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以侃
陰影鑒賞家
陳以侃
華萊士·史蒂文斯有一首散落在各詩集之外的詩,叫Chiaroscuro,文藝復(fù)興時期畫畫有了新竅門,就造了這么一個詞——“明暗對比”:他們發(fā)現(xiàn)亮堂堂的固然好,但要一樣?xùn)|西有份量,像真的,讓它3D,必須舍得用陰影蓋掉一部分。那首詩描繪了一幅比T·S·艾略特“普魯弗洛克”更早的城市荒景:隔著凄風(fēng)苦雨,樓房的表面像是燃燒了起來,我們跟著一個人在空街上拖著腳步前行,突然某處的一點微光,我們憑空就在那個獨行者的心里聞到閨房之芬芳,想起一雙驀然驚動的眼睛暗示著一個宇宙的情事。
這位大詩人,和所有稱職的藝術(shù)家一樣,知道對比的力量。在另一首詩《彈奏藍色吉他的人》(The Man with the Blue Guitar)里面,他又提到chiaroscuro,解釋為:
這位大詩人,和所有稱職的藝術(shù)家一樣,知道對比的力量
一支蠟燭已足夠照亮世界。
它就此清晰。即使是正午,
燭火也在純粹的黑暗中閃爍。
詩里面又寫道,對于“我們”這些總怕亮度不足的俗人,這些時時刻刻總想來一盞“德國水晶大吊燈”的人來說,“地球是平的,頹禿的。那里沒有陰影”。
要解釋阿蘭·霍林赫斯特——他的地位可能是這樣:比方英國再來一次公投,投的是存亡之際你要挑一個小說家寫一個好句子來讓你活命,我懷疑霍先生大概會是最可靠的人選——搬出史蒂文斯也只能拖延這一時片刻;但在著急想辦法的時候,史蒂文斯的一些意思,和chiaroscuro這個詞,在我腦中不時地出來想要幫忙。
霍氏的藝術(shù)一直是關(guān)于對比和明暗的。他少年時期成長在離牛津不遠的一個小鎮(zhèn)上,出家門走幾步就是農(nóng)場和白堊土山;父親是銀行分部的主管,家就住在銀行的樓上。二十多歲到了倫敦,腐國腐城,春風(fēng)十里,1988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泳池圖書館》(The Swimming Pool Library),用華美的文墨唱和彼時的輕漫浪蕩(托賓說霍林赫斯特幾乎要把男性生殖器寫成另一個物種)?!拔沂莻€徹底的雙子座,是初夏那種模棱兩可的后裔,困在自我的兩個版本之間,其中一個是享樂主義者,另一個——可能現(xiàn)在更多隱藏在背景里——是位嘴角看得出清教徒氣質(zhì)的學(xué)士。”正當主人公流連于滿目的男性下體之間時,小說給他安排了一個平行故事:讓他接了一個活,為另一個同性戀的老貴族寫傳記;而后者的日記送他回到了一個斷袖之情還沒有那么方便的時候。
2004年拿下布克獎的《美麗曲線》(The Line of Beauty)中,主人公是個研究亨利·詹姆斯的青年,和富家公子以做雜志為名四處尋歡?;氐骄庉嫴?,兩位助手也是同性戀,總纏著他,要他用詹姆斯的語言形容上司新獵物的身體。“他覺得自己所做的……混合性愛與學(xué)術(shù)……像是在讓‘大師’賣淫?!边@部小說的對比,是把這個才俊對美的天真追求以及登峰造極的精妙語言,放在撒切爾時期污濁冷漠的政治氣氛中和眼看要吞沒整個故事的艾滋黑云之下 。
