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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盜

    2017-11-13 19:20:17薛廣東
    連云港文學(xué)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紅毛黃毛狗熊

    薛廣東

    海盜

    薛廣東

    在憑力氣吃飯的碼頭上,向來不乏逞勇斗狠之人。這些人,都有綽號,如土匪、野豬、四疤眼、楊二瘋。

    海盜,就是一個人的綽號。

    前些年,幾十里外的陳家港、燕尾港常有船來連云港拉鹽,往往是船剛剛靠岸,就有人跳上碼頭打聽“海盜”,問其人,問其事,一臉的好奇??梢?,碼頭上的船,不僅只會載貨,有時也會把一個人的名字載向遠(yuǎn)方,哪怕這不是一個人的大名,僅僅只是一個人的綽號。

    我認(rèn)識海盜是在剛工作時。

    我不知道其他港口把叉車叫作什么,我們港口把它叫萬能機(jī)。剛工作時,我就在碼頭上開萬能機(jī)。

    剛“出師”不久的一天,我開著萬能機(jī)到倉庫里轉(zhuǎn)小麥,配合機(jī)械作業(yè)的正是海盜那個班。海盜是班長,其他清一色都是和我一起剛進(jìn)港的新工人。

    海盜二十四五歲,大眼,圓臉,身高近兩米,虎背熊腰,干活時,他在垛子上蹦來跳去,閃轉(zhuǎn)騰挪,身手異常敏捷。他手下十幾個小伙子個個都是生手,干活不怎么不熟練,給萬能機(jī)掛鉤、摘鉤,常常不是掛錯了,就是摘慢了,惹得他不時瞪起雙眼,扯著嗓子吼。

    活不多,干干停停。停下時,海盜就領(lǐng)著眾人坐到倉庫門口的火車鐵軌上休息。一個十八九歲牛高馬大的小伙子,干活時被海盜吼過,在那生著悶氣,大家吹牛,他繃著臉,一句話不說??僧?dāng)海盜說起以前在碼頭上扛鹽包,別人扛一麻袋,他每次都要扛兩麻袋時,這個小伙子忽然嘴一撇:“小母牛開電扇——吹牛逼!”

    眾人大笑,海盜也咧嘴笑。海盜對那小伙子說:“你小子不信?來,我和你打個賭?!?/p>

    “賭什么?”

    “賭兩包煙。”

    “怎么賭?”

    “我扛兩麻袋小麥,繞這倉庫走一圈,要是歇一步了,我給你兩包紅南京,如果我一步不歇繞過來了,你給我兩包,怎樣?”

    那小伙子一愣,然后一拍胸脯:

    “行!”

    鹽、小麥都是散貨,灌包時,重量都有標(biāo)準(zhǔn),一麻袋鹽二百斤,小麥比鹽輕,一麻袋是一百八十斤。他要扛著三百六十斤重的小麥,繞倉庫走一圈!

    進(jìn)港時的崗前培訓(xùn)上,教育科的“小眼鏡”給我們講碼頭概況,碼頭多長多寬,有幾個泊位,能停多大的船,都講了。這個倉庫,她也講了,面積一萬兩千平方米,庫容一萬五千噸,是連云港最大的倉庫。走一圈,至少得七八百米。

    他手下的小伙子們不信,我也不信!

    牛吹大了,看他怎么收場!我想,如果這時他呵呵一笑,承認(rèn)自己吹牛了,而且吹大岔了,眾人也許都會笑笑就算了,吹牛不犯法,吹牛不繳稅,誰會去和吹牛的人較真呢?

    可他好像并不是吹牛。

    只見他走到小麥垛子旁,伸手拽過一個麻袋包,雙手一掐,膀子一甩,那包小麥就撂到了他的右肩上。

    “二憨子、李小水,你倆再抬一包上去?!倍┳印⒗钚∷赖叫←湺馍?,抬起一麻袋小麥,摞到了他的左肩上。

    海盜,腰不彎、腿不顫,雙手掐腰,邁步就走,一步、兩步、三步……

    全班人都瞪大了眼睛。

    夕陽下,碼頭上,海盜扛著兩麻袋小麥不停地走,一群年輕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我也開著冒著一股股黑煙的萬能機(jī)跟了上去。

    我想,萬一海盜撐不住了,我就用萬能機(jī)把那兩麻袋小麥鏟回來,別再讓人扛了。

    一百米、三百米、五百米……

    海盜扛著兩麻袋小麥,果真一步未歇繞著倉庫走了一圈。

    他面不改色,只是額頭爬出了一層細(xì)汗。

    回到倉庫門口,海盜晃晃肩膀,撂下了肩上的兩個麻袋,跟在他屁后的我們都傻了,愣怔了好一會,才想起鼓掌和哦哦大叫。

    海盜走到和他打賭的那個小伙子面前:“沒吹牛逼吧?”

    小伙子低著頭說:“沒、沒、沒!”

