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味道
張凌云
我一直以為,最能帶來家的感覺的,不是視覺,不是聲音,而是味道。
味道是一種復(fù)合體,是交融著嗅覺和味覺的感知。我所說的,主要指嗅覺。離家越遠,日子越久,就越懷念從前的那種味道。那是一種能一下把你帶回,從蕪雜的社會遭際和蹉跎的歲月流變中突然轉(zhuǎn)身,回到最初的那個地方的味道。
一次次的返鄉(xiāng)途中,我一直在尋覓曾經(jīng)的味道。
一
味道最直接的表現(xiàn)場所是廚房。尤其是在晚上,這樣的沖擊更加深刻。就像一根火柴,剎那間劃亮了漆黑的夜色。記不清有多少次,我站在熏得烏黑的低矮屋檐下,高談闊論在外的感受,學業(yè)或工作的所得,遇到的不平和牢騷,父母他們一邊聽著,一邊飛快地盛出一盤盤菜來:“快,端上桌!”熱氣騰騰的氤氳中,熟悉的氣息直撲腦門,仿佛我端著的不是菜肴,而是一盆散發(fā)著熱度的飽滿親情。
我常在佇足之間尋覓味道的軌跡。狹小的廚房內(nèi),一只蒙塵日久的白熾燈泡發(fā)出暈黃的光,騰起的煙霧使得空間更加逼仄,都快看不清東西了,手腳不能亂動,稍不當心,就可能摔壞碗勺或使鍋盆傾覆,卻有一股執(zhí)拗的氣味從某個角落裊裊升起,繼而以強有力的姿態(tài)將周圍的紛亂嘈雜踏于腳下,成功地完成一次逆襲。
那些軌跡,可能是正在爆炒的一鍋菜,扁豆、茄子、韭菜、青辣椒等各種蔬菜,或與肉絲雞蛋混搭的小炒——這從鐵鏟響亮的翻動聲可清晰辨出;還可能是慢燉悶煮的其它東西——那就頗有意思了,因為昏暗中看不清它們的身影,得用鼻子去仔細搜尋。
對了,是炭爐子上燉著的鯽魚湯,咕嘟咕嘟的,氣味慢慢頂起了很輕的鋁鍋蓋。高壓鍋有吱吱的聲音傳來,一股肉香隨之溢出,原來還有熟牛肉。好像有蝦的味道,摸索著打開櫥柜門,是的,煮熟的一搪瓷盆小蝦躺在那里。難道還有豬肚肺?瞥見灶臺上還擱著一口鍋,掀開一看,果然,好大一只酥爛的它就等著切碎搭配……
那些味道,如點點的星光,映照著我的往事,發(fā)出慈祥的笑意。父母之愛是天下最無私的愛,他們對兒女不遺余力的犒勞,使每一道家常菜都可寫成一首不需抒情的贊美詩。
民以食為天。味道的本真之美,自然反映在那些承載它們的樸素載體中。我懷念那個陰暗狹小的廚房,它容納了我的二十年光陰,我對其間的各種物什充滿感情,盡管已經(jīng)陳舊得有些難以容忍。譬如,那只從記事時就存在的黃色碗柜,油漆早就斑駁,上面沾滿了抹不掉的油垢;缺了角的臺面瓷磚;早就不用的礙手礙腳的灶臺;還有粗瓷笨重的盆碗,有些發(fā)黑的筷子……
但我喜歡它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那些熟悉的味道使我忘記了所有不快,卻輕輕托我于童年的掌心。我會在煙光火燎中忘記了時間,廚房也在我的眼里不停位移,幻化出各種各樣的畫面。向前,是另一所老宅的廚房,那時還沒有煤氣灶、油煙機,灶臺是做飯的主要工具,麥草燃起的炊煙在屋里彌漫開來,那是一種特殊的香味,母親一邊往灶膛里塞著草把,一邊絮叨著什么,火光照亮了她年輕的臉龐。再往前,是外婆家的廚房,外婆一邊燃著柴草,一邊拉動旁邊的風箱,火越來越大,風也越來越響,響得聽不見門外的北風,只聽見看見屋里騰起一團的溫暖。
有人說,炊煙是屋頂?shù)那f稼。那么,屋頂下面的廚房就是土壤,土壤內(nèi),連著我們的故土之根。父母長輩們用他們的雙手,一輩子澆灌著這些根系,即使已長成參天大樹,在他們眼里卻始終是長不大的幼苗。
二
味道的第二束光芒來自房間。
剎那間打開一扇門,就像打開一扇窗,一扇眺望記憶的天空之窗。
“猛力一推雙手如流/總是千山萬水/總是回不來的眼睛……猛力一推竟被反鎖在/走不出的透明里”