《美麗曲線》不但是我欣賞霍林赫斯特的中心文本,也幾乎收管了我在當代小說中對“好文筆”的判斷標準。它里面的機智和優(yōu)雅充盈到你幾乎想每兩三句話都停下來喘氣,順便示意自己對于作者以及能讓這種體驗成為可能的文學(xué)機制不無感激。他把福樓拜以降,那種將作者視角滲透在第三人稱敘述中的技術(shù)運用到了某種極致,往往在一個詞上不但推動故事,體現(xiàn)人物的心理溝回,而且有作者伙同讀者從旁施加的一個判斷。他最重要的師承是亨利·詹姆斯,除了對人情冷暖有種不可思議的精密感應(yīng)之外,所謂的好文筆,是每個像電影一樣的句子,你跟著設(shè)計在其中的跌宕起伏被逗樂或震驚的過程,正好和小說敘事中它所要支撐的人物互動或性格揭示是一致的。這種游戲在本質(zhì)上比“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更好玩,就在于即使到最后你意識到這種聰明和敏銳并不能改造世界(有些人對亨利·詹姆斯到了歐洲只在意跟貴婦人聊天很失望),但能用語言在紙上剖析、勾勒這種最精微的觸動,就說明世界本身已經(jīng)足夠有趣和優(yōu)雅。
霍林赫斯特似乎寫在一個品欽和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并未發(fā)生的傳統(tǒng)里,但又因為“歇斯底里現(xiàn)實主義”無可爭辯且光芒四射地發(fā)生了,相形之下,更給霍林赫斯特的小說添了一層新鮮和活力。
另外,我向來有一個大不敬的觀點。就是《美麗曲線》最好的那一部分,比大師更好——至少更好讀。因為如果王爾德說得有理(而他的話一向是很有道理的):詹姆斯寫小說好像是痛苦的職責;那么霍林赫斯特明顯更放縱自己,他有種清澈的犀利,藏著某種英文里所謂的會咬人的刺激感(bite)。
詹姆斯寫小說好像是痛苦的職責;那么霍林赫斯特明顯更放縱自己,他有種清澈的犀利,藏著某種英文里所謂的會咬人的刺激感
《陌生人的孩子》(The Stranger’s Child)讀起來略微有些不一樣。
書名出自丁尼生的《紀念A(yù)·H·H》(In Memoriam A.H.H.),是桂冠詩人無法忘懷劍橋同窗好友的早夭,號稱作詩排解,其實壓著ABBA的韻,回環(huán)著自虐。當時進化論甚囂塵上,天地不仁的觀點丁尼生本就不太能接受,好友才情俊逸,眨眼間歸于塵土,所以長詩之中很大一部分也是試著將生命化于自然的演變之中。他寫離開故園,因為里面都是A·H·H的記憶,好比看他又死了一次,而“年復(fù)一年,風(fēng)景漸漸熟于陌生人的孩子”。
《陌生人的孩子》開場時,也是劍橋同學(xué),貴族子弟塞西爾·瓦朗斯跟自己的中產(chǎn)階級同窗戀人喬治·索爾到了后者的家中,一個叫做“兩英畝”的莊園。當時他們并不知道,一戰(zhàn)就在眼前。喬治的妹妹達芙妮請詩人塞西爾在自己收集簽名的本子里寫點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他留下了滿滿五頁的長詩,就叫《兩英畝》;而因為他在戰(zhàn)爭中捐軀,這首“平庸”的詩也陰差陽錯鐫刻在了民族記憶中。小說在后面的四個章節(jié)里,很驍勇地跨了四個大步,分別設(shè)在1926、1967、七十年代末和2008年,一方面是看和塞西爾有關(guān)的記憶怎樣隨著時局、人世的變遷而搖曳,另一方面,也是對于同性戀的態(tài)度慢慢在英國舒展的歷史。
這部小說里最明顯的chiaroscuro是什么呢?就是一點點“知”的微光,落在大片大片“不知”的蒼茫風(fēng)景中。作者看似信手卻又嚴絲合縫地將每個章節(jié)鎖死在它的歷史段落之中。每個角色很妥帖地生活在自己的時代里,只看得清自己一時之慮所照亮的范圍;人類本就高估自己的預(yù)感和記性,要剝奪人物的這點虛榮不算太難,關(guān)鍵是敘述者也要忍得住不作為又“高”又“明”的后來人加以指點。霍林赫斯特說這叫“無知的當下”。
