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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語者

    2017-11-14 17:17:54秦邇殊
    金沙江文藝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白燕白靈小店

    秦邇殊

    劉小文以為穿過幽暗的隧道,前面會是一馬平川,拐上高速路,就能徹底擺脫掉陰暗潮濕的風(fēng)景。可山嶺上的隧道長得沒邊,隧道和隧道連接距離短,掠過視野的光明只有一瞬。

    穿過隧道,大巴車下了長長的坡路,眼前明亮許多,明黃細(xì)碎的油菜花形成鮮亮的色塊,璀璨地鋪呈在寬闊的田野。

    過于強(qiáng)烈的明暗轉(zhuǎn)換,讓劉小文睜不開眼睛,開始感到眩暈、反胃。

    大巴車?yán)锵∈枳邆€人,劉小文在心里計算大巴車跑一趟活的收支,覺得不劃算,對著司機(jī)后腦勺露出譏誚的笑容。有人接起了手機(jī),濃重的地方口音吸引了劉小文的注意力,他努力分辨話語里的信息,是個外省人。

    十多年前的生活區(qū)域如同豆腐塊,去不了什么地方,也聽不到外地人的雜音?,F(xiàn)在的生活像一鍋亂燉,巴掌大的地方能冒出七八個省的人來,偶爾還能看到白色人種的身影。

    那時候劉小文在縣城上初中,還能說一口馬頭村話,他希望能順利上高中,考到說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的北方去。他認(rèn)為一個人的口音、母語就像身上的胎記,可以掩飾、改變,卻無法徹底清除。而口音、母語不像胎記毫無意義,它是一種標(biāo)識,如同商品的條形碼,把人分成了東西南北,分成了貧富貴賤。

    就算是一家人,三代之間也有無法相互理解的生活境遇。在劉小文老家,瞎眼的奶奶像影子一樣生活在她自己的記憶里,生活艱難,一貧如洗,但家家如此,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中風(fēng)癱瘓的父親永遠(yuǎn)寂靜無聲地躺在黑暗角落,他開荒破土、大搞魚塘承包的輝煌成就奠定了家庭經(jīng)濟(jì)基礎(chǔ),四間平房是支付高額醫(yī)療費(fèi)用后殘存的財產(chǎn)。

    家里死氣沉沉,劉小文也不愛說話,到了縣城更加孤僻沉默。弟弟劉小武似乎從不為未來的事煩惱,生活給他什么,他就接受什么。兄弟倆之間不怎么說話,弟弟也沒法理解哥哥的古怪想法,比如劉小文問劉小武:“你知道人都從哪里來的?”

    “從肚子里來的?!?/p>

    “肚子跟肚子不一樣。你為啥跟我鉆同一個肚子?”

    “我不知道?!?/p>

    “你說,有沒有什么東西在分發(fā)人的去向?像老師發(fā)作業(yè)本一樣?!?/p>

    “我不知道。哥,我腦子疼?!?/p>

    “我不喜歡馬頭村話?!?/p>

    “你也不會說別的話啊。”

    “要是把我分發(fā)在別的地方,我就會說別的話?!?/p>

    初中還沒畢業(yè),劉小文的母親從地里澆水回來被車撞死在路邊。沒有目擊者,公路還沒安裝監(jiān)控攝像頭,前方不遠(yuǎn)處有個三岔口,現(xiàn)場沒留下有價值的物證。雨絲被紅藍(lán)色旋轉(zhuǎn)變幻的警燈照出如繩索般的形跡,抽打著劉小文瘦弱的身子,趕著他走進(jìn)一場噩夢。

    多少年過去,母親墳頭的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風(fēng)在墳后的松林間吼著:誰?誰?

