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山到侗寨

謝以科/ 著

花山上的“花”盛開了。廣西文化在世界文化叢林里迎來了春天。這，只是開始。

于我而言，“花山”是最熟悉不過的字眼。仔細說來，原因有二，一則作為廣西作家協(xié)會的普通一員， 自己曾多次在《廣西日報》的“花山”副刊發(fā)表作品，久而久之，這片“沃土”已然成了安置靈魂的另一處家園，個中的情感自然不用多言；二則作為廣西桂學研究會的一員，早在廣西師范大學就讀桂學研究生班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聽過了桂學研究會以及師范大學文學院專家學者們對花山巖畫的文化解讀和學術(shù)探討，雖是課堂之見，難以解癮，但花山在廣西乃至世界文化遺產(chǎn)領域的地位，顯然足以讓人為之驕傲。

跟當初在“花山”上發(fā)表作品一樣，雖談不上有花山“紅人”那樣的深度內(nèi)涵，但心底那股小有收獲的愉悅還是難以抑制的，甚至延續(xù)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ㄉ綆r畫申遺成功，不僅是廣西的大喜事，也是全國的大喜事，甚至是世界的大喜事。我們以國際性的文化視野來宣告著“荒蠻之地”其實并不荒蠻，或許正是先祖?zhèn)冞@種不屈不撓的創(chuàng)造人類文明奇跡的拓荒之舉最終感動了世界。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第四十屆世界遺產(chǎn)會議后，花山巖畫的宿命終于在土耳其突如其來的政變中一錘定音，左江兩岸激情沸騰，八桂大地歡聲一片，文化的力量再一次超越了政治動蕩，而這也是人類文明和文化遺產(chǎn)應有的尊嚴吧。這讓人既驚喜又感嘆，驚喜于花山巖畫總算位列世界文化遺產(chǎn)之林，讓世人把目光聚焦到了廣西這個得天獨厚的文化地理坐標上，使花山上的“紅人”舞動起了人類文明的大旗。感嘆于花山“紅人”的頑強生命力，近乎以一種神秘的力量，讓數(shù)不盡的風吹雨打也甘于潰敗，使堅守滄桑的先民遺韻在崖壁上造就了文化奇跡。

冥冥之中，我始終相信“緣分”，“緣分”能讓不可能變成可能，讓陌生變成熟悉，讓遙遠變成親近……即使看不見、摸不著，卻總會在某一個恰當?shù)目臻g和時間里得到印證。

其一，說到自己曾經(jīng)創(chuàng)作的散文，算了一下，已有五篇關(guān)于侗族文化的作品在“花山”副刊上發(fā)表過，對我繼續(xù)書寫故鄉(xiāng)給予了極大的鼓舞和動力，“花山”也名副其實地成了我堅持寫作道路的一個重要驛站。讓人欣慰的是，三江的平巖、高友、高秀、高定、車寨五個侗族村寨也已經(jīng)在2012年被列入了《中國世界文化遺產(chǎn)預備名錄》，可以說，“花山”讓我筆下的侗寨走出了深山老林，以文化標簽的姿態(tài)進入了讀者的視野。而花山的成功申遺，無疑給侗寨的申遺之舉增添了巨大的信心和決心，從“花山”到花山，到侗寨，再到世界文化遺產(chǎn)，一路走來，不得不說是一種命中注定，也不得不說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姻緣”。

其二，花山巖畫上“紅人”祭祀稻神的遠古場景與侗族地區(qū)盛行的農(nóng)歷六月“吃新節(jié)”在祭師、供品、道具、巫舞等文化符號上存在著如出一轍的巧合，也都是通過這些特定的文化符號，實現(xiàn)了人與天地的對話，最終祈禱風調(diào)雨順。這里不需強調(diào)學術(shù)研究的嚴謹性，單是把兩者的符號特征拿來做個生動對比，就已經(jīng)頗有意思了。花山巖畫上展現(xiàn)出來的法事場景有青蛙形狀的祭師，有翹起尾巴的活狗，有響聲四起的銅鼓，有釋放光芒的太陽，有鋒利無比的刀劍等，構(gòu)成了反映古駱越文明豐富而深刻的畫面。侗族農(nóng)歷六月“吃新節(jié)”的文化內(nèi)涵與花山巖畫的社會寓意存在一定的交叉點，兩者共同的終極目標都是通過祭祀天地以祈福農(nóng)作豐收，兩者都是將天、地、人通過祭祀儀式三位一體地串聯(lián)起來進而完成祈禱對話，兩者中花山巖畫上向天祈禱的祭師和翹起尾巴的活狗與侗族“吃新節(jié)”的民間傳說也存在符號意義上的共性和重疊。在“吃新節(jié)”的民間傳說里，提到了只有天上的谷子國才有谷種，人間先民為了得到谷種，幾經(jīng)挫折還是終無所獲，最后的辦法是等到天上谷子國的稻谷成熟之時，派去一只狗偷了谷種，但狗在偷回稻谷的途中被天兵發(fā)現(xiàn)并被打落入天河，狗在落入天河后翹起了尾巴一路逃亡，終于把粘在尾巴毛上的九顆谷種帶回了人間，先民以此為頭種進而辛勤耕種，撒播天下。后人為了紀念來自上天的谷種和敢于冒死偷回谷種的狗，選在農(nóng)歷六月卯日谷穗長到像狗尾巴翹起模樣的時候舉行祭祀儀式，剝開谷穗的米粒煮熟，祭天，喂狗，祈求風調(diào)雨順，遂稱“吃新”。這些，足以證明壯族和侗族在傳統(tǒng)稻作文化中的風水觀、生態(tài)觀、宗教觀都存在著共同的文化認可，也正是這種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性使得從花山到侗寨的旅程不再那么的生疏和坎坷。