    海盜拍著那個小伙子的肩膀,笑著說:“煙不要了,只要你以后好好干活就行?!?/p>

    活干完,一回到機(jī)械隊(duì),我就迫不及待地炫耀了:“兩麻袋,三百六十斤呢,他扛著兩麻袋小麥,繞著倉庫走了一圈……”

    我張著嘴巴還想說,可說不下去了,班里的師傅們沒有人把我說的當(dāng)回事,他們一點(diǎn)都不感到好奇,更不要說驚訝了。

    見我滿臉尷尬,趙師傅說:“不要說繞一圈,繞兩圈他都能?!?/p>

    錢師傅說:“他一頓吃二斤四兩,能沒勁?”

    我不信。

    孫師傅說:“不信?你到食堂好好看看!”

    再吃班中餐時,我的眼睛就盯上了海盜的飯碗。

    他的飯碗和我們的飯碗不一樣。

    我們的飯碗都是單位發(fā)的,兩個白色搪瓷碗,碗邊噴著“云港二公司”幾個紅字。而海盜的碗則是赭黃色的,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他一個碗比我們兩個碗還大。

    那就不是碗,那就是盆!

    每次吃飯,他的“盆”里都堆得冒尖。

    但那究竟有沒有二斤四兩呢?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你一頓真能吃二斤四兩?”

    他用手拍拍肚子,哈哈笑著說:“想知道?哪天請我吃一頓!”

    連云港的跋臺口,是一個快活的去處?;疖囌驹谶@,汽車站在這,操著不同口音的中國人在這,膚色各異的外國人在這,百十家大大小小的飯店在這。

    這里,白天人聲鼎沸,夜晚燈火通明。

    那天發(fā)工資。下班后,我找到海盜,他剛洗過澡正在班里換衣服。聽說我要請他吃飯,他撲哧一笑:“你這小子,好奇心真大啊,真想看看我飯量?”

    “不是的,不是的,是為了感謝你。”

    海盜一頭霧水:“感謝我?”

    他忘了。

    半個月前的一個白班,我的萬能機(jī)欺負(fù)我,我開著它干活,它突然鬧起了情緒——熄火不走了。鬧情緒也得選對地方啊,它偏偏在碼頭的鐵道上鬧情緒,偏偏這時鐵路上又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赝a頭上送車。我用車鑰匙一遍一遍地呼喚它,可它理都不理我,死活賴在那,一聲都不吭。

    警鈴大作,火車頭倒推著一排火車廂迎面而來。滿頭大汗的我打開車門,準(zhǔn)備棄車而逃。

    這時海盜拉著小平車不知從哪過來了,一見情況不妙,立即丟下小平車,跑到萬能機(jī)屁股后,一彎腰,一使勁,硬是將我那淘氣的萬能機(jī)從鐵道上推開了。

    “就這個,值當(dāng)?shù)陌???/p>

    “值當(dāng)!值當(dāng)!”

    海盜被我硬拉到了跋臺口。

    海蠣豆腐、烏賊燒肉、紅燒小黃魚、小花蜆,我還要點(diǎn)菜,海盜攔?。骸皦蛄耍瑝蛄?。”

    “你不是飯量大嗎?”

    海盜有點(diǎn)不好意思:“我從小就能吃。”

    酒是紅湯溝。兩杯酒下肚,我頭就暈了,而且話也多了。

    我問:“你在連云港的名氣是打架打出來的嗎?”

    海盜說:“在碼頭上,我只打過一架?!?/p>

    只打過一架,就能讓名氣從連云港傳到幾十里外?

    這打的該是怎樣的一架!

    海盜說他從小就喜歡打架,上小學(xué)時打,上中學(xué)時打,待業(yè)時,更是天天打。

    “因?yàn)榇蚣?,我老家猴嘴街沒有人不知道我,也因?yàn)榇蚣?,我還差點(diǎn)被抓去吃牢飯。工作了,人也大了,我就不打了。在碼頭上打的那一架,是實(shí)在氣不過才打的?!焙1I告訴我,那一架是在三年前打的,是和一艘遠(yuǎn)洋輪上的東北船員打的。

    “那天小夜班,我們班裝車,天下雨,我們就想到附近的一艘遠(yuǎn)洋輪上躲雨。沒想到,船上的值班船員守在船梯口,就是不給我們上船。不給上就不給上唄,那個船員還‘操你媽’、‘操你媽’的罵我們。我們見他罵人,也都開始還嘴罵他。這時從船上突然竄出幾個滿嘴酒氣的船員,罵罵咧咧地下船來打我們。領(lǐng)頭的一個家伙手里操著一根鋼管,班里的小劉跑得慢,被他一下子夯到了腿上,當(dāng)場就摜倒在碼頭上,還有一個馬三,被他夯到了頭上,幸虧戴著安全帽,要不那天小命就沒了。那個拿鋼管的家伙追我們,還有幾個家伙圍著小劉在那拳打腳踢。我騰地一下火了,回過頭來就沖向那個拿鋼管的家伙,到了他面前,他舉起鋼管來打我,我一閃,沒打到,我對他臉上就是一拳,那家伙立即倒在了地上。那幾個打小劉的家伙,見他們的人被我打了,就丟下小劉,都沖著我過來。我打得興起,三拳兩腳又撂倒了兩個。這下不得了,船上的二三十個船員全都沖下了船,個個都拿著家伙,有的拿鋼管,有的拿木棍,還有拿太平斧的。我一看,不是個事,我再能打,也打不過這么多玩命的家伙啊。我拎起一個倒在地上的家伙,一下子把他舉過了頭頂,我沖那些船員大喊,都給我跪下,不跪下,我就把他扔到海里去!”

