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仁順
如果經典
◆ 金仁順
何謂經典之作?僅就世界范圍的短篇小說而言,說一句浩如煙海,只怕也不為過。這些小說散落在各個時代各個國家各種風格乃至不同作家的選集里面,宛若某個特殊的書簽或者別致的藏書票,使得他們的存在哪怕是闃寂無聲的,也令我們驚喜莫名。而那些年代久遠的作品,讀起來非但不會令我們覺得過時,美好品質因時光沉積而形成的瑩潤釉質,更增添了作品的貴重。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就是這樣的作品。(同樣優(yōu)秀的作品我們可以列出長長的單子,不過這不是開慶功會,只是需要舉例子而已。)??思{在一些人的印象中,似乎更擅長長篇小說的寫作,但他的這朵“玫瑰”影響之深遠,已可以和他任何其他的作品比肩了。事實上,這個短篇雖然字數不多,卻記敘了愛米麗小姐的一生,她生命中所有重大事件,即使沒有全面鋪開,卻也山高水低地呈現(xiàn)出大貌:愛米麗小姐生活在美國南方,在一座大宅子里與父親相依為命(顯然也是在其嚴加管教之下長大成人的),父女倆拒人千里,也沒有多少來往的親戚,愛米麗小姐是個老姑娘,直到父親去世,才有機會談情說愛,她愛上了一個性格跟她完全相悖的北方佬,但短暫的甜蜜之后,這段愛情不了了之(那個男人對成家不感興趣),她不繳稅款,惟一的才能是畫畫(教過幾年瓷器彩繪課),她與世隔絕,自我囚禁在老宅內,在灰塵和破敗中間度過后半生,到了小說最后,我們才知道她還是個殺人犯(那股一度困擾了全鎮(zhèn)居民的氣味兒來源終于有了答案)兼愛情至上主義者(她留住了自己的愛人,哪怕是用砒霜;而那具骷髏愛人的身側,有她年老后鐵灰色的發(fā)絲)。
愛米麗小姐的性格、態(tài)度、待人接物的方式,在這個幾千字的短篇里面,雖著墨不多,卻堪稱淋漓盡致。我們在閱讀中,連愛米麗居住的小鎮(zhèn),以及其居民也相應地都認識了,他們像世界上任何小鎮(zhèn)一樣,喜歡探人隱私,飛短流長,自覺地維護某些公共秩序。而愛米麗小姐的死硬性情(偏執(zhí)狂加自閉癥)作為也注定她不會被任何小鎮(zhèn)生活融化,她是世俗生活中的一根骨頭。
好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說說,我們在一個短篇小說里面看到了什么?就這篇《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而言,我們看到特定時期的社會風氣,美國上個世紀初南方小鎮(zhèn)風情(他們對膚色的看法,對情愛的態(tài)度),看到一個人(愛米麗)或者幾個人(愛米麗的愛人荷默·伯隆,以及她的父親)的命運,還看到一場謀殺案的發(fā)生、發(fā)展,乃至結局,換言之,看到一個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而所有這一切,不是刻板教條地列出單據告訴我們的,而是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變身為當地居民,在充滿參與感的探究中,共同完成的。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是線性結構,與之對應的另外一種常見的短篇小說模式是切面式的結構,即憑借著小說人物短時間的一個切面,呈現(xiàn)出復雜幽深的生活圖景。舉一個不是那么耳熟能詳的作品:理查德·福特的《共產黨》。
這篇小說跟政治毫無關系。格倫是共產黨員,但他喜歡談論的話題是打獵。32歲的媽媽愛琳是個美貌的寡婦,帶著16歲的兒子萊斯生活,除了已故丈夫的保險金,她靠做兼職女招待賺家用。格倫比她年輕,沒有什么正經工作,他們的情人關系是在酒吧建立的,他們的情感生活也因此伴隨著黑暗的醉醺醺的氣息,還有——沒有“還有”,主要就他們三個人,畢竟這是篇短篇小說。
格倫和愛琳的戀愛談得不好不壞,不那么認真也不那么不認真,格倫突然間消失了。愛琳沒因此絕望,日子照過,但免不了的是情緒低落沮喪。3個月后,格倫突然開著車回來。他想跟愛琳和好,他的誘餌是帶著萊斯去打獵,確切地說,是偷獵雪鵝。
