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澈
詹澈的詩
詹 澈
這城市曾在上海世博會中宣示
會在地球的城市競爭中上升,大樓增生
與世界各大城市一樣,不斷增加重量
但也無法停止下陷——流浪狗快要絕跡
賣狗肉者在流浪狗拘留所外徘徊,窺視
這城市這不知名的小巷,這只不知品種的狗
用一種貓眼石狀,玫瑰石色的眼睛
確認我是一個介于流浪者與寫作者之間的人
在買不起房子但還租得起房子之間
用一種太陽石狀,麥飯石色的眼睛
看著它,半蹲在墻角,仰望著天空
用力地,呻吟著,抖索著拉下一坨狗屎
小巷里游動起魚骨與蹣跚著豬腳的餿味
因為饑餓而嗅覺特別靈敏
因為特別靈敏就又特別會變異與回憶;
仿佛看見童年的自己,蹲在瓦屋外的樹下拉屎
仰望著天空中各種動物的云,走向遠方——
小狗趴在身邊,饑餓地用舌頭舔食熱熱的屎條
氣味中彌漫著稻谷黃金一般燦爛的顏色
小狗和我一起站起來跑向剛收割完的稻田
眼前小巷里的狗屎,這世界剩余的多余的糧屎
一種異化的顏色與氣味,被凍在冬末的墻角
仿佛這個不必生產(chǎn)糧食的城市中,一個小小建筑;
螞蟻的金字塔,躲過無數(shù)次的踐踏
在月色里發(fā)亮,在歲月中崩塌、腐蝕、虛無
今年貴庚?比我的詩友排灣族工傷的盲人
按摩師莫那能還老一些,比我實長八歲
是虛歲,在母親的肚子里就開始算
就開始學(xué)會按摩母親的肚皮,拿捏那力道
不是嗎,你我都該有這個,本能
他力道卻如壯年,能深入穴位
如地層探測的指針,按知皮膚下的衛(wèi)氣
筋肉下的營氣,最深處能按知骨氣嗎?我問
如煤層一樣的一陣沉默——間雜水聲似的血流
深入,淺出,理解這人世,例如用手寫詩?
他沒有眼盲,習慣閉著眼,看得更清
我說像盲詩人莫那能還能看見童年與星光,他常對我說:
這人世,按摩如早期手工排版撿字(我也做過)
板模工與墻壁粉刷,手工洗車與打井,更早的
跪在水田里用手插秧,一面向后退,一面蒔草
隔壁電視里那個彈鋼琴的節(jié)奏,我看得見她
彈著兒歌民謠時而彈著像是送葬的歌曲,那樣的力道
我常聽見人不說話時體內(nèi)的聲音,那體味,與心——
他說:我在那人身上寫字,暗中告訴他已難治的膏肓
這人世如一條街,這條小街全是這行業(yè)
這條街的這行業(yè)只剩我一個老人,能準確地勤勞地
以穴道推拿人體內(nèi)與心中,淤積的污垢,他說:
黑道的白刃與白道的白手套都來過。那些年幼的摩登小姐們
埋怨我挖她們的生意,詛咒我快死
想辦法要把我趕出這條街,這人世,我還聽著——
太陽睜眼,以金指用力打開窗戶
鳥聲叮當,樹葉閃亮著金片和銀片
我拿著一枝,在夢中的垃圾堆里
撿到的,狙擊手用的玩具步槍
一步一步,爬上公寓大樓的頂樓陽臺
我想要瞄準,在金片銀片樹葉叢中
叮當啼叫的一種五色鳥,它常來
我的夢中呼喚,叫醒了還睡在那棵樹上
仿佛離我很遠,在童年的鄉(xiāng)下,在深山
又似在我身邊,已逝的童話
我要清楚地看見它,瞄準它,嚇跑它
狙擊鏡里沒有塵埃,那棵樹在鏡頭中拉近
樹后面的云正在生長分枝,如我腦里的神經(jīng)叢
云后面的夢也拉近,然后是停止呼吸
狙擊鏡里的十字中心點,對準了生死之間
一個恍惚的命題;在鏡頭后面浮現(xiàn)了
真實的教堂十字架,阿——門,我聽見鐘聲——
放下槍,放走夢中的五色鳥,清醒地看見自己
一個詩人的影子,在晨曦中削瘦折腰
一個詩人,一個偽裝的狙擊手,真能瞄準什么
一個偷窺者,偷渡者,偷生者,盜火者
一個觀察者,觀望者,警告者,放火者
一個預(yù)告者,吹號者,流浪者,放水者
用初生的力量,準時打開陽光的眼睛
看見夢醒的自己,還愧疚地活著
這地鐵捷運的早班車,剛醒過來
從終點站開燈,就變成了起點站
從夢中醒來,匆促趕上這班車的人
都有一個舒適的位置,這很公平
坐下來,還可以有一段路可以接續(xù)一個夢
從山腳緩緩啟動,霧被擋在入口
這下面只有風,和閃電一樣的光束
我們被吞在一條龍,或一條蛇的肚子里
左邊是一條河,右邊是一條街
水聲和車聲,鄉(xiāng)村與都市摩擦的聲音
右邊坐一個少女,仔細地畫著眉毛與睫毛
應(yīng)是一個待嫁認命的上班族
左邊一個農(nóng)婦,鞋上有一點潮濕的泥色
她從山腳趕一個早市,賣自栽的有機山菜
她們摩擦著,鄉(xiāng)村與都市之間的語言
在十字形的交叉口,上面,有沉重的腳步聲
壓下來這城市尖塔的重量
還有歷史,還有被逐漸忘記的那些
那些無法繞過去,卻又像拋物線必然要摔下來
或者像回旋飛盤,沿著弧線又回到原點的記憶
這早班的地鐵捷運,不斷地繞著一個圓圈
起點就是終點,這不自由的規(guī)律
這潛行的法則這道與德,在這城市底層
我們除了用一個圓從內(nèi)向外來連接,才有可能清
楚看見
始與終,生與死的循環(huán),與自由中的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