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海學
進入新世紀以后,“底層”不知不覺地成為知識分子話語中的一個關(guān)鍵性語匯,與此相關(guān)的底層寫作也不經(jīng)意間成了這一時期最具沖擊力的文學思潮。有學者曾說:“當下文學有一個現(xiàn)象是引人矚目的,這就是近年興起的底層小說。它雖然沒有打起轟轟烈烈的旗號,卻擁有相當可觀的、頗為廣傳的作品;不能說它有了浩浩蕩蕩的創(chuàng)作隊伍,但報刊披載的參與其中的有實力的中青年作家,已形成了的陣勢?!痹诒艘晃膶W思潮中,湖南籍作家楚荷的《苦楝樹》便是一部非常值得人們閱讀的作品。這篇小說以一個普通工人吳滿為中心,敘寫了他以及他周圍的工友們的生命歷程,在展示當代工人們生活之苦的同時,也詳細地記錄下了工人們之間以及工人與工廠之間深厚的情義,讓讀者在一種悵惘與留戀的情緒交織中,跟隨作者完成了對底層工人生活的關(guān)注,并進而生發(fā)出工人的生活緣何會如此的追問與思考。
楚荷的長篇小說《苦楝樹》最初發(fā)表于2005年第2期的《當代》雜志上,是新世紀底層寫作的典型代表之一。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在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吳滿身上,全然沒有了英雄或者領(lǐng)導干部的影子,盡管他在廠里享譽著“滿哥”的待遇,但是從其身份而言,依然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即使是他們車間的王主任——后來成為這里最高指揮者的王廠長,從其個人的品行和氣質(zhì)看,也依然是工人隊伍中的一員??疾熘袊敶膶W的歷史變遷,工業(yè)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并不算多,但是就在這幾乎屈指可數(shù)的文本中,差不多全都是以描寫英雄或者領(lǐng)導干部為核心要素的。譬如,周立波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鐵水奔流》,主人公李長貴雖然是一名普通的工人,但是在他的身上,作者卻寄寓了一種包含著集體主義精神在內(nèi)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集中地體現(xiàn)了工人階級先進分子的性格特征”。再比如,在新時期之初的“改革文學”思潮中,集勇力與智力于一身的領(lǐng)導干部更是成為作者們最為青睞的對象,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柯云路《三千萬》中的丁猛、張潔《沉重的翅膀》中的鄭子云等等,皆是如此。誠如有的學者所說:他們的集中出現(xiàn),“不僅改變了‘文革’敘事中工人與走資派斗爭的主流敘事模式,同時也打破了‘十七年文學’的工業(yè)題材寫作中工人先進、技術(shù)人員落后的創(chuàng)作模式”??梢?,由于受到社會宏大敘事激蕩的影響,工人最本真的形象并沒有獲得真實的再現(xiàn),與所要表達的宏大主題相比較,工人自身的題材價值受到了不應有的忽視。
與他們相比,小說《苦楝樹》中的吳滿是一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工人,除了那一臉的麻子,還真看不出他有哪些奇特之處,在他的周圍,還有瘦妞、梅毒、太歲、小馬等人。作為個體,他們的命運遭際雖然不盡相同,但是卻有著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作為底層工人的生活之苦。張韌先生曾說:“底層小說所刻畫的不僅僅是下崗者、農(nóng)村進城打工仔的窘困和無奈,更要展示這一階層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方式、價值信念和道德理想?!彼谶@里將底層文學的出現(xiàn)與此前的“新寫實”小說區(qū)別看來,并認為后者的寫作標志是傾向于“展現(xiàn)平民百姓的個體生存境遇和悲歡離合的命運”,其間變化的關(guān)鍵就是寫作的重心由對個體命運的關(guān)照轉(zhuǎn)向了對整個底層命運的觀照。當楚荷將小說的主題定格在吳滿以及他周圍的工友的生活之苦時,其實也便具有了“展示這一階層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方式、價值信念和道德理想”的審美追求與底層品格。
楚荷在若干年后談及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初衷時認為:“當那些文化就這樣無蹤無影;當那種可謂桃花源才有的人與人的和睦,不再呈現(xiàn);當改革中,某些膽大妄為的人,肆無忌憚地巧取豪奪,我的心有著不可明狀的悲哀,時不時,還會噴發(fā)出難以抑制的憤怒。我當然得寫一部小說,紀念曾經(jīng)的美好,當然得寫出普通工人在這場改革中的失落,為他們而吶喊,于是,我寫了長篇小說《苦楝樹》。”顯然,工人生活的苦痛與酸楚是激發(fā)作者創(chuàng)作的契機,從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看,它采用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敘述手法,即讓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負責故事的講述,以吳滿為中心,有條不紊地依照著主人公成長的時間順序娓娓道來。這種敘述者安排的好處在于,一方面盡可能地縮短了敘述者與作者之間的距離,另一方面則在敘述者的意識內(nèi)最大限度地調(diào)度其敘述對象。譬如,在小說的第一章“壞分子師傅”里,當王主任將吳滿介紹給“壞分子”時,說了這么一段話:
王主任將吳滿和半老男子相互介紹了后,將吳滿叫到一邊說:“他是壞分子,是那種地富反壞右的壞。你不一定要管他叫師傅,跟他學技術(shù)就成。他技術(shù)好,原來是電氣工程師,又干了十多年電工。記住,政治上得跟他劃清界限?!蓖踔魅蜗肓讼?,又說:“他比你大許多,生活上可以多照顧他些。學技術(shù)吧,有些話我不好說,你如果聰明,會懂我的意思?!庇址置魇×嗽S多話地說:“你想叫師傅,就叫師傅,不想叫師傅,就別叫?!?/p>
這段話傳遞出來的信息非常豐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作為中層干部,王主任對他屬下的“壞分子”并沒有落井下石,而是對他采取了一分為二的理性看待,正如他向吳滿介紹時所說的那樣,一方面,“壞分子”是“那種地富反壞右的壞”,另一方面,“壞分子”又是曾經(jīng)的“電氣工程師”,有著一身的好技術(shù)。他對吳滿多說的那幾句話,其實是想讓他像自己一樣,也對“壞分子”采取一分為二的態(tài)度,即在與他劃分政治界限的前提下,盡可能多地照顧他、尊重他。事實上,下文中王主任提出的“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建議,以及吳滿托病去醫(yī)院,都是對這一態(tài)度不同程度上的回應。由于敘述者的全知全能性,這一態(tài)度也可以看作是作者的態(tài)度,它所包含的意味則是:這段對話并沒有以一則附屬材料的身份,成為小說某種主題的構(gòu)建部分,恰恰相反,它是作為企業(yè)工人生存狀況與生活理想的一部分,與它們的主人公的命運遭際和性格特征緊緊地連綴在一起,構(gòu)成了作者底層立場的文學表達。蔡翔曾這樣說:“底層現(xiàn)在很難表達自己,在今天的知識格局中,它只能通過知識分子的敘事完成。那么,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敘事呢?我覺得今天有必要提出的是:知識分子怎樣重新進入底層?底層的生活是怎樣的?他們的狀況如何?他們的利益訴求又是什么?這是我們今天面臨的問題。”這段話的關(guān)鍵之處就在于,它是對知識分子底層關(guān)懷的呼吁,是對知識分子走向底層立場的宣言,它提出了尤其當?shù)讓尤嗣癫荒馨l(fā)出自己的聲音,卻又必須依靠知識分子的時候,知識分子應該怎么辦的問題。楚荷的寫作便是在這一層意義上成立的。
苦楝樹是一種生長于我國南方的普通喬木,作者把它作為小說的名字,包蘊著雙重的含義:一、作為工廠興衰的見證。這株苦楝樹最初是“壞分子”發(fā)現(xiàn),并由吳滿移栽到五車間旁邊的,那是工廠剛剛建設的時期,它最后死掉的時候,工廠也正處在頻臨破產(chǎn)的邊緣,因此,以它作為工廠歷史變遷的見證者,再合適不過。二、作為工人苦難命運的象征。據(jù)文獻記載,苦楝樹渾身都是苦的,尤其它那極像小棗的果實,其味更是苦澀。文本中的這株苦楝樹在被“壞分子”看到時,正面臨著被碾壓的生命危險,“壞分子”讓吳滿去解救它,就是因為“它有個苦字,我一生都苦著”。其實,“苦”并非僅僅只是“壞分子”與這株苦楝樹之間的連帶,同時也是吳滿、瘦妞、梅毒,乃至這座工廠與這株苦楝樹之間的連帶,或者說,通過這株苦楝樹,作者找到了表達工人苦難命運的最佳載體。
首先是小說主人公吳滿的命運之苦。吳滿由于自身先天條件的缺陷所致,工廠沒有一個師傅愿意收留他當徒弟,他最后拜“壞分子”為師,實在是因為后者有政治缺陷的緣故,才讓他遂了“心愿”。哪料到,剛剛出師不久,“壞分子”就因病去世了,吳滿失去依靠后,不得不再次面臨一個人生活的局面。直到37歲那年,他才娶了七車間財務室的廠花,然而不幸的是,在孩子3歲那年,妻子在買菜時被歹徒殺害了,吳滿帶著孩子吳蕓一下子陷入了生活的窘境之中。如果說吳滿年青時孤身一人,凄苦的生活可以由他一個人來承擔,那么,當吳滿妻去世之后,凄苦的生活就不得不連帶到了孩子身上。
瘦妞家正在吃飯,三個人夾著碗里的菜,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使吳蕓好生羨慕。瘦妞問:“蕓兒,吃晚飯了嗎?”吳蕓嘴兒一噘,說:“飯沒吃,沒吃飯,吃面條。”吳蕓饞貓般望著桌上飯菜,分明咽著口水。小瘦妞看的分明,說:“蕓兒吞口水,蕓兒是好吃鬼?!笔萱ね鴧鞘|,望了老久,猛地一把抱起吳蕓,眼睛也濕了,說:“阿姨夾菜給你吃好嗎?”吳蕓搖搖頭,說:“爸爸媽媽不許吃別人家東西。要挨打?!眳鞘|兩眼紅了,淚水喊流便流了出來,再過片刻,兩只小手直往眼上抹。吳蕓邊哭邊說:“爸爸懶,餐餐面條。我不要吃面條了,我要吃飯。吳滿不做飯?!?/p>
從“好生羨慕”到“咽著口水”再到“邊哭邊說”,小吳蕓越來越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了。也難怪,這么小年紀的孩子在失去了母愛之后,連一頓像樣的飯都吃不上,“餐餐面條”,這怎能阻止她去羨慕瘦妞