所以我說這次讀起來口感不一樣,是隔著那厚厚一層無知,這部小說的文字比以往更溫煦、更朦朧;因為霍林赫斯特文采中的“第三人稱判斷”,都建立在敘述者的通透上,既然壓制了這層企圖,自然少了反諷,少了調(diào)戲角色的靈動,少了那一口bite的銳意。
這件事我怪在一個加拿大的老奶奶頭上?!睹利惽€》出版是在2004年,我發(fā)現(xiàn)2005年霍林赫斯特給艾麗絲·門羅的《逃離》(Runaway)寫過一篇書評,里面有幾句話正可以形容門羅對于《陌生人的孩子》所施加的“中和”作用?!八奈墓P干澀得讓人放心。很多小說人物都有不合情理的記憶力,她是不屑于如此的;她只是告訴我們——絲毫不帶遲疑與造作——那些角色之前的人生,包括那些他們記錯,或者完全不記得的事情?!边@部短篇集里面,最后一個中篇包含了五個部分,也是關(guān)于一組角色跨越時空的變化?!伴T羅的故事跨度雖長,但她似乎毫不費力地在過去中駕馭著一個個十年的累加;她的技巧和當代很多靠訊息支撐的小說正相反:她知道過去的時候有古意是未來的人強加的,所以她不解釋。她描寫過去就像描寫此刻一樣自然?!?/p>
霍林赫斯特的態(tài)度,想必是:這位阿姨能做到的事,我可以做得更好。所以這次創(chuàng)作在洞悉心事和wit(我一向認為中文沒有對應(yīng)的詞,暫理解為跳脫靈動的巧思吧)橫溢上,作者有意識地限制了供給。但話說回來,除了遣詞造句依然無可挑剔之外,那種繪景狀物上的揮灑恐怕是霍先生忍不住的。就像喬伊斯在意大利教寫作的時候,讓學(xué)生練習(xí)用文字“素描”,其中有一個后來成為斯洛文尼亞著名政治哲學(xué)家的人,叫鮑里斯·弗蘭(Boris Furlan),稱老師教著教著就忍不住要自己寫起來,他稱這是喬伊斯的“描寫欲”(descriptive lust)?;袅趾账固赜写位卮馂槭裁此粚憫騽?,就因為他太喜歡描寫東西了。
還留在小說第一章,吃過晚飯,塞西爾和喬治出去抽煙。達芙妮在屋里也坐不住,想去外面看看他們。
夜晚似乎把他們?nèi)虥]了,只剩樹梢微風(fēng)的輕訴。她只能看出黑與灰之間的一些輪廓,而樹和草的氣味在空中泛濫。她覺得大自然正借著涌動的氣味悄悄恢復(fù)自己,而人們——大多數(shù)人——卻還不明所以地留在屋中。她陶醉地劃過草坪,鼻子里是她未加分辨地聞到了女貞的味道、大地的味道、玫瑰的味道。突然走到石頭長椅,停下來朝四下張望,她因為自己確鑿地只身漂蕩在夜色中,而心跳加速。頭頂,繁星不停在聚攏,從又高又淡的云后落出,仿佛是已經(jīng)跟她相熟。她聽到不遠處一個聲音,類似呻吟,立刻又掩住了,然后是一陣辨認得出來的嬉笑聲;隨后自然是另一種氣味,與干草和其他植物不同,那是塞西爾的雪茄散發(fā)的紳士氣味。
那個呻吟,自然是指兩人為了飯后消食所行的不軌行徑?;袅趾账固剡@本書一改往日風(fēng)范,基本沒有寫握雨攜云的鮮活場面,所有發(fā)生的事也大多像上面這段話一樣,半隱半現(xiàn)在夜色中。一方面,只看這樣的描寫就已經(jīng)是一流的文學(xué)了,更要緊的,是那一聲“呻吟”難道就比荷槍實彈輸了性感?Chiaroscuro在法文里叫clair-obscur,一再說語言比人聰明:光和暗又直接聯(lián)通了“清晰”和“朦朧”。華萊士·史蒂文斯說,詩歌應(yīng)該“讓那些可見的更難看清”。其實詩人性情也沒有那么討厭,他只是做了好事又不肯明說:好的文字要引誘你相信,如果只是“可見”,那就什么都沒看到,你得看得更刻苦和用心一些,而事物真正的本來面目,或許只在想象中才能看清。