就像羅門的那首《窗》,推開那扇門,我也被反鎖在走不出的透明里。
透明著的是我的過去。一只只晶瑩地陳列在那里,原封不動的,和從前一樣,沒有人挪動它們,更沒有人破壞它們。
挪動它們的是我的嗅覺。從我推開門的剎那,各種干燥的、潮濕的、酸腐的、嗆人的味道直往懷里撲來,就像失散許久的孩子找到了親人。不需要眼睛,也能清晰地辨認他們是誰。我知道,他們受委屈了,我這一走,就是數(shù)月經(jīng)年,而再回來,恐怕相隔更久,我只是隨著時光漂泊的驛站,他們卻構(gòu)成了一成不變的家園。
現(xiàn)在,我回來了。面對孑落在時光路上的孩子們,一層層地撿拾往事。那只只有兩層、用杉木條搭成的書架,幾排舊書散發(fā)出的強烈氣味還停留在那里,翻開其中的一本,手指落在多年前滑動的那頁。打開一只抽屜,一種陳舊的味道霎時如夕陽淹過房間,我什么也看不見了,只看見昨天一個個安靜地躺在里面,有的是老照片,有的是老地圖,有的是用過的盒子,有的是破損的鋼筆。打開衣柜,當年穿過的衣服不少,還整齊地疊在那里,散發(fā)出有些發(fā)潮發(fā)霉,又混著樟腦丸的熟悉味道,一如記憶中的小時候。那些碩大的舊棉花胎也壘成幾排,旁邊緊挨著棉布被面,那有些嗆人的棉絮味,讓我一下想起鉆在泛潮而又厚重的鄉(xiāng)下棉被里的感覺。
房間里全是過去的味道。它們層層包裹著我,用看不見的繩子捆綁著我,迫使我無法在現(xiàn)實的空間里呼吸。于是,我搬起一只紙箱,來到屋外有太陽的地方。
但是,味道依然追隨著我,將我沉浸在昔日的陽光下。事實上,最吸引我的正是那些堆放在房間角落的紙箱,那是對時間最好的證明。我將紙箱翻開,各種書籍、試卷、作業(yè)本蒙著灰塵的味道抖落開來,分別鋪開了走過的上學之路。從它們紙張的脆弱和霉變程度,以及接受陽光洗禮的發(fā)酵程度,我感覺到味道不同的重量。曾經(jīng)的對或錯、蒙昧或明白都不再重要,它們一同組成了我過往的人生。
我從房間走向另一個房間,味道如淌開的河流,從我身邊分過去,又旋即攏在一起。
我走過空空的桌椅和凳子,多年前的紅漆氣味還停留在那里,手一摸,似乎還能感受到當年的溫度,一家人談笑家常剛剛離開。走過舊的縫紉機,鼻子立刻找到了那根老是飄著機油味道的皮帶,提醒我這臺機器上發(fā)生過的故事。走到某間屋子的一角,那里是曾經(jīng)堆積糧食的地方,圈糧的圍席還在,依然游蕩著帶著蘆草和土塵味兒的收獲氣息。
我終于走過各種不同的房間,走向院子,再走向二樓的平臺。
這里的味道更開闊,更令人遐想。我看到院子里有一口井。俯下身,井壁有淡淡的水腥味傳來,想起當年和哥哥爭著打水的場景。院角有一棵老朽的葡萄樹,枯葉拂來西風的氣息,卻想起夏天時收獲的累累喜悅。我摸著水泥刷過的墻壁拾級而上,忽然看見一株小草長在臺階中間,而臺階內(nèi)側(cè)已布滿了青苔,隱隱浮動植物的青翠,不禁感嘆,歲月的味道,就像汲水的聲音,那一片潮濕,不僅停留在堅硬的水泥上,更是浸潤在我們的心里。
三
味道的第三和第四只火把,來自季節(jié)和田野。
我站在平臺之上極目四望。田野攤開了一本大書,等著我去閱讀。家鄉(xiāng)那片遼闊的土地始終是我生命的母體,無論走到哪里。田野在四季里飄綿著不同的味道,照亮我遲鈍的神經(jīng)。
最強烈的感覺來自收獲的季節(jié)。秋的十月,大地散發(fā)出熟透了的味道,沉甸的稻穗,火紅的高粱,鉆出地面的紅薯、花生,鼓脹得開裂的芝麻、向日葵,以紅、黃、褐為主基調(diào),既像一塊色彩斑斕的調(diào)色板,更像一口天然的巨大火鍋。