    “跪了嗎?他們跪了嗎?”

    “敢不跪?當(dāng)著碼頭上幾百號人的面,他們都給我跪下了。不過那時候港公安局的人也來了,手槍都拔了出來。他們拿槍對著我,叫我把人放下,我對那些警察說,他們不跪,我就堅(jiān)決不放,你們就是打死我也不放。我又對那些圍著我的船員說,我數(shù)到三,你們要是還不跪,我立即就扔。我還沒數(shù)呢,被我舉起來的那個家伙就軟了,不停地喊著饒命。我只數(shù)到二,那些船員也都怕了,刷,都他媽的給我跪碼頭上了。”

    “后來警察把你帶走了嗎?”

    “我和那些船員都被帶走了?!?/p>

    “關(guān)你幾天?”

    “要關(guān)何止幾天啊。全碼頭的人,活也不干了,都到公安局為我求情,呵呵,想不到,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外國船員也跟著跑來了,嘰里呱啦地和警察說著鳥語,還不住地向我伸著大拇指?!?/p>

    “到底關(guān)沒關(guān)你啊?”

    “沒有,公司領(lǐng)導(dǎo)當(dāng)時就找到了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說我不僅不能關(guān),還應(yīng)該表揚(yáng),說要不是我,我們碼頭工人非要被打死幾個不可。我們隊(duì)長說,要是關(guān)我,他就帶著全隊(duì)二百多人集體罷工。”

    “呵呵”,海盜笑了:“畢竟,是我們自己港口的公安局,胳膊肘總是要往里拐拐的。第二天,就叫我出來了,那幾個船員倒是被拘留了幾天,對了,那個拿鋼管的家伙后來被關(guān)了兩年?!?/p>

    “如果他們不跪,你真會把那個船員扔海里去?”

    “扔!不過我盤算過了,扔下去估計(jì)也淹不死他,碼頭上那么多人在那,不會眼睜睜看他被淹死的?!?/p>

    海盜端起酒杯說,“在連云港,我真的就打過這一架?!?/p>

    “你這‘海盜’的外號也是這一架打來的吧?那些船員在海上怕風(fēng)怕浪,但他們最怕的就是海盜了,你收拾了這些船員,所以你就成了‘海盜’是不是?”

    海盜哈哈大笑。

    “大英雄,干杯!”我也端起了酒杯。

    那天我喝醉了。飯錢,是海盜付的,我是他背回宿舍的。這事,弄得我好多天都很不好意思。

    我喜歡看熱鬧。碼頭上的人都喜歡看熱鬧。

    看看熱鬧,會讓我們稍稍忘了出力流汗的辛苦,也會讓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碼頭上還是有一些樂趣的。

    但關(guān)鍵,得有熱鬧可看。海盜大戰(zhàn)東北船員就很熱鬧,可這個熱鬧,我沒有看到,很長時間里,我對此都深感遺憾。

    但是遺憾不是不可以彌補(bǔ)的。

    我工作后的第二年。那天,門機(jī)把我的萬能機(jī)拎到一艘俄羅斯貨船的船艙里去卸鋼板。

    班中餐后,活還沒開工,我和十幾個裝卸工懶洋洋地坐在甲板上,曬著中午的太陽,噴著天南海北的唾沫。

    這時,過來個一頭紅毛的船員,他用藍(lán)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我們一番,來到一個裝卸工面前,嘰里咕嚕說著什么。

    沒有人聽得懂。

    但他做出一個動作后,我們就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他做的是一個掰手腕的動作。連云港人把掰手腕叫作拗膀勁。紅毛意思是要和那個裝卸工拗膀勁。

    那個裝卸工身強(qiáng)力壯,立即響應(yīng)。兩人把胳膊肘支在帶纜樁上,手合到了一起??勺屛覀兎浅J氖?,那個裝卸工只僵持了幾秒鐘,手背就被紅毛壓到了帶纜樁上。

    紅毛贏得輕松,沒有快感,他又到另一個裝卸工面前比比畫畫,那個工人應(yīng)戰(zhàn),可是同樣幾秒不支就敗下陣來。

    紅毛連贏了三四個人,這下有了快感,在甲板上手舞足蹈。

    他豎起大拇指,不停地指向自己,又伸出小拇指,不停地指向我們。

    那天不僅是我在那看熱鬧,還有一大群人在那看熱鬧,碼頭上的理貨員、安全員,船上的俄羅斯船員都圍在那看熱鬧,調(diào)度員郭三也在。郭三見紅毛張狂,坐不住了,操起對講機(jī)就喊:“王隊(duì)長,王隊(duì)長!”