    他來到省城打工,弟弟劉小武在家務(wù)農(nóng)、照看父親和奶奶。最初他干些出力氣的活兒,超市搬運(yùn)工、快遞哥、家政小時工、送餐員,只要能掙錢,他都舍得下力氣,每月按時往家里寄錢。奶奶死后,他不再按月寄錢,而是留下一部分積蓄著。

    劉小武跟他要過幾次,他支支吾吾的答應(yīng)著,就是不寄錢。時間一長,劉小武也不再要錢,不打電話,愛寄不寄的態(tài)度。劉小文落得卸下經(jīng)濟(jì)重?fù)?dān),寄錢的次數(shù)跟打電話回家的次數(shù)差不多,一年兩三次。

    有時候下大雨,劉小文會感到莫名害怕、孤單。雨水順著窗縫、墻壁縫隙滲進(jìn)來,像回到老家的破房子里。他摸出手機(jī),手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想問問父親的情況,始終撥不出去。

    好容易攢下兩萬塊錢,劉小文想開家花店,他覺得植物、土壤、栽種讓他感覺舒服、踏實(shí)。

    他忙著跑斗南花市,跟在花農(nóng)后學(xué)習(xí)求教,望著花海洶涌的交易市場感到身體被喜悅鼓脹著,頭腦暈暈乎乎。他憧憬著花店生意興隆,幾年后能在省城買套房,結(jié)婚生子,洗光身上的馬頭村氣味。

    劉小武發(fā)來短信說,父親病危,速回。

    劉小文剛轉(zhuǎn)接了一個僻靜小巷的店面,正要裝修開業(yè),忙得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匯了五千塊錢回家,回復(fù)說,創(chuàng)業(yè)起步,事務(wù)繁雜,無法脫身,拜托兄弟。

    狹長的小店不足二十平米,用復(fù)合木板分隔成兩個部分,劉小文住在不足兩平方米的隔板后面。開業(yè)一個月,劉小文四處尋找客源,收到弟弟短信:父親出殯,速歸。

    劉小文回復(fù):開業(yè)初期,手續(xù)繁多,親自辦理,拜托兄弟。又通過網(wǎng)上借唄湊了五千塊錢寄回家。

    花店生意不算好,一天一兩宗交易,勉強(qiáng)能掙夠低廉的房租。白天還好混,到了夜晚,劉小文總覺得心里難受。說不出什么地方不對勁,就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對。正猶豫著回不回老家,劉小武發(fā)來短信說:我到深圳打工,勿念。

    劉小文想問問老房子的權(quán)屬,老房子雖破,占地大,前院后園加起來差不多三四百平。劉小文到城市里混了幾年,知道地貴。要是老房子安在省城,這么大的地盤,他就能算富二代,不用沒日沒夜地辛苦。但父親剛死,他就問這個敏感問題,家族里的長輩也會戳他脊梁骨。

    先等等看。這么大塊土地不問也不可能,雖然弟弟一直照顧父親,他也沒少拿錢。弟弟沒來投奔他,讓他既失落又松了口氣。弟弟幫他擋掉了一大堆麻煩事,他不該在這時候去問房產(chǎn)的事。奶奶和父親的去世,沒讓他感到特別痛苦。他從小就看著在床榻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父親,整天流淚的奶奶,像看著自己身體上長出的瘤子逐漸惡化,又嫌惡又無奈。

    即使在百無聊賴的夜晚,他也很少想念父親,倒是想過幾次勤勞的母親和擁抱過他的奶奶。他記事時,父親就是癱在床上的一堆肉,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他厭惡看見父親呆滯可憐的目光,覺得人不該這樣活著。

    母親很能干,但脾氣不好。她會為了少喂一次雞,沒把豆莢剝干凈,青菜少放鹽的小事和奶奶爭吵,摔壞了瓜瓢、撮箕和幾個腌菜陶罐子。他害怕看見她黑著臉干活,嘴里不停謾罵的樣子,更害怕她不管不顧地坐在大樹下、山路邊、草坡上、場壩里嚎啕大哭。奶奶抱過他,給他柿餅、土豆條、烤豬腸子、燒麻雀和干蠶豆吃,也是打他最狠的人。她在母親那里討不到好,就抓起掃帚、鍋鏟、藤條、竹竿之類的揍他,偶爾也會不給他飯吃。