說到《陌生人的孩子》口感和以往的霍林赫斯特略有不同,就像上一部分試圖概括的,那是因為他想做一件不一樣的事。而他在敘述上很張揚地用了一個小戲法,與貫穿全書的意圖極為匹配,那就是他把生老病死之類的大事都丟進章節(jié)之間的縫隙中,等新章節(jié)開啟,跨入新時代,讀者都會有一腳踏空,半夜醒來不知今世何世,滿屋子陌生人之感。
比如第一章結(jié)束,是揭曉塞西爾留在達芙妮簽名本里那首詩。打開第二章“雷維爾”,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偷看一個似乎是叫瓦朗斯夫人的女子,斟酌著一封給“雷維爾”的曖昧的信。拼湊了十來頁的線索,終于弄清,塞西爾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達芙妮嫁給了他的弟弟,達德利·瓦朗斯,生了兩個孩子,科琳娜、威爾弗里德。第二章寫了一場紀念塞西爾的聚會,其中描繪晚宴和舞會的小說家功力真是爐火純青,簡直要讓讀者忍不住在頁邊寫滿小字:“托爾斯泰……托爾斯泰……”
他既要寫得多,又要寫得少
第三章開始我們到了1967年的一家小鎮(zhèn)銀行里,一個叫保羅·布萊恩特的人似乎是新來上班,正琢磨著為什么有同事吩咐他送領(lǐng)導(dǎo)回家,小心地不在職場失禮。走路并不遠,把行長吉平先生送到了家門口,突然又被吉平太太生生喊住要他幫忙做點家務(wù)。這時我們才知道,第二章里那個討厭的小女孩科琳娜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討厭的中年婦女,而她的母親(達芙妮)也已經(jīng)改嫁成了雅各布斯太太。而瓦朗斯家的房子成了一個寄宿學(xué)校,里面的一個叫彼得·羅的老師,和布萊恩特談了場戀愛。
到了第四章,是七十年代末,布萊恩特在圖書館看書,出來之后在風(fēng)雨中護送達芙妮老太太去車站。這一章我們跟著布萊恩特為了寫塞西爾的傳記東奔西走搜集材料。他找到了第一章里塞西爾的男仆,又在一個文學(xué)研討會上被達德利捉弄,最后在喬治·索爾的書房里,任由這位塞西爾的老情人搭在自己背脊的手朝腰帶以下滑去。
第五章似乎最不要緊,也回響最小。在知名紀錄片制作人彼得·羅的追悼會上,我們遇到了大傳記作家保羅·布萊恩特。追悼會上還有一個生前好友是舊書商,后來他拿到了第一章中一對地下戀人間的情書。
霍林赫斯特開玩笑說,之前還設(shè)想了一個轉(zhuǎn)折,后來是《美麗曲線》掙的錢都花完了,只好趕緊收筆。但不管如何,這近六百頁的巨制,已經(jīng)悠遠、圓熟到無可指摘了?;袅趾账固叵鹿P向來有種自信,到了這本,更是每一字背面都有“年度十佳”、“最遺憾落選布克獎作品”之類的貼紙。其實具體到小說的主題,霍林赫斯特的自負已經(jīng)不只是將門羅的手藝發(fā)揚光大,而是順便也要把亨利·詹姆斯和安東尼·特羅洛普給一道模仿了。
第四章里,喬治·索爾給保羅·布萊恩特看相冊,一邊指著自己說當時長得不錯,爆料塞西爾“會操一切”,一邊推拿著保羅的腰肢。這個場景實在讓我想起所有英語文學(xué)里我最喜歡的段落之一,那是《美麗曲線》中,主人公尼克到了一個貴族凱斯勒的大宅子里,老先生請他去書房看看,從特羅洛普聊到亨利·詹姆斯,最后找出一張相片,證明大師曾經(jīng)下榻在這棟房子里?;袅趾账固貙@場戲的把控,讓本來就是一場文雅、老到至極,卻也空泛、忸捏至極的文學(xué)閑談,一下精微得不輸給最好的文學(xué)批評。