    對方?jīng)]有回應(yīng)。郭三急了,嗓門扯到八丈高,也不喊王隊(duì)長了,直接就喊“大鯊魚”。裝卸隊(duì)隊(duì)長老王的綽號叫大鯊魚。

    “大鯊魚你給我聽著,趕緊把海盜調(diào)十二泊位船上來,不是一個班,對,就他一個人,快點(diǎn),快點(diǎn)!什么,快不起來?你把你自行車給他!五分鐘趕到,要是趕不到,看我今天怎么剁你鯊魚頭!什么事?大事,關(guān)系到中國人臉面的大事!”

    沒到五分鐘,海盜就蹬著王隊(duì)長的“永久”自行車火急火燎地趕來了。他一路小跑著爬上船梯,撥開人群,問郭三:“郭調(diào),失火了?”郭三說:“比失火還急!”

    “快說,到底什么事?”

    郭三指著紅毛,對海盜說:“和他拗膀勁!”

    海盜愣了下,然后用手摸摸郭三的腦門:“沒發(fā)燒怎么說胡話的?”

    郭三一把撥開海盜的手,繃著臉,很嚴(yán)肅很認(rèn)真地說:“執(zhí)行調(diào)度指令!”

    海盜生氣了:“開什么玩笑,要拗你自己拗,我沒時間玩這個,我們班還在裝車呢?!闭f完,掉頭要走。

    “我要是能拗,還稀罕你!你和他拗,贏了,我就給你們班一百噸作業(yè)票?!?/p>

    在碼頭上干活,哪個班干了多少噸的活,調(diào)度員就會給這個班填多少噸的作業(yè)票,月底,勞資科就憑著這作業(yè)票給這個班算工資。不過,如果哪個班活干得出色,調(diào)度員是可以給這個班多填些作業(yè)噸數(shù)的,算是獎勵。

    作業(yè)票就是錢!

    郭三話音未落,海盜立即轉(zhuǎn)過身來,滿臉是笑:“大伙都給我作個證,這可是郭調(diào)自己說的?!?/p>

    海盜向紅毛招了招手。

    紅毛見有人向他挑戰(zhàn),很高興,咧著嘴,一蹦一跳地過來了。

    海盜和紅毛的胳膊,支到了帶纜樁上,只見海盜手腕稍稍一扭,就像翻書一樣,一下子就把紅毛的手壓倒了。

    過程太快了,我沒看清,眾人也沒看清,就連紅毛自己都沒看清。紅毛眼里充滿了疑惑,他愣了愣,又向海盜伸出了毛茸茸的手。

    海盜笑了,對郭三說:“郭調(diào),他還要拗,是不是再加一百噸?”

    “去去去,你小子不要得寸進(jìn)尺。”郭三說。

    海盜和紅毛的手又合到了一起。可這次就是上次的翻版,海盜還是瞬間獲勝。紅毛連輸兩場,一臉的愧色。海盜拍拍手,準(zhǔn)備走。

    可他走不了了。

    一個黃毛船員從人群中走出來,伸手?jǐn)r住了他。

    紅毛精悍,黃毛壯實(shí)。黃毛的胳膊就像小牛腿一樣粗。

    海盜對黃毛擺擺手說:“不玩了,不玩了,沒意思?!?/p>

    黃毛聽不懂。海盜向黃毛指了指郭三,做了個拗膀勁的動作。黃毛明白了,向郭三連連招手。

    郭三都四十多了,瘦跟猴子似的。他見海盜叫黃毛找他拗膀勁,氣得大罵:“你他媽的孬種海盜,竟敢日弄起三爺來了!你給我看好了,三爺今天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拗,就是膀子拗折了也要拗,狗日的老毛子。竟敢小瞧我們中國人!”

    罵完,他將手中的對講機(jī)往艙蓋板上一放,擼起袖子,就向黃毛走了過去。

    海盜一伸手把他拽了回來。

    “三爺息怒,這點(diǎn)小事哪能麻煩您老人家親自出馬,我知道,不要看你瘦,但你骨頭里面長肌肉,你要是出手傷了人家,那可就要鬧出國際糾紛了,你歇歇,還是小的我來。”

    眾人大笑。郭三瞪著眼,又罵:“你個狗日的,只許贏不許輸,你要輸了,三爺一腳把你踢到海里喂魚去!”

    “得令!”海盜來到黃毛面前,不料他卻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對郭三扮了個鬼臉:“再給一百噸?”

    “這個,這個……”郭三嘬起了牙花子,

    海盜往后一退,說:“一點(diǎn)甜頭都沒有,不拗了?!?/p>

    郭三咬牙:“三爺我今天豁出去了,再給你一百噸,主任要罵就罵去!”