    想起這些,劉小文淚流滿面。他想逃離的一切,又總是讓他牽掛,他想忘記他們,又不知道該去想誰。

    劉小文覺得太孤獨(dú)了,無窮無盡的黑夜快要吞沒他了,就想出一個辦法——招聘一位具有城市氣質(zhì)、溫柔、善良、美好、眼波流轉(zhuǎn)的姑娘。雖然店里的業(yè)務(wù)根本不需要另一雙手,他也負(fù)擔(dān)不起另一張嘴。他管不了這么多,發(fā)了瘋似的想招聘個姑娘。

    廣告貼出去幾個月,無人問津。月薪過低、城市戶口和小店的狀況讓招聘看上去像個圈套,劉小文自己也覺得是個圈套,他迫切地想套住一位城市姑娘。

    半年很快過去。除了來買花的少婦和老婦人,沒有一個他想象中那樣的姑娘出現(xiàn)。

    劉小文只能等待,繼續(xù)單調(diào)重復(fù)的賣花生活。每天天麻麻亮就騎著三輪車去鮮花集散地進(jìn)鮮花,回到店里,把鮮花分類放好,已經(jīng)快九點(diǎn)了。到對面小吃店吃個餌塊粑,或者幾根油條、一碗米線。趕緊到店里修剪鮮花,插花、做包裝、裝花籃。忙活完這些,他可以稍微在柜臺后的凳子上打個盹,如果有送貨需求的,他連打盹的時間都沒有。他也做微商,沒有顧客光臨時,他得上網(wǎng)去做宣傳推廣、陪客戶聊天。直到附近的店面都關(guān)閉了,他才關(guān)門清理賣剩下的花、記賬,胡亂擦把臉,蜷在逼窄的小床上胡思亂想。

    天氣悶熱,鮮花蔫頭耷腦的。劉小文一次次給鮮花噴水,捱到傍晚氣溫下降,來買花的會比冬天多。他在花店放置了幾桶水,打開風(fēng)扇降溫。烈日當(dāng)空,街上沒有幾個人。透過櫥窗玻璃,他看到一位姑娘站在小店前,手里提著大包小包,像是逛街采購歸來的樣子。

    女孩妝容精致,身材窈窕,仰著臉看店門口的招聘廣告。劉小文退回到柜臺里坐著,找出賬本假裝記賬,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女孩高跟鞋走進(jìn)店來的聲音清脆地敲擊著他的世界,他的手心冒著汗,被問道:“這里還招人嗎?”

    純正嬌柔的普通話讓劉小文的心里發(fā)出 “嗡”的聲音,好像真有根弦被觸動了,小店也變得溫暖明亮起來。

    他不敢直視女孩的眼睛,仿佛自己才是被收留的人。他囁嚅著嘴唇,猛然想到自己說話時濃重的馬頭村口音招來過無數(shù)次嘲諷輕視,就閉緊嘴巴,緊張地吞咽唾沫,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接近獵物的獵手。轉(zhuǎn)身尋找記號筆和塑料題板,寫了個字:招。

    姑娘疑惑地看看題板上的字,又看看小店的招牌 “無語小店”,似乎恍然明白。她歪了歪好看的腦袋,嬌俏得像只好奇的小鳥:“我有個表妹,嗯,先天性聾啞,正好從學(xué)校畢業(yè)在家閑著,我讓她到你店里來試試?”

    劉小文不敢奢望眼前的姑娘來應(yīng)聘,沒露出失望,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女孩果真領(lǐng)著表妹來到店里,來應(yīng)聘的姑娘長得有點(diǎn)胖,兩腮通紅,手腳粗壯的樣子。劉小文看過她的履歷表,叫白靈,23歲,本市戶口,住在離店只有三個站的桂花巷。桂花巷是本地人聚居的地方,房屋低矮破舊,舊城古樸衰落,幾棵桂花樹稀疏錯落地擠在密密匝匝的巷子里。

    劉小文在題板上寫:歡迎加入!抬起題板給表妹看。

    正好到了飯點(diǎn),三個人去小吃店吃蒸餃、炸醬面和臭豆腐。吃過飯,氣氛變得尷尬,三人中兩個不能說話,兩人不懂手語,無法交流,呆坐一陣就散了。

    相處久了,白靈看劉小文的眼神變得粘稠甜蜜,就是望向別處,劉小文也能感受到那目光里連著絲,蓄著熱。

    白靈問過劉小文,為什么他愛寫題板,不懂手語?