里面尼克從書架上拿了一本特羅洛普下來,凱斯勒說,“原來你是個‘特羅洛普粉’?”尼克沒有讀過特羅洛普,便這樣回答:“我覺得我可能不是;我總覺得他寫得太快了。亨利·詹姆斯提到他時怎么說來著,‘一鏟鏟滿滿當當?shù)膶τ谡y(tǒng)英國事的見證’?!焙髞砹牡侥峥苏谘芯康牟┦空n題,他說他想“看看‘風(fēng)格’是怎么回事”,“那種同時掩蓋又彰顯事物的‘風(fēng)格’”。凱斯勒一下聽懂了:“原來你是個‘亨利·詹姆斯粉’?!庇⑽睦镎f你無法同時擁有蛋糕又吃掉蛋糕,但霍林赫斯特在《美麗線條》和《陌生人的孩子》里,都在嘗試著一邊如同特羅洛普般世故地、滿懷鄉(xiāng)愁地描寫著英國社會,一邊如亨利·詹姆斯般不問世事、含蓄節(jié)制。也就是說,他既要寫得多,又要寫得少。
那種在敘事中省掉情節(jié)的“小戲法”,英文里有個詞叫Ellipsis?!睹利惽€》當中就不時小規(guī)模動用過,用來省掉那些尼克在情場中不斷變得水性楊花的過程;我親身體驗過的最有名的例子,大概是亨利·詹姆斯的《貴婦畫像》。小說上半部如五月嬌蕊般的伊莎貝爾,下半部開場不知何時就淪陷在一場絕望的婚姻中。那種浸透了心痛的天旋地轉(zhuǎn)感,是文學(xué)提供給我的最為強烈的體驗之一。各種Ellipsis,在逼迫讀者參與的過程中,想要在他們心中引發(fā)的“補白”都是不同的,就拿我們此刻正在推敲的這本書來說,每個章節(jié)間的Ellipsis所傳達的含義,幾乎也就是近六百頁精妙散文所要完成的意圖,要一言蔽之未免粗暴,但其中也一定有中國古詩詞里常見的物是人非,所謂“莫問萬春園舊事,朱門草沒大功坊”,而陌生人的孩子懂什么,卻只道是尋常。
順著之前引用的那段夜色描寫,達芙妮大約知道了喬治和塞西爾正在吊床那里,尋了過去。黑暗中雪茄的火光一閃,只能很敷衍地將抽煙者的臉孔顯現(xiàn)片刻;達芙妮先看到的是塞西爾的臉。
“雪茄點著的那一頭,在空中晃動如同光芒黯淡的小蟲,幾乎要隱入黑暗之中,又突然亮了起來,但這回在那如鬼魅般的微光中,她看見的是喬治的臉?!?,我還以為那是塞西爾的雪茄?!唵蔚卣f?!边@個“簡單地(simply)”又是霍林赫斯特不動聲色的大師手段,一下提醒我們,在達芙妮頭腦中,根本不像(某位)讀者一樣都是淫冶的想象,她擔心的是自己言多必失,暴露了自己的“非大人”身份,被排擠出這場夜間的迷人游戲。
“‘那的確是塞西爾的,’喬治用他最似是而非的語氣說道,‘我也在抽塞西爾的雪茄。’”這‘似是而非’在讀者和達芙妮聽來也是全然不同的指涉,在“某位”讀者耳中,這突如其來的黃腔是《陌生人的孩子》初讀時第一次把我逗樂。
在第一章里,1913年,以及在我們所了解的大段同志藝術(shù)史中,“掩飾”永遠是第一位的。除了人民開動的法制機器略顯恐同之外,藝術(shù)家自己也隱約覺得自己的性向在道德上是不光榮的。什么是同性戀小說?或許,霍林赫斯特的某個區(qū)分接下來是有用的,他的意思大致就是有的小說是內(nèi)容同志,有的小說是寫法同志。就像霍林赫斯特在推崇艾德蒙·懷特(Edmund White)時所說的,后者看重“綺靡(Baroque)”,正是因為在這種美學(xué)主張里,“修飾即本質(zhì)”,內(nèi)置了道德?lián)u擺感。除了亨利·詹姆斯之外,霍林赫斯特最喜歡的作家大概是羅納德·弗班克(Ronald Firbank),他說后者“拆碎七寶樓臺”,就是“美化”它,而在美學(xué)的領(lǐng)域里,道德的規(guī)范作用就松弛下來了。
當然這種美化的沖動也姿態(tài)萬千?;袅趾账固卣f弗班克太極端了,刻意模仿會瘋,他學(xué)的是那種對話的“斷續(xù)感”,“言之無物感”,或者用V·S·普利切特的話來說,是“對話的荒謬”。這就又回到了亨利·詹姆斯。在《美麗曲線》中,兩位青年員工問尼克,亨利·詹姆斯會怎么評價他們。尼克說:“他會對我們很友善,他會說我們都很迷人,都很美好,……然后在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都意識到,他早已把我們看穿。”