我喜歡那種濃烈的成熟味道。秋風獵獵,無邊的稻浪翻滾起伏,但看不見河的那頭,只看見高大的青紗帳沙沙作響,不停拂動變得血紅的果實,陽光在帶著血絲的葉片之上跳著金屬的舞蹈,那種干凈的、帶刺的、有力的味道直撲鼻孔,全然不同于任何其它季節(jié)。前面就是家鄉(xiāng)所在的村莊,一條大路卻似乎永遠沒有盡頭,蒼穹之下,我反復(fù)用腳步丈量著出發(fā)與回家的距離,漸漸地看不見任何一個人,包括自己。
那一刻我將靈魂交給了生我養(yǎng)我的大地。大地包容著我,用她深秋的氣息體溫傳遞著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寓意。那種只要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的感覺,除了味道,沒有誰可以替代。
另一種收獲的味道來自春末夏初的五月。這是不同于十月的感覺,清新、溫暖,帶點淡淡的惆悵。屬于春天的最后背影也遠去了,但一種芳香的余韻卻在大地之上蔓延,可以是花,可以是籽,也可以是老去的軀體。
那是由蠶豆、油菜籽、麥粒組成的交響。我一直想給不同的氣味冠上名字,就像顏色可以有紅黃藍綠,聽覺可以有輕重緩急,口感可以有酸甜苦辣,氣味亦可獲得直觀的符號,可惜我沒有那種本事,無法給那些很難用語言描摹的微妙差別以精確的定義,只能人云亦云地跟著氣味的本體,抒寫我對它們的景仰和愛戴。
蠶豆已走到生命的尾聲,紫中帶黑的小花孤獨地在風中飄零,有些粗壯的豆莢還陪著花兒一起長在植株上,更多地卻已連根拔起,拿回去摘個干凈了,地上空落下泥土的芬芳。油菜的命運不同。油菜花早已無影無蹤,主角變成它們的果實,空氣中浮動著一種熱烈的香氣,那是有些油菜籽迫不及待地鉆出果莢,隨風奔向大地的味道。油菜桿干癟著身子,人們只需輕輕一割,就將它們一起捧回了家。但根茬還在,地上還遺落不少的果殼,關(guān)于春天的傳說還不肯離開。
麥粒在遠方浮動著清香。有的麥子已經(jīng)收割,有的還留著綠意。這個時候,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家中捧著粥碗,一個人聽著嗅著周圍的氣息。太陽起來了,露水退去,農(nóng)人們下地走過的聲音也開始變輕,蠶豆、油菜籽、麥粒構(gòu)成的氣浪卻一下涌了上來,融融的,暖暖的,化在漸漸升高的陽光里,就像青春的味道。
關(guān)于夏和冬的味道同樣精彩。難忘盛夏的田野,烈日當空,田野在憩息,所有的植物也都慵懶著身子,打著盹兒。你若冒失地闖進它們的領(lǐng)地,立即就會被它們猛獸般掀起的熱浪灼傷。
那樣的經(jīng)歷常常發(fā)生在水稻田或棉花地里。植物組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風的墻,除了眺望天空,別無它途。你只想著能盡快離開,盡快擺脫那些稻秧、稗草、棉鈴果和自己的汗臭帶著狂野氣息的擁抱,那種體驗,用流行的說法叫桑拿,但此刻你無心享受,只想著逃離。
如今我卻無限懷念起曾經(jīng)的“桑拿”經(jīng)歷。時過境遷,我已不可能再有這樣的體會了?;仡^想來,那應(yīng)該是田野和季節(jié)精心的合謀,在最滾燙的時分給你身體的記憶以最深刻的烙印,從此你的一生都將向那片土地臣服。
我踩著四季的脊背向冬天走去?,F(xiàn)在,大地一片沉寂,植物和土壤都安靜地噤著嗓子,只聽見風低聲的吼叫。但是,我仍然嗅出了暗處涌動的味道。
冰河在后退。一只破舊的水泥船,撐起竹篙,奮力前行在冬天的最深處。那些冰面順從地碎成小塊,水和冰交融著一種涼涼的氣息,往我的身上臉上撲來。
我感到一種溫暖。原來,嚴寒并非不可戰(zhàn)勝,追逐的孩子們手里拿著的冰塊,已經(jīng)冒出熱氣,水珠一滴滴往地上滲去,在我的眼里漸漸匯成一片海。