    劉小文告訴她,自己是受了刺激,大腦語言功能障礙導(dǎo)致失語。

    白靈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在題板上寫下歪歪扭扭的字:你以后一定能說話,加油!

    劉小文臉上發(fā)熱,假裝忙著去進(jìn)貨,離開白靈。跟白靈相處,他有時會有強(qiáng)烈的說話沖動,即便是難聽土氣的馬頭村話,總比不會說話的好。他喜歡這種比別人更好的感覺,尤其對住在桂花巷的白靈,但是對她說話沒意義,她根本聽不見。

    劉小文接受白靈的邀請去了她家。白靈的父母是健全人,媽媽在家照顧白靈,爸爸年過半百下了崗,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他們喜歡白靈帶回家的男孩。吃過晚飯,劉小文幫忙白靈媽媽收拾碗筷,在她家待到天黑。白靈送他出門,他吻了她。等她離開后,他在桂花樹下徘徊了許久才回到小店。

    劉小文期待再次見到白靈的表姐白燕。那次送白靈來花店之后,白燕沒有來過小店。她的樣子和聲音讓劉小文無法忘懷,他常常走神,浮想聯(lián)翩,有時數(shù)著收銀柜里的錢,想著小店里擠滿了人,白燕像老板娘一樣招呼客人,悅耳的聲音灌滿了小店。他用快樂的普通話送走客人,收銀柜里滿滿的,白燕眼里閃著魅惑的光慢慢靠近他,伸手往柜里抓出一把鈔票,到處亂扔,粉紅的鈔票頓時如漫天花瓣飄滿小店。他們在城里買房、買車,像兩條魚在珊瑚礁里自由自在地游弋。

    他無法自拔地陷入瘋狂的幻想,甚至在長久的枯坐中笑出聲來。白靈聽不見他的聲音,更看不見他的想象,他坐在高高的柜臺上蜷縮著身體,用無形的手指一遍遍撫摸白燕的臉龐。

    白靈口不能言,心思細(xì)巧,十分能干,她把心思全花在店里,很快就向劉小文展現(xiàn)出強(qiáng)悍的商業(yè)才能。生意有了起色,她的手語漸漸生出指令意味。

    劉小文樂意走出小店,在外進(jìn)貨送貨。路過售樓處,他單腿支起電動車,出神地想往一陣。再次溫習(xí)將來跟白燕表白時說的話,耳熱臉燙的話在肚子里翻騰了無數(shù)個夜晚,全部堆在那條罷工的舌頭上,只等機(jī)會一到,就如同泛濫的滔滔江水傾瀉而出。

    劉小文偶爾向白靈問起白燕,白靈比劃說她忙。劉小文不便再問,心里胡思亂想起來。白燕會不會知道他跟白靈戀愛了?會不會她正在跟某個人戀愛?對方會是什么人?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即便是外地人,也一定是城里人。劉小文把臉移到穿衣鏡前,里面映出一張靈魂出竅的憨臉來,他長得不錯,卻像長錯了地方,蘑菇長在花園里,是張不該出現(xiàn)在這座城市的臉。

    周末,白燕忽然來了,邀約白靈和劉小文去聽露天演唱會。密密麻麻的人堆猶如沸騰的一鍋水,臺上的歌星像沸水中漂浮出現(xiàn)的荷包蛋。聽不懂歌詞的歌唱得撕心裂肺。劉小文和白燕、白靈擠在一起,躲在瘋狂場面下的小心思全集中在貼緊白燕的左手臂上,他一動不動,任由白燕在身邊瘋狂尖叫、搖晃。而右手臂里的白靈無法融入有聲世界,更害怕年輕觀眾失控情緒的表達(dá)方式,怯怯地依偎著他,那種糾纏依賴的感覺像被水蛭叮咬一般,讓他左半身滾燙右半身冰涼。