霍林赫斯特跟大師一樣,迷戀上層社會,而體面人聊起天來,自然是人事物無一不盡善盡美,省心省力,絕不會失了檢點。錢鐘書先生引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說到了北京見到“諸貴人”,吃喝住行都打聽得極為細心,“以為有古大臣風(fēng)”,聽多了才知道是“言屬而意不屬”。一本和我一樣推崇《美麗曲線》的書,叫《閱讀文風(fēng)》(Reading Style),他說這種對話里,有一套構(gòu)建和諧的習(xí)語,即使辯論也似乎是將“互相認同提升到一個更激動人心的音調(diào)上”。
但說錯話基本還不會吃官司;愛錯了性別就可大可小了?!赌吧说暮⒆印返谌掳l(fā)生在同性戀“去罪化”法案頒布前夕,這居然已經(jīng)到了1967年。所以很多時候,以同性戀為題材的小說里都不自覺有種為社會不容的潛流,把“不可言明之愛”看做正常社會之外的事情。
在霍林赫斯特的第二本小說《折疊的星》(The Folding Star)里面,主角在比利時教英文,愛上了十七歲的學(xué)生。后來這個學(xué)生神秘地被學(xué)校開除了,據(jù)說是被看到在船上和水手們尋歡作樂。主角頓時覺得這位男洛麗塔更添了幾分性感。水手在同性戀的語匯中,都是男神,因為他們登岸之后,像是不為俗律所限,隨時可以駕浪而去。而對于這些困在陸地上的人來說,主角找到的一個社會棄兒的替代品,是一個叫Matt的混混?!颁N售一些變態(tài)的性愛錄像和六年級生的緊身短褲?!?/p>
2016年年初,美國作家加斯·格林維爾(Garth Greenwell)出了一本讓評論界驚艷的同志小說,叫《什么屬于你》(What Belongs To You)。氛圍和《折疊的星》很像,是一個美國人在保加利亞教英文,也把小說的中段閃回到故土用父子之情做對比。尤其切題的,是對于一個號稱把cruising (在公共場合尋覓同性性伴)作為一項志業(yè)的作家,也在小說中把情欲全潑灑在了一個像Matt一般不容于社會的痞子,甚至這次的Mitko還帶上男妓的屬性,平白在一個主角不用為自己性向擔心的時代,讓穿透在小說中心的情愛變得有些難以啟齒。
寫感情終究是寫那份“不可得”。比如,很意外也把亨利·詹姆斯當做偶像的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下筆一派赤忱,但在他的經(jīng)典同性戀小說《喬瓦尼的房間》(Giovanni’s Room)中,不但平白添了一個“未婚妻”,讓小說的主題變成了“愧疚的性”,也把地點設(shè)置在巴黎:用一種地點的錯置(displacement)刺激情欲是同志小說中很常見的安排。
除了地點的錯置,有時候還需要摁著你的頭鉆進時間機器里去?!队境貓D書館》里有一段情節(jié),是英姿勃發(fā)的男主角突然進了Soho的一家破舊的錄像廳,屏幕上放的是PPT一樣的所謂情色電影,而且是無聲的,靠流行歌曲的音軌掩蓋黑黢黢的座位間那些達芙妮聽不懂的雜音?;袅趾账固孛枥L黑暗里觀眾進出時壓低了的說話聲、衣服發(fā)出的沙沙聲、身體碰觸時的聲響。就這樣,突然之間,在霍林赫斯特筆下如索多瑪般的八十年代,同志間互加好友又成了在黑暗中對密碼的交換和破譯。