這是個大日子。對萊斯來說。幾乎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日子,雖然他是個少年,雖然他對很多事情還懵懵懂懂,但違禁的獵殺行為特殊的氛圍對他進行了提醒和教育。那一天對愛琳而言也很重要。但格倫就未必了。格倫上過越南戰(zhàn)場。打獵相對于戰(zhàn)爭,絕對是小菜一碟兒。
格倫帶著萊斯去打雪鵝,成千上萬只雪鵝,“像一條鋪在水面上的白色繃帶,又寬又長,連綿不斷,一塊由雪鵝構成的白色海綿”,獵殺本身讓格倫興奮,但對萊斯而言,雪鵝帶來的震撼更強烈。獵殺過程被描寫得波瀾壯闊,萊斯打中了2只雪鵝,格倫打了4只。如果這次獵殺僅限于此,那么,格倫的目的就達到了,他自己過了打獵的癮,討好了女朋友的兒子,再吃頓飯,分離三個月造成的隔閡就能輕松跨越,他們將和好如初。可是,出了一個小岔頭兒——生活中難免時不時地出點兒小岔頭兒的——格倫打傷了一只雪鵝,他對它置之不理,任憑它在湖里自生自滅。
對格倫而言,這沒什么了不起的。但對愛琳而言,這是件大事。那只受傷的、被遺棄的雪鵝,意味著憐憫、同情、救贖,甚至某種詩意。她墮落在生活的底層,事事不如意,青春正以看得見痕跡的方式飛快逝去,但她的心仍舊是柔軟的,懷抱著接近絕望的希望,她不能對那只雪鵝不聞不問,她不想“讓萊斯覺得他是被一群瘋子養(yǎng)大的”。
最終,格倫打死了那只雪鵝,至少在那么一小段時間里,他被愛琳的高貴打敗了,不知所措了,而當他們轉身看愛琳時,她的身影早已隱進了黑暗中。
理查德·福特,他的小說人物,大多陷落在黑暗中,卑微、貧困、沮喪、絕望。他們不知道該拿生活怎么辦。雪鵝被明晃晃的槍口獵殺,愛琳們則被生存中難以言說的困境一刀刀剮割,她救贖不了自身,但她不能不解脫那只雪鵝。
理查德·福特無力把他的人物從悲劇中拉出來——萊斯最終沒有什么好未來,他17歲就步格倫的后塵靠出苦力維生——理查德·福特總是眼看著他的小說人物在現(xiàn)實世界中雞蛋碰石頭,輸得稀里嘩啦?!妒恰防锸珍浀男≌f完成于上世紀80年代,萊斯在后來的生活中,總是想起愛琳那句話“他不是被一群瘋子養(yǎng)大的”;而我們閱讀《石泉城》這樣的小說集時,也會想到,當下的心靈世界,也不全然都是廢墟,而即使是在廢墟中,也還有存有悲憫和詩意。就像這篇小說里面的這場狩獵,就像雪鵝翅膀尖那點黑色,就那么一小點兒,但有和沒有,截然不同;就那么一小點兒,就夠了。
好的短篇小說是果實。它們不必絮絮叨叨地講述樹木的根系如何龐大,也不必強調枝杈的豐富和葉片的特殊,果實結在樹上,或者長在草叢里面,或大或小,平滑或者粗糙,鮮艷或者黯淡,色香味俱全或者幾乎不露聲色,果實們看似無意地存在在那里,但里面處處有心,它來自哪里,它生長的季節(jié),土壤肥沃或貧瘠,依山還是傍水,千萬種滋味,陰陽共生,日月精華蘊藏其內。粗心的人大可只當它們是果實,狂吞入口,解渴或者充饑;細心的人則可以在果實內部挖掘出一個世界,果實的結構、紋理、形狀、味道、汁液——它們與其生長的環(huán)境息息相關,同時又超越了現(xiàn)實生活,是一種美妙精粹的提煉。更讓人驚嘆的是,果實同時又是種子,它們可以被還原到現(xiàn)實世界,創(chuàng)造出無數個相似亦微妙的新世界。
正如果實是大自然的結晶,經典之作是人類靈魂的文字濃縮膠囊。這些“膠囊”有時候瞬間讓人熱血沸騰,更多時候卻是緩釋的,當人類生命遭遇變故,消沉,孤獨,甚至絕望的時候,這些藥效經常會發(fā)揮出神奇的功用:展示世間常態(tài),人情概況,家國情懷,歷史變遷,等等。愛與哀愁,每次都是新鮮的,但這新鮮會迅速褪色,像荔枝,三日色香味俱失,同時又是桂圓,風干后亦可入藥入食。經典之作扎根于大地,卻也意味著高度和標尺,不是所有的花朵都能結成果實,也不是所有的果實能復變身為種子,成為經典,不只是因為自身的卓越超群,有時尚需天時地利的成全。
這樣千紅萬紫地苦心經營,又總算捱到春雷一聲的神奇時刻,如此輾轉修成的正果,怎能不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