    白燕中途離開了他們,劉小文徹底陷入冰窖里。在帶著白靈倉惶離場時,他恍惚看見白燕在你推我擠的人潮里跟個瘦高的男孩激烈熱吻,那情形像塊烙鐵一樣直戳胸口,尖銳的疼痛差點(diǎn)讓他發(fā)狂。

    劉小文懷著失落的傷痛帶白靈去了小店。在手忙腳亂的探索過后,他覺得白靈突然間萎謝成灰了。

    白靈坐在窄小的床鋪上,節(jié)能燈光從她披散長發(fā)的頭頂灑下,鼻尖慘白、眼眶烏黑。裸露在外的身體比平常膨脹了一倍,從臉頰到下頜,肩頭、胸部和腹部,全是一嘟嚕灌水的白氣球。

    最讓劉小文難受的是,白靈接下來的一系列動作。她光著身子從床上起來,蹲在地上,讓身體里他剛注入的殘余體液流出來,再用紙杯倒?jié)M清水清洗下體,那動作和神情仿佛她經(jīng)常這么干似的。清理完自己以后,白靈對著劉小文比劃起來。手勢被燈光放大映在貼滿美女頭像的墻上,劉小文捂著發(fā)熱疼痛的下體,站在晃動的手指影子下,感覺房屋搖晃得無法站立。

    劉小文感到所有計劃都失敗了,幸福生活的憧憬變得遙不可及。他對城市的征服,他所付出的種種辛勞和精神上的壓抑屈從,就像雪崩一樣垮塌下來,雪浪滾滾,飛花碎玉,把他建造的成為城市人的夢的宮殿吞沒了,擊碎了,湮沒了。轟隆隆的聲響賽過炸響在頭頂?shù)木蘩?,等他醒來,門外又是人聲鼎沸了。

    白靈卻在那晚之后變了個人,她坐在了柜臺里,劉小文接替了她修剪花枝、包裝、擺放、扦插、派送的工作。關(guān)店以后,她和劉小文一起去路邊攤吃小吃,像戀人一樣走到公交車站,由劉小文送她上車。面對只剩下自己的茫茫黑夜,劉小文覺得他離這個城市還是那么遠(yuǎn),遠(yuǎn)到他窮盡一生也走不到其中。

    劉小文想給弟弟打電話,自從劉小武去深圳打工,就再也沒跟他通過話。他摸出手機(jī),嘴里默念著弟弟的手機(jī)號碼,手指停止在屏幕上一動不動。他不知道該跟弟弟說什么,也許劉小武正遭遇更大的麻煩,期望他伸手相助。他把手機(jī)放回褲兜里,并不是他不想幫助弟弟,他從小沒有得到多少幫助,卻被需要幫助的親人們嚇壞了。

    他想問問老房子的事,還有母親的案件偵破了沒有。主動切斷跟馬頭村的聯(lián)系,使他無法獲知一點(diǎn)來自故鄉(xiāng)的消息。他開始重復(fù)同一個夢境:細(xì)雨蒙蒙的傍晚,母親賣菜歸來,把肩上的挑擔(dān)豎在門后,在父親的床前站住,從卷起的濕漉漉的褲腿里掏出一卷鈔票,坐在小凳子上清點(diǎn)。奶奶摸索著走過去,在母親身邊坐下,臉上帶著笑聽母親數(shù)錢。弟弟從雨里跑進(jìn)來,顫抖著瘦弱的身體,一個勁地叫餓。雨越下越大,老房子漏雨,雨水滴在父親床上,他拿鍋碗瓢盆去接,轉(zhuǎn)眼家什都裝滿了水。正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白燕來了,問他做什么?他說屋漏,接雨水。白燕四下望望,問,哪有屋?他抬頭看看,屋子只剩下個空架子,父親、母親和奶奶、弟弟都不見了,他獨(dú)自站在齊胸的水里。大雨造成泥石流,從后山腰洶涌而下,很快淹沒了尖叫掙扎的白燕。村莊變成一片汪洋,不復(fù)存在。

