jīng)既是黃河又不是黃河了，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一首詩有一條黃河。詩是創(chuàng)造的，個性的，籠括的，語言的，現(xiàn)象學(xué)的，鏡象的，神話的，誤認(rèn)的，層級的，至深的，異化的，增生的，繁殖的，……一首詩有無數(shù)條黃河，或說，無數(shù)條黃河流在一首詩里?！敖M詩”故曰“雜記”。詩人已經(jīng)掌握了一條河流的無數(shù)種流法。

雖實屬“黃河”，卻可虛，可大可小，可流可止，可清可濁，可外可內(nèi)，可天可地，……此河非彼河，此河亦彼河，……這是一個人的河流，也是全人類的河流。因此，“黃河”成為個人心靈史，哲學(xué)，美學(xué)，歷史，善惡搏斗，悲喜交歡，……蘊藏著詩性經(jīng)驗的全部密碼。盡管《地圖上的黃河》與詩人之間有一種“間離”的結(jié)果，可是，“我在一切能夠做夢的地帶∕都遇見了你的傷痕”（《協(xié)奏曲》），詩人其實已經(jīng)于身心融入了黃河?；蛘f，“黃河”成為詩人抒寫心志的審美文本。因而，“無所謂黃河在哪里”（《寫意》），詩人的黃河是創(chuàng)造性的文本，她的“黃河”不同于黃河，本來“黃河”就不同于黃河，但是，“黃河”又不僅僅是文化的，文化乃一種集體無意識。她的黃河是個體的，將自己全部放進了她的波濤之中，由地理而心理或曰構(gòu)成了地理與心理的對應(yīng)、混同、互化。這也印證了詩人的《后記》：“我從沒有到過黃河源地，交集的是思量。相對而言，其它的河纏綿得多，更需高超之把握，故為黃河所書所寫，不過以得心境的安逸而是?！弊鳛閷懽鲗ο蟮摹包S河”是一種文本，更廣闊，更長遠，更黃河?！耙粭l大河無數(shù)個岸。∕你黃河已不可高迢于自由的彎曲”（《母親河》）。

詩人在黃河與“黃河”之間對弈、響應(yīng)、搖擺、搏斗、均衡、交融……她所要尋找的是存在論上的黃河，原始、源始、原初、源頭性的黃河，一種在語言上奔騰的黃河，杰出的詩歌往往沖刷掉以往的現(xiàn)成義，而注入鮮活的獨到的個我的元素，一切皆處于流水一樣的緣構(gòu)發(fā)生之中，無關(guān)而有關(guān)，生死于瞬間交換，萬物皆變而合成。甚至可以說，在詩人的筆下，黃河消亡，天下的水消亡，萬物消亡，詩歌消亡，“亡”乃生的緣構(gòu)發(fā)生方式，或說，存亡已經(jīng)統(tǒng)一起來了，……世界統(tǒng)一于黃河，或說，世界流到了一起，構(gòu)成了另一條黃河——

卡日曲，黃河的正源

經(jīng)由都市之手描繪……呵呵。

……

黃河正源：卡日曲在水里的沉浸

呵呵，聳立呵，在千里萬里之外

——《聳立的榮耀》

存在論上的黃河就是一種“正源”，它要一件一件地脫掉文化的外衣（“現(xiàn)成義”），也可以說，消融一種拔河式的糾結(jié)，而回歸于鮮活的自我游弋，氣貫八極，思霎千載，而心靈的最初感受，給予世界一種最純真的建構(gòu)關(guān)系?？椭骱弦?，物我一體，對象性觀念消失，時空重組?！办`魂不出竅。∕人與萬物化合”（《水的秘密》）。可見，詩人不必顧慮什么“從沒有到過黃河源地”，她已經(jīng)分不清何為黃河、何為自己，自己與黃河已經(jīng)溶于一身，從而詩歌寫作也就有了堅定的落實感、觸摸感、縱深感，而不至于漂浮、表層、空心。由于這個特點，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這組詩為什么看不到鮮明的性別標(biāo)識，沒有理論界鼓噪的什么“女性意識”。其實，說難聽點，有時候“性別”不是什么個性標(biāo)識，而是寫作上沒有到位，與所表達的對象之間存在著隔膜的距離感。因為詩人已經(jīng)溶入所寫事物之中，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黃河對于她不僅是本質(zhì)上的存在，而且成為無處不在的空氣。詩人的寫作簡歷僅寫有“著有詩集《一切與水有關(guān)》、散文集《寂寞?！贰?，總之，詩人畢生寫下的似乎都是水和“水”，一生浸潤于水和“水”中，水和“水”與黃河互為“文本”：相互流動、相互影射、相互包容、相互化合！詩人的抒情理路是很清楚的：黃河——“黃河”——水——“水”。與其說詩人的性別意識，不如說詩人的“水”意識，更是一種超越（性別）意識。以柔克剛當(dāng)然是水，民間流行俗語“女人是水做的”；而聚天下之水（或許黃河是重點罷），也為水，但其氣勢足以吞吐天地，讓一切的理論蒼白起來；是性別，但是終歸不是性別；是女人，是女詩人，但不是女性詩人，或說是詩人更貼切些。詩人的表達由此找到了巨大的依附力。當(dāng)世界被“水”浸透，詩人的寫作已經(jīng)獲得了一種全息觀照和哲學(xué)態(tài)度，此即人類學(xué)哲學(xué)之大境界，世界終歸“大全”“總體”“整體”，或說世界成為世界本身?？少F的是，水本身帶有強烈的智者詩性，加上詩人對于水的全神貫注和情感溶入，從而避免了寫作上的抽象和空洞。一個女人占盡了水，更何況是一位女詩人，是何等的境界！或許，在她面前任何置喙都是無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