霍林赫斯特幾乎每次出書都要面對類似的問題,提供這樣一些類似的回答,就是如《陌生人的孩子》中所描繪的同性戀愛逐步光明正大的過程,雖然“益處自不待言”,其實也是某種浪漫消散的過程。《美麗曲線》中有句話,說“現(xiàn)在太無聊了,所有事都發(fā)生在過去”,也就是指同性戀情的美妙,有一部分來自于它的“不合法”。當然,要在某種意義上復(fù)制斯坦納聲稱“獨裁社會催生偉大藝術(shù)”的古怪論調(diào)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在藝術(shù)的機制上,就像霍林赫斯特自己所說,雖然他更愿意活在自由的當下,但作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更吸引他的是同性戀更復(fù)雜和艱難的時代。
對不少人來說,阿蘭·霍林赫斯特是不知羞恥描寫同性(性)生活的先驅(qū)。杰夫·戴爾甚至提過,是因為讀了霍林赫斯特,才讓他敢于寫“性”。但在我看來,雖然大家遠遠地的確望見是他最早跌宕風(fēng)流地走在這條路上,可就此說他是所謂的拓荒開路人,略顯牽強,因為那條路從來就在那里。他的“先”,一是因為聰明,認出了時代賦予他的自由,二是有足夠的手藝能做成這件事。類似于發(fā)明火藥固然可喜可賀,但比的到底還是誰先船堅炮利。
再放寬些,馬丁·艾米斯說,曾經(jīng)的文學(xué)都會停在臥室或廁所門口,但厄普代克不但要進去,而且還帶著一隊日本攝影小組。霍林赫斯特也曾透露,他的寫法六十年代厄普代克他們早就在異性戀上推廣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寫‘性’也沒有大家說的這么難,你只要把它當成其他人類活動一樣,明明白白地寫出來就好”。但這種話是普通人能隨便說的嗎?誰有這樣的自信,能在文學(xué)中把性寫“明白”,同時放之四海而皆“性感”?寫“性”這件事本身就是在言語的尷尬和靦腆中披荊斬棘,或許,屈服于一種點題的誘惑,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反向的chiaroscuro,就是在性愛描寫預(yù)設(shè)的層層陰影之下,霍林赫斯特的寫作有足夠的光亮讓我們難得看了個“明白”。
其中一層最難以穿透的遮擋,就在于床笫間的悲歡都太個人化了,以至于誰也不信誰的。同性之情欲往往在書評界回響更友善(《喬瓦尼的房間》里那段寡淡的床戲居然被LitHub投票選成了古往今來最好的性愛描寫),就是因為主流評論界都不把它當成自己的事,不用自身的經(jīng)驗去比照它。這個論點可以從相反的角度去證明:厄普代克曾經(jīng)寫書評,抱怨霍林赫斯特的人物怎么就知道做愛,“這有什么意義,他們又不能生孩子”……這真是最具諷刺意味,也最遺憾的一次“失手”,或許,厄普代克想到婚姻和懷孕,暗示你們還不如我們危險呢。
往這個角度再討論下去,是在做一些本就不存在的區(qū)分了。再搬出一個勇闖兩性婚姻的聰明的老同志:毛姆說,激情澎湃起來,不是因為它被滿足,而是因為它被阻礙。袁枚在《續(xù)詩品》里寫下那四個字“揉直使曲”,恐怕并不是在建議小說家要把異性戀當做同性戀去寫,考慮的也不是同志情誼中自帶的受挫感、隱秘性和社會邊緣姿態(tài),讓它自動變得更加有趣。但詩文之理,古今中外都是相通的,誰又能說他講的,不正是這個意思。
厄洛斯在掌管同志情愛的時候,并沒有頒布額外的律法,而同志小說的好壞越往下分辨,越明白它當然游弋不出文學(xué)本來的機制。最后就照抄霍林赫斯特表揚亨利·詹姆斯的話:“他超乎尋常的智慧,就在目光銳利和心思透徹上。我想,那些讓我迷戀的作家中,這就是我最欣賞的品質(zhì)?!?/p>
編輯/張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