    從夢中嚇醒過來,劉小文的大腦出現(xiàn)幾分鐘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處的短暫空白。他隱忍地等待自身感受器重新恢復(fù)功能,確認(rèn)眼前掙脫不開、欲罷不能的現(xiàn)實(shí)。

    大部分的夜晚,劉小文從噩夢中驚醒,然后靜默地坐在黑暗里,繼而蒙著被子大聲哭泣,不時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低聲叫罵。

    原本以為自己離城市只有一步路,就是和白靈結(jié)婚。白靈是獨(dú)女,連房子都不用買。以前他不愿開口求婚,心里覺得委屈,白靈也不是他心上的女人。他存著夢想,賺足夠的錢,買房,像那個瘦高男孩一樣向白燕表白,但他也明白那是個永遠(yuǎn)無法企及的空想。經(jīng)過那痛楚的一晚后,他對求婚之事總是提不起興趣。白靈的世界不像他想的那么簡單,他無法走進(jìn)她獨(dú)特的情緒和經(jīng)歷,婚后的生活將是如同在黑夜里掙扎。

    而且從那之后,時常會有聾啞朋友過來找白靈,以前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聾啞人。劉小文坐在這群通過手指傳遞情感的人中間,他們的悲與苦變成手的情緒,揮舞不停,而他完全被隔離在外。一只只在半空舞蹈的手,像火焰搖曳,他完全看不懂火的喜悅和哀傷,更加感覺孤獨(dú)、冷清。他受不了白靈他們無聲而熱鬧的表達(dá),失落地走出小店。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離開,他是陌生城市里可有可無的浮萍。

    想到即將裝入口袋的城市戶口,劉小文沒有想象中的狂喜。他磨磨蹭蹭,不冷不熱地對待白靈,對她的種種暗示和催促無動于衷。他甚至不愿意再觸碰白靈的身體,事后的空洞、厭惡和羞愧感讓他遠(yuǎn)遠(yuǎn)躲開白靈的熱情。

    兩個人的關(guān)系無限期地拖延著,總會有人無法忍受而抽身離去,另一個又苦苦挽留。白靈帶來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聾啞男孩,提出以兩倍于創(chuàng)辦時的價格收購花店。

    “為什么?我們不是好好的?”眼看就要下鍋的魚突然變身成一塊石頭,把鍋砸個大洞,劉小文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憤怒,他寫在題板上的字異常難看。

    “你沒有能力管理小店?!卑嘴`的字更像一個個拳頭打在他胸口。

    白靈說的是實(shí)話。近一年來,小店的經(jīng)營管理大多依靠白靈,客源幾乎都是她的人脈關(guān)系。城市里的人和鄉(xiāng)村里的狗一樣認(rèn)生,即便他不開口說話,人家也能辨別出他的身份。

    “我不同意?!眲⑿∥娜酉骂}板,摔門而去。

    為什么?劉小文不明白,從什么時候開始事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白靈竟想占據(jù)他的花店,把他甩掉?

    他慌了神,受了傷,騎上拉花的三輪車迅速逃離。城市正在變得更繁華美麗,新修的六車道大街寬闊筆直,兩旁擺滿了嬌艷的鮮花,天空藍(lán)得要滴水,白云悠閑舒卷,建筑物高聳入云??諝庵酗h散著花香、茶香、肉香的氣味,他不想離開城市,山窮水盡他也沒想過離開城市。就算在城市里漂一輩子,像浮萍、水葫蘆,或者其他浮游生物,他也不想回農(nóng)村。怒火漸漸被現(xiàn)實(shí)的冷水熄滅,他現(xiàn)在還不能離開白靈。即使她背叛了他,他也得回過身去找她。

    漫無目的地游蕩到傍晚,劉小文停下車,在路邊攤吃小鍋米線、臭豆腐。有人跟他買了兩把香水百合,他決定不回花店,冒著被查處的風(fēng)險去電影院門口碰碰運(yùn)氣。