    海盜和黃毛一上手,海盜率先搶了手腕,雖然沒有像拗紅毛那樣,一下子就把對方的手壓下去,但他的手始終壓制著黃毛的手。海盜想把黃毛的手壓下去,黃毛竭力想翻轉(zhuǎn)過來,黃毛雙腳在甲板上亂蹬,齜牙咧嘴,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怪叫,臉漲得像塊紅布。海盜深吸一口氣,身子使勁一扭,黃毛的手徹底被壓倒了。

    眾人鼓掌喝彩。海盜揮揮手,又把手伸向了黃毛,意思是如果不服,那就再拗一次。黃毛連連擺擺手,并向海盜伸出了大拇指。

    這時,一個穿著船長制服的大胡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滿臉怒氣,一邊用力推搡著黃毛,一邊大聲咆哮著,然后快步走向船員餐廳。

    他從餐廳里喊來一個穿著橙色水手服的水手。

    這個水手不像人,像只狗熊!

    “狗熊”比海盜更高更壯。他水手服的拉鏈敞開著,袒露著一塊塊碩大而又結(jié)實(shí)的肌肉,胸脯上長滿了黑乎乎的胸毛。他的手里還拎著個啤酒瓶,一邊走,一邊仰著脖子喝。

    大胡子把“狗熊”帶到海盜身邊。“狗熊”斜著眼看了看海盜,把手中的啤酒瓶往海里一扔,撿起船欄邊一根拇指粗的鋼管,一使勁,將那根鋼管一下子掰彎了。

    咣當(dāng),“狗熊”將鋼管扔到了海盜的腳下,一臉的傲慢。

    “拗膀勁就拗膀勁,還要來個下馬威?”

    海盜說完,彎腰撿起那根鋼管,抬起一條腿,將鋼管的彎處對準(zhǔn)自己的膝頭,雙手一用力,竟將那根鋼管慢慢地掰直了。咣當(dāng),海盜把鋼管扔到了甲板上。

    “狗熊”吃了一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大胡子急了,從制服里掏出一個黑皮夾子,拿出一沓花花綠綠的鈔票在“狗熊”眼前晃晃,狗熊見了錢,扭頭、甩膀子,活動著身體。

    海盜大叫:“郭調(diào),你看看,人家要是贏了,直接給錢呢,我要是贏了,不會還是一百噸吧?”他指著“狗熊”對郭三說:“你看看這家伙的噸位,完全就是困難作業(yè),給一百噸的話,我絕對不干!”

    郭三齜牙苦笑一下:“剛才多給你一百噸,就等著挨罵了,現(xiàn)在再要,沒法給了。你小子,就當(dāng)為國爭光吧,贏了,我請你喝酒!”

    “就喝酒?”

    眾人一起起哄,都說郭三太摳門了。有一個班長站出來對郭三說:“你說人家是為國爭光,那你就不能再多給一百噸?一百噸,也就才一百多塊錢,全班十幾個人,一人能攤多少?要不這樣,你從我們班劃一百噸給海盜!”

    郭三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

    “怎么了,怎么了,都想造我們調(diào)度室的反不成?”不知什么時候,調(diào)度室主任老孫也來到了船上。

    大家都喜歡看熱鬧,但老孫絕不是來看熱鬧的。我想,他一定是看船上一直沒開工,來看是怎么回事的。

    “五百噸怎么樣?”老孫比郭三爽快多了。

    海盜有些不好意思,摸著腦袋說:“孫主任,這多不好,你一噸不給,我也得為國爭光呢?!?/p>

    “說五百噸就五百噸,你有本事就來拿!”老孫說。

    海盜的手和“狗熊”的手像兩塊磁鐵,緊緊地吸在了一起。

    起先,兩人都想搶得先手,都想在第一時間壓制對方,可誰也沒有占據(jù)上風(fēng)。

    他們兩只手都在使勁,但他們的胳膊,都紋絲不動。

    “加油!加油!”我們扯著嗓子喊。

    大胡子揮舞著手中的鈔票,和一幫紅毛、黃毛船員也大聲喊著:“達(dá)瓦耶,達(dá)瓦耶!”

    達(dá)瓦耶是俄語加油的意思,當(dāng)然我當(dāng)時是不知道的。當(dāng)時我想這俄羅斯人怎么這么沒出息的,就拗個膀勁,還喊什么“大爺、二爺”的?。?/p>

    海盜和“狗熊”一直僵持著,僵持了足足有三分鐘。

    大胡子急得一蹦一跳,他又把黑皮夾子掏了出來,一把抓出里面所有的錢,在“狗熊”眼前晃了又晃?!肮沸堋焙薏坏醚劬锷斐鲆浑p手,立即抓住那些錢。

    “嗷”,“狗熊”大叫一聲,猛然扭動腰身,全身之力瞬間爆發(fā)。平衡打破了,“狗熊”的手慢慢向左挺進(jìn),海盜的胳膊漸漸向右傾斜。

    郭三跺著腳大喊:“挺住,你給我挺??!”可是無濟(jì)于事,海盜的手背離帶纜樁越來越近了。

    “再給你加五百噸!”老孫急紅了眼。

    “真的?”

