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咸菜可以算是一種中國文化。西方似乎沒有咸菜。我吃過“洋泡菜”,那不能算咸菜。日本有咸菜,但不知道有沒有中國這樣盛行。中國不出咸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咸菜各有特點,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氨6ㄓ腥龑殻F球、面醬、春不老”,我吃過蘇州的春不老,是用帶纓子的很小的蘿卜腌制的,腌成后寸把長的小纓子還是碧綠的,極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保定的春不老想也是這樣的。周作人曾說他的家鄉(xiāng)經常吃的是咸極了的咸魚和咸極了的咸菜。魯迅《風波》里寫的蒸得烏黑的干菜很誘人。腌雪里蕻南北皆有。上海人愛吃咸菜肉絲面和雪筍湯。云南曲靖的韭菜花風味絕佳。曲靖韭菜花的主料其實是細切晾干的蘿卜絲,與北京作為吃涮羊肉調料的韭菜花不同。貴州有冰糖酸,乃以芥菜加醪糟、辣子腌成。四川咸菜種類極多,據說必以自流井的粗鹽腌制乃佳。行銷全國,遠至海外,堪稱咸菜之王的,應數(shù)榨菜。朝鮮辣菜也可以算是咸菜。延邊的腌蕨菜北京偶有賣的,人多不識。福建的黃蘿卜很有名,可惜未曾吃過。我的家鄉(xiāng)每到秋末冬初,多數(shù)人家都腌蘿卜干。中國咸菜多矣,此不能備載。如果有人寫一本《咸菜譜》,將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
古書里有一個“菹”字,我少時曾以為是咸菜。后來看《說文解字》,菹字下注云:“酢菜也?!辈粚α恕h字凡從“酉”者,都和酒有點關系。酢菜現(xiàn)在還有。昆明的“茄子酢”、湖南乾城的“酢辣子”,都是密封在壇子里使之酒化了的,吃起來都帶酒香。這不能算是咸菜。有一個“薺(薺)”字,則確乎是咸菜了。這是切碎了腌的。這東西的顏色是發(fā)黃的,故稱“黃薺(薺)”。腌制得法,“色如金釵股”云。這個字的大量出現(xiàn)好像是在宋人的筆記和元人的戲曲里。中國咸菜之多,制作之精,我以為跟佛教有一點關系。佛教徒不茹葷,又不一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鮮蔬菜,于是就在咸菜上打主意。我的家鄉(xiāng)腌咸菜腌得最好的是尼姑庵。尼姑到相熟的施主家去拜年,都要備幾色咸菜。
和咸菜相伯仲的是醬菜。中國的醬菜大致可分為北味的與南味的兩類。北味的以北京為代表。六必居、天源、后門的“大葫蘆”都很好。南味的以揚州醬菜為代表,商標為“三和”“四美”。北方醬菜偏咸,南則偏甜。中國好像什么東西都可以拿來醬。蘿卜、瓜、萵苣、蒜苗、甘露、藕,乃至花生、核桃、杏仁,無不可醬。只有荸薺不能醬。我的家鄉(xiāng)不興到醬園里開口說買醬荸薺,那是罵人的話。
醬菜起于何時。不會很早。因為制醬菜有個前提,必得先有醬——豆制的醬。醬——醬油,是中國一大發(fā)明?!安衩子望}醬醋茶”,醬為開門七事之一。中國菜多數(shù)要放醬油。西方沒有。但是中國古代的醬和現(xiàn)在的醬不是一回事。《說文》醬字注云:從肉、從酉、爿聲。這是加鹽、加酒、經過發(fā)酵的肉醬。大概較早出現(xiàn)的是豉,其后才有現(xiàn)在的醬。東漢王充《論衡》“作豆醬惡聞雷”,明確提到豆醬?!洱R民要術》提到醬油,但其時已至北魏,距現(xiàn)在一千五百多年——當然,這也相當古了。
(摘自“當當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