是的,沒有誰能阻擋希望的步伐。雪在慢慢融化,被雪覆蓋的菜園又露出了勃勃生機。那些青菜、蘿卜、菠菜、芫荽在大地乳汁的滋潤下,傳遞著熟悉的家常味道,它們孕育著生生不息的人間,并且孕育著又一個春天的到來。
四
我攤開了一只手掌。味道的第五支,也是最后一支燈盞,聚落于時間的晨昏。
時間是一切事物的催化劑,可以改變許多東西,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味道,在歲月的檢閱中有多少能留存下來,要打個很大的問號。如同一幅有框無圖的畫,上面的風景隨著時光的侵襲不斷褪變模糊,當某一天你驀然回首,是否還能辨認出曾經(jīng)熟識的色彩和線條?
所以,我珍惜每一次機會,在每一個太陽起落的日子,在每一輪春秋代序的季節(jié),虔誠地去搜尋品味那些味道。
漢語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語言。細細揣摩,味道兩個字本來包含道字,于是也擁有了道的種種內(nèi)涵。
味道像一位君子,或是一位逸士。他從不向你乞求什么,也從不主動謀面,盡管你可能忘記他、冷落他,他始終就在某個地方,甚至靜靜一呆多少年。味道有時近在眼前,有時又飄渺無影,隨天地游走,隨造化移形,類似莊子《齊物論》中的“大塊噫氣”,或者所謂風。但味道又比風更豐盈飽滿,味道有著更加復(fù)雜的成分和情感,在年輪的倒影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鏡像。
味道會隨著天氣晨昏的變遷展現(xiàn)陰陽兩面。如同人的心情,相同的面對,不同的喜悲。我也是如此,面對同樣的場景和味道,我的感觸會有變化起伏,有時會不再感動充盈,而是無動于衷,甚至厭煩憎惡。或者時喜時悲,過去的既已過去,不會重來,再去追求不可回溯的東西,有意義么?
是的,這些年來,曾經(jīng)的村莊已漸行漸遠。老家的房子搬過幾次,如今父母已搬到鎮(zhèn)上的新居,原來常住的房子難得回去,還有一處已差不多成為廢墟,那些記憶,那些味道,終究是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模糊了。
但味道在往時間的深處蔓延。不論我們的足跡劃出怎樣的軌跡,味道還在那里。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要求已不像年輕時那么苛責,許多時候變得簡單,所以,在我心里不再追求味道的豐滿圓潤,而是有點意味就滿足了。
于是,我滿足于一次次返鄉(xiāng)途中偶拾或捕捉的種種味道。高速公路上,放慢車速,敞開一點車窗,深呼吸一口田野里遍地金黃的莊稼;在老家的村里住上一夜,第二天早上,用木頭穰草點燃炭爐子,聞那滾滾冒起的人間煙火,然后,愜意地拎到巷口,看披著草香下地的村人,捧著粥蹲在地上的鄰居熱情地打著招呼;拉開老屋的某個抽屜,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學時的老照片,包著它的舊報紙都已焦黃,而照片上的自己卻是那么鮮亮,仿佛清晨蘸著露水的小樹,耳邊回蕩春天清脆的風鈴……
我終于明白,上帝對我打開了一扇窗。也許,我對嗅覺有著天然的敏感,所以味道才能穿越時空,長留在我的身體和思想內(nèi)部,并依然固執(zhí)地以仰角的姿態(tài)向遠方生長。
日月浮沉,大道至簡。味道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它飽含著親情和歲月的積淀,是長在時間里的最淡而最香的一杯茶,最清而最醇的一壺酒,將陪著我們在大地上走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