    誰也沒想到,海盜這時竟然還能從牙縫中迸出兩個字來。

    “要是說話不算話,我就狗皮蒙臉,不見人了!”老孫叫道。

    海盜深吸一口氣,“啊”的一聲大吼,一使勁,他那被“狗熊”壓下去的手,又緩緩地翻了上來。

    海盜再次深呼吸,又是一聲猛吼,竟把“狗熊”的手慢慢壓了下去。

    “狗熊”咬牙支撐,并試圖翻轉(zhuǎn),但海盜不給他半點(diǎn)機(jī)會,牢牢地壓著他的手。海盜手腕上的青筋暴跳,“狗熊”的胸肌電擊似地顫動。眾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兩只大手。

    那一刻,整個碼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輪船的汽笛聲,火車的轟轟聲,就連老孫和郭三的對講機(jī)里哇啦哇啦不停的講話聲,都聽不到了。

    僵持!

    僵持!

    “狗熊”的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海盜沒出汗,臉卻變得煞白。

    這時,只見海盜抬起左腿,使勁往甲板上一跺,“啊”的一聲狂吼,身體和胳膊同時猛然扭動,“狗熊”的手,終于徹底貼到了帶纜樁上。

    海盜贏了!

    海盜贏了“狗熊”,也贏了一千二百噸作業(yè)票,還贏了頓酒。那酒本該是郭三請的,但老孫高興,就由老孫請了。

    那頓酒,海盜把我也叫去了。他說他和“狗熊”拗膀勁時,我喊的加油聲最響。

    幾年后,我告別了碼頭一線。因?yàn)槲页T谖覀兏劭诘男笊系切┬∥恼?,公司領(lǐng)導(dǎo)把我調(diào)去做了秘書。

    秘書秘書,就是秘密地抄書。

    秘密抄書的地方,遠(yuǎn)不如碼頭上熱鬧,但這地方,卻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秘密。

    秘密是不能說的。能說的就不叫秘密。

    海盜找到我,打聽一個秘密。

    海盜早就不當(dāng)班長了,海盜在我做秘書的前兩年就當(dāng)上了裝卸隊(duì)的副隊(duì)長。海盜當(dāng)班長的那個班,年年都是港務(wù)局的先進(jìn)班組,海盜呢,也年年都是港務(wù)局的先進(jìn)生產(chǎn)工作者,所以海盜當(dāng)上了裝卸隊(duì)副隊(duì)長。海盜成了脫產(chǎn)干部,上碼頭,也騎著一輛擦得锃亮的“永久”自行車。

    可海盜這副隊(duì)長當(dāng)?shù)糜行┯魫灐?/p>

    因?yàn)樗?dāng)了六七年的副隊(duì)長。

    這天,我正趴在電腦上“秘密地抄書”,“砰”,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進(jìn)來的人竟然是海盜。

    “老弟,問你個事,你要是能說呢,就說,要是覺得違反什么原則,就別說,老哥不會怪你的?!?/p>

    “什么事,說吧?!蔽医o他點(diǎn)了支玉溪。

    海盜說:“我就是想知道,這次公司人事調(diào)整,有沒有我?”

    這就是秘密。知道這秘密的除了公司領(lǐng)導(dǎo)、組織科科長,還有就是在公司黨政聯(lián)席會上做記錄的我。

    我走到門口,把門關(guān)好,也點(diǎn)了支玉溪。

    辦公室里煙霧裊裊。

    他不吱聲,我也不吱聲。

    一支煙抽完,我忍不住了:“你沒有動,還是副隊(duì)長?!?/p>

    對海盜,我最終還是沒有遵守原則。

    海盜面無表情,但我知道,他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

    和海盜一起提拔的那批人,混得好的已當(dāng)上了公司的副總,混得一般的也都主任、科長了,頂不濟(jì)的,也早就把“副”字摘掉了,就是一些比他晚提拔的,進(jìn)步都比他快,他們隊(duì)的隊(duì)長張大軍,工作比他晚,提拔比他晚,可人家只當(dāng)了兩年副隊(duì)長就成了正隊(duì)長。

    我說:“你自己想想,除了開會,你一年能來幾趟機(jī)關(guān)大樓?人家那些人眼皮比你帶水多著了,人家隔三岔五就來找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逢年過節(jié)就來機(jī)關(guān)‘走訪慰問’,平時三天兩頭就拉機(jī)關(guān)里的人去喝酒唱歌。你呢,就知道干活,是的,領(lǐng)導(dǎo)生產(chǎn)會上經(jīng)常表揚(yáng)你,可這有用嗎?革命工作天天干,一有好處靠邊站,為什么?老哥,功夫在詩外啊!”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可是老哥學(xué)不來!”說完,他起身要走,我一把將他拉住。

    我小聲地告訴他,雖然黨政聯(lián)席會通過了人事調(diào)整方案,但是文件還沒有正式下發(fā),現(xiàn)在抓緊做工作,一切還皆有可能。

    “公司王總還有半年就退了,現(xiàn)在好說話多了,但是得……”我做了個數(shù)錢的動作。

    “現(xiàn)在的風(fēng)氣可不比以前啊?!蔽艺f。

    “你小子,把老哥當(dāng)什么人了?盡是餿主意、歪點(diǎn)子!”海盜拽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些秘密,除了海盜,我想我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可有什么用?