其三，另有學者認為，壯族和侗族都是秦漢時期百越民族的后裔，隨著“越”族群的細化，后來“駱越”族發(fā)展成了壯族的先民，而“干越”族發(fā)展成了侗族的先民。加之壯族和侗族的語言同是源于壯侗語族，有趣的是花山巖畫上的“蛙”在壯侗語中就叫“夜”或者“夜岜”，“夜岜”侗語就是“雷蛙”的意思，侗族民間相傳“夜岜”有劇毒，食之必致命，實則是擔心人們把雷蛙當食物來吃以致得罪雷神而遭受天譴雷劈所作出的警示，這與侗族地區(qū)夜郎國的由來又有著極為深遠的淵源。梁庭望教授在《花山巖畫的稻作文化內(nèi)涵》一文中提到，“人身蛙形”是花山巖畫的核心代碼，是壯族稻作文化的符號，也是壯族崇拜的圖騰。“蛙”被壯族人視為雷王之子，即管天的大哥雷王與管水的三妹蛟龍“私通”生下的怪胎，后被派作天使下到人間，因蛙神有上通雷神和呼風喚雨的超常能力而被由漁獵經(jīng)濟走向稻作經(jīng)濟的壯族先民所尊敬，說到這里，花山巖畫上“人身蛙形”符號的來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而“蛙”這個在壯侗語里稱之為“夜”的形象化符號，也同樣是神的化身，在侗族地區(qū)有關(guān)夜郎國由來的考究中，數(shù)三江侗族自治縣和里三王宮保存的碑文記載最為生動有趣，說是有一村婦在河里撿到一個大竹節(jié)，聽到里面有哭聲，拿回家里破開， 看到一個蛙狀小男嬰躺在竹節(jié)中，蛻皮后跳到村婦懷中稱之為母，隨后村婦將蛙郎撫養(yǎng)成人，侗語謂之“夜郎”，因其生于竹節(jié)，故取姓“竹”，長大后在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自立為王，稱之“夜郎國”。“夜郎”主張廣施仁政，普興教育，革新生產(chǎn)，告別了刀耕火種的落后生活方式，后來竹王“夜郎”的三個兒子也被封為夜郎國的三王。夜郎國后人為銘記這位由“蛙”轉(zhuǎn)世而來“夜郎”及其三個兒子的功德，興建了竹王宮、三王宮和三王廟，常年祭拜，香火旺盛，祭祀的場面在清代詩人王漁華的《題竹王廟》中也有所提：“竹林溪口水茫茫，溪上人家賽竹王。銅鼓蠻歌爭上日，竹林深處拜三郎。”說到這里，我不得不把花山巖畫上的場景串聯(lián)起來做個對比，“竹王夜郎”對應了巖畫上的“人身蛙形”，“銅鼓”對應了巖畫上的“銅鼓”，“蠻歌”對應了巖畫上的“法事巫舞”，“上日”對應了“太陽”，兩處由不同的時間、空間、對象構(gòu)成的祭祀場景，其組成的符號構(gòu)件卻有如此親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本身也是傳統(tǒng)稻作文化領域的一個奇跡了。加之宋人朱輔在《溪蠻叢笑》中指出的南方“洞民”是苗、瑤、嘹、獞、仡佬，而其中的“嘹”即是“僚”，指的就是“峒”和“洞”，后來改為“侗”，“獞”即是“僮”，指的就是“壯”，直至明、清兩代又出現(xiàn)了“峒蠻”“峒苗”“峒人”“洞家”等對侗族的他稱。由此得知，壯族和侗族自古以來應該是山同脈，祖同根，音同源，那花山巖畫上祭祀稻神祈求風調(diào)雨順的場景與侗族“吃新節(jié)”和夜郎文化有著共同的文化鏡像也就不足為奇了。

實際上，不管是在“花山”，還是在花山，或是在侗寨，與廣西這片熱土有緣分的人，總會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幽靈在召喚著，她是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自信和民族情懷。沿著召喚一路走去，穿越直達古今的時空隧道，與花山上的遠古“紅人”共起蛙舞，亦與侗寨里的鄉(xiāng)親同唱耶歌，越走越遠，越陷越深，這也正是廣西文化的生命力和吸引力所在。

在花山，“紅人”是主人，他們在世界文化遺產(chǎn)舞臺上訴說著生生不息的廣西故事。在侗寨，你我是主人，我們在民族團結(jié)進步的歷程中書寫八桂祥和的壯麗篇章。

從花山到侗寨，也許存在無數(shù)個驛站，但我們的故鄉(xiāng)都叫廣西，一路走來，所見所聞，都是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