    他拉著鮮花到影院門口、燒烤攤前兜售,生意不算好,光顧著吃飽飯的人沒心思欣賞鮮花。趁著觀影結(jié)束出來的年輕人多,他忙向出口處靠近。

    劉小文忽然在穿梭不停的人流中發(fā)現(xiàn)了白燕的身影。她和女伴從電影院的臺階上下來,躲閃不及,她和他幾乎擦身而過,他緊張得呆立原地,臉頰滾燙,可她沒認(rèn)出他來,沒有看他一眼。他,以及其他在影院門前擦皮鞋、賣小吃、零售礦泉水的打工仔一樣,被歸入模糊混亂的背景里。劉小文猜想,只有穿著名牌服飾的城市男孩才能從黑夜里凸顯出來,成為白燕們多看一眼的焦點(diǎn)。

    后背的熱汗沒有干透,劉小文的心開始涼了。

    “玫瑰多少錢一枝?”一對情侶走到劉小文面前問價。

    劉小文指指手上的價目表。

    “哦,是聾啞人?!?/p>

    “怪可憐的。我們買一枝吧?!?/p>

    劉小文好像在哪里見過這個男孩,一時想不起。論相貌身材,他不比眼前這個買玫瑰的男孩差,可劉小文不敢比較。這男孩從出生就具備比他優(yōu)越百倍的條件,從農(nóng)村老家走到這座城市,坐車不過半天時間,他走了二十五年也沒法跟男孩并肩同行。

    男孩從劉小文手中取了一枝玫瑰,說著柔情蜜語向女孩遞過去。

    一個飛來的黑物砸中了男孩,男孩嚇了一跳,女孩尖叫一聲,她也被另一個物體擊中了。玫瑰掉在地上,黑物也落了地,是兩只銀色高跟鞋。

    “哪個?是哪個?”男孩用本地話大叫著四處搜尋。

    一團(tuán)香水味從劉小文身后撲過來,照男孩的臉上打了一巴掌。

    “騙子!流氓!為什么不接我電話?不回我短信?刪了我微信?”女孩的聲音聽來熟悉,流利漂亮的普通話。

    “我們完了。我跟你說清楚了,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我有病啊,接你電話?!?/p>

    “沒完!想跟我分手沒那么容易!”

    劉小文看清楚了,撲過來滿臉淚水、披頭散發(fā)的女孩是白燕,這個男孩就是在演唱會瞟眼見過的男孩。

    白燕雙手緊緊抓住男孩的衣服,男孩一臉嫌惡地甩她,推搡她。白燕倒在地上,兩只手抱住男孩的腿,妝容慘敗的臉貼在他的皮鞋上,大聲哭號。

    劉小文看不下去了,縱然他落魄,也不至于成為別人鞋底上一攤泥。更何況,白燕曾是他心中的女神。

    “你滾開!滾開!”男孩咬著牙齒大聲叫嚷,甩著腳,踢她,拖她。

    “我不放手,死都不會放手!”

    “你是死都不想回農(nóng)村吧。你撒謊騙我,什么政法大學(xué)畢業(yè)的高材生,什么你爸是副廳長。你就是個鄉(xiāng)巴佬!”男孩被她撒潑的樣子惹煩了,臉色極其難看,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起來,照她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腳。

    白燕被踢得四仰朝天,又倔強(qiáng)地從地上爬起來,往前一撲,一口咬住了轉(zhuǎn)身離開的男孩的肩。等男孩揪著白燕的頭發(fā)推開她時,肩頭布料滲出斑斑血色。

    白燕嘴角流著血罵了一句臟話,男孩旁邊的女孩站不住了,扒開圍觀人群走掉了。男孩急巴巴上前去追,被白燕死死扯住手臂: “我就是死,也不會放手的?!?/p>

    “你別死,我死,行不行?”男孩憤怒地四下尋找,抄起修鞋攤上的剪子往自己身上扎。白燕嚇得想去抱住他,又被他一腳踢倒在地。

    “出血了!”鞋匠跳起來搶剪子,男孩蒼白著臉踉踉蹌蹌朝前走。圍觀看熱鬧的人才收起了嬉笑的臉,拉架的,報警的,亂作一團(tuán)。

    白燕像一堆廢棄物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站在不遠(yuǎn)處的劉小文聽得清清楚楚,白燕用方言罵的那句臟話,說這種方言的地方不比馬頭村好多少。

    白燕不是城市姑娘!劉小文如同遭受雷擊,怔在原地。原來她是白靈的遠(yuǎn)房窮親戚。

    世界繁復(fù)得讓人眼花,讓人失語,讓人疑心重重。

    警車和120救護(hù)車前后到達(dá),白燕要跟男孩上車,男孩狂叫著:“叫她滾!她要上車,我寧愿被車軋死?!?/p>

    警車只得阻止白燕上車,救護(hù)車離開時,白燕甩開警察,光著腳追趕著車哭喊:“我不會就這么算的,我們沒完!”

    劉小文懷抱滿懷賣不掉的紅玫瑰,黯然離開了人群,他得趕緊去跟白靈道歉。他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才冷淡了她。他必須要去親吻她,去觸摸她,去附屬于她,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重要。

    快點(diǎn)!他怎么會愚蠢到跑出來閑逛?他應(yīng)該守著白靈,讓那個聾啞男孩從她身邊走開。他真蠢,居然沒有趁熱打鐵向她求婚。不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桂花巷的居民了。手機(jī)響了,他不能停,也許白靈已經(jīng)回家了,或者她去了那個男孩的房間。什么人打電話來都不重要了,他不想接。

    手機(jī)固執(zhí)地響個不停,他只好在路邊停下三輪車。電話是弟弟劉小武打來的:“哥,媽的案子破了,半個月后開庭審理。”

    母親去世了十三年,現(xiàn)在突然有人對她的死負(fù)責(zé)了,讓他們一家陷入困苦的罪犯,終于來承擔(dān)后果了。

    劉小武那頭鬧哄哄的,像在工地上,扯著嗓子說:“哥,我過幾天就回去。”

    “老屋呢?”他急切地張嘴說話,有些怪腔怪調(diào),馬頭村口音不那么濃重了。

    話筒里響起機(jī)器發(fā)動的嗡嗡聲,劉小武微弱的聲音被機(jī)器聲淹沒掉了。劉小文急忙追著問,只聽到弟弟不連貫的兩句話:“賣了。哥,我這邊忙著,回去再說。”

    劉小文耳邊響起忙音,對方聲音像脫鉤的魚游進(jìn)了深水。弟弟倉促敷衍的掛機(jī),把他存有余熱的話都阻斷在舌尖上。

    他回到花店,店門緊閉,里面一團(tuán)漆黑。打開門,劉小文誤以為走錯了地方,店內(nèi)空空蕩蕩,連擺放花盆的花架子都被洗劫一空。墻上掛著題板,上面寫著:“抵扣工資”。白靈的字透著不容分說的霸氣,向題板右上方斜出。

    還好,床還在。劉小文把自己拋在凌亂骯臟的木床上,反復(fù)咀嚼劉小武的電話內(nèi)容。這么說,老家他也回不去了。他的戶口上學(xué)時從老家遷出來,在學(xué)校里拖了幾年,又在人才市場放了幾年,現(xiàn)在也不知丟到哪個犄角旮旯里發(fā)霉。老家沒親人了,他必須去參加庭審,去那里見弟弟。也許,他還需要證明自己是馬頭村人,那樣村里才會分給宅基地和田地,才有根基。

    凌晨四點(diǎn),街上空無一人,劉小文收拾好包袱奔向客運(yùn)站。坐了七八個小時的大巴,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和不踏實(shí),晃晃悠悠的感覺比曾經(jīng)因為口音受辱的感覺還令他難受。

    大巴車緩緩駛進(jìn)縣城,熟悉的建筑、街巷映入眼簾。劉小文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心怦怦亂跳,張了張嘴,什么也喊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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