    海盜就是個傻子!

    在這世上,傻子就得吃虧上當(dāng),就得委屈受氣,就得被冷落被漠視被打擊被排擠,所以,大家都想做聰明人都不想做傻子。

    可是有時候,傻子也會有傻福的。

    就在公司人事調(diào)整的文件即將下發(fā)時,突然出現(xiàn)了一點(diǎn)變數(shù)。

    海盜那個隊(duì)的隊(duì)長張大軍,想到調(diào)度室當(dāng)副主任,前期也做了很多工作,但最終沒有競爭過另一個關(guān)系更硬的隊(duì)長,探得內(nèi)部消息后,他一怒之下,就找人調(diào)到另一個碼頭公司去了。

    事發(fā)突然,再加上一時也無更合適人選,公司就讓海盜主持他們裝卸隊(duì)工作。雖然任免文件上,海盜還是副隊(duì)長,可這副隊(duì)長后面有個括號,括號里有主持工作四個字。

    這就不一樣。

    沒有正職,主持工作的副職就是一把手。更何況,按慣例,過個一年半載,主持工作的副職一般都會轉(zhuǎn)為正職的。

    雖然上次他把我鼻子都給氣歪了,但文件出來后,我還是為海盜高興。

    公司王總退了。不過,直到局里派來的莫總?cè)硕嫉搅?,他才磨磨蹭蹭將辦公室騰了出來。

    莫總在部隊(duì)干過,據(jù)說打越南時還當(dāng)過某個部隊(duì)的宣傳隊(duì)隊(duì)長,轉(zhuǎn)業(yè)后一直在局里文化中心當(dāng)主任。莫總喜歡文化,辦公室的櫥子里都是書。莫總說他三百年前和莫言是一家,我感到很納悶,莫言是人家的筆名啊,人家其實(shí)姓管。但莫總說是,我也不好說不是。到了公司不久,莫總就把工作重點(diǎn)放到了文化建設(shè)上,他說文化就是企業(yè)的生產(chǎn)力,就是企業(yè)的競爭力,要求公司層面、科隊(duì)層面、班組層面都要搞好企業(yè)文化建設(shè)。

    公司召開企業(yè)文化建設(shè)推進(jìn)大會,各個單位的一把手都來參加,海盜也來了。

    會后,海盜又到我的辦公室來了。

    他上次找我,把我氣得夠嗆,也許他忘了,可我沒忘。我繃著臉坐在電腦前,故意不理他,不讓座也不讓煙。

    他遞了支黃南京給我,我不接。

    他一臉的尷尬,站在那來回搓手。

    “我的好老弟,今天怎么對老哥這樣啊?”海盜急了。

    見他急了,我哈哈大笑。

    海盜這次找我不是來打聽什么秘密的,而是問我怎樣搞企業(yè)文化。他皺著眉頭說:“我們這些大老粗,到碼頭上干活行,叫我們搞文化,怎么搞?”

    “行了,別發(fā)牢騷了,越是沒文化,就越要搞文化,不搞,一輩子都沒文化。”我逗他。

    “沒文化的人搞文化,真是笑話!”

    雖然為了寫好莫總在大會上的講話稿,我翻了不少書,肚子里多多少少也算有了點(diǎn)“文化”,但是我知道不能和海盜說書上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他需要的,是又好操作又不費(fèi)腦子的方法。

    “你別犯難了,”我說:“人家怎么搞你就怎么搞,這不就行了。”

    “這樣行?”

    “行!”

    “記住,不要冒尖,冒尖就會被關(guān)注,時不時地就會來人參觀、學(xué)習(xí),這會很累人的;但也不要落后,現(xiàn)在就時興這個,你落后了就要挨批評。”

    海盜心里有底了,高高興興地走了。

    海盜真按我說的去做了。人家刷墻,他們隊(duì)也刷墻,人家拉橫幅刷標(biāo)語,他們隊(duì)也拉橫幅刷標(biāo)語,人家在隊(duì)部、班部掛圖版,他們隊(duì)也在隊(duì)部、班部掛圖版。

    兩個月過后,莫總帶隊(duì)到各個單位檢查驗(yàn)收,我也屁顛屁顛地跟去了。

    莫總興致勃勃,每到一個單位都要對這個單位的企業(yè)文化建設(shè)工作點(diǎn)評一番,表揚(yáng)為主,批評很少,即使批評,也無非說這個單位的圖書角的書太少了,那個單位的標(biāo)語口號沒有與時俱進(jìn),沒有海港特色等等。

    可到了海盜的那個隊(duì),莫總突然發(fā)火了,他是看到海盜他們隊(duì)部掛的圖版時發(fā)火的。

    海盜隊(duì)里掛的圖版與眾不同。別的隊(duì)圖版上方都貼著集團(tuán)董事長和公司老總的大幅照片,而他們隊(duì)的圖版上卻貼著他海盜的照片;別的隊(duì)圖版上的內(nèi)容是全局和公司的工作方針和奮斗目標(biāo),而他們隊(duì)的內(nèi)容卻是本隊(duì)的操作噸指標(biāo)和各班組完成情況;更與眾不同的是,別的隊(duì)圖版內(nèi)容是打印店噴繪的,他們隊(duì)卻是手寫的,那手寫的字,算不上難看但也算不上好看。

    莫總不高興了:“局領(lǐng)導(dǎo)、公司領(lǐng)導(dǎo)的照片不貼,貼你一個隊(duì)長的,就你長得帥?”

    海盜不吭聲。

    莫總沉下了臉:“我們身為港口人,要看清整個港口的發(fā)展形勢,要牢記整個港口的目標(biāo)追求,你看看你們弄的這個,什么本隊(duì)目標(biāo)、本隊(duì)任務(wù),太短視,太小家子氣了!”

    “局里的事有局長管,公司的事有老總管,我們裝卸工只要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我們裝卸工操不起那份閑心。”

    海盜一張嘴就把莫總氣得夠嗆。

    “啪”,莫總一拍桌子:“鍋里沒有碗里能有?你他媽的這點(diǎn)道理都不懂,還當(dāng)什么隊(duì)長?!”

    在我的記憶里,只有郭三罵過海盜,也就他和俄羅斯船員拗膀勁那次,除此之外,我還真未見過誰敢當(dāng)面罵他。

    海盜眉毛一挑,雙眼瞪圓:“你剛才說什么,有種你再說一遍!”

    “你他媽的,莫非老子還怕你不成,老子和越南人打仗時,你還在尿尿和爛泥呢……”

    莫總的話還沒說完,“啪”,海盜一巴掌已扇到了他的臉上。莫總身體一歪,差點(diǎn)摔倒,鼻子上的金絲眼鏡在空中翻著筋斗飛到了幾米開外。

    海盜還想動手,眾人一擁而上,將他死死地抱住。

    “我也想貼領(lǐng)導(dǎo)的照片,可你們這些領(lǐng)導(dǎo)走馬燈似地來回?fù)Q,我今天貼姓張的,明天換姓李的,我是不是每天都要派個人,什么活也不干,就去找照片、洗照片、貼照片?我就貼我照片,我就是帥,你能怎么著?!”

    海盜掙脫眾人,指著莫總說:“姓莫的,你的心腸不要太黑了,別的家打印店噴繪一張才三百塊,你親戚開的打印店憑什么要收八百塊?你干脆把整個碼頭搬回自己家去得了!”

    “你胡說,我根本沒有親戚開打印店?!蹦偽嬷f。

    “我胡說?你的親戚前幾天還來我這里的,說是你叫他來的,他還告訴我,我們公司所有單位的圖版都是他做的。我為什么找人手寫,就因?yàn)槲也幌胱屇氵@種人賺黑心錢!還好意思說要看清港口發(fā)展形勢,如果港口領(lǐng)導(dǎo)都像你這樣,港口還有什么發(fā)展,港口遲早就會被你們這幫王八蛋玩完蛋!”

    “你誣陷,你等著……”在海盜炸雷般的怒吼聲中,莫總的聲音格外地弱小……

    海盜這一巴掌和他惡戰(zhàn)東北船員一樣,轟動了整個港務(wù)局。局紀(jì)委書記親自帶隊(duì)下來處理此事。經(jīng)調(diào)查,莫總的親戚確實(shí)開著一個打印店,而且在公司除了海盜那個隊(duì),所有單位的圖版都是在那個打印店做的,也確實(shí)是八百塊錢一塊。

    局里把莫總調(diào)到一個二線單位做了一個副職。海盜動手打人,被記過處分,公司又從其他裝卸隊(duì)調(diào)來一個隊(duì)長,不讓他主持工作了。

    處理決定文件下發(fā)后,我約海盜來到了跋臺口。我以為他會情緒低落,但見了他后,他說說笑笑,一切如常。

    我說:“一巴掌打掉了個隊(duì)長,值嗎?”

    他哈哈大笑:“一巴掌打走一個黑心老總,你說值不值?!”

    “老哥,聽我一句,遇事還是要多忍忍,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你比我大,這些道理你應(yīng)該比我懂?!?/p>

    海盜拍著我的肩膀說:“你說的我都懂,可是老哥就這脾氣,改不了!”

    “還會扇老總耳光?”

    “該出手時就出手!來,不說這些,喝酒!”

    那天我不知道和海盜喝了多少酒,因?yàn)槲矣趾茸砹?。但我知道,碼頭上的那些船,又要載著“海盜”駛向遠(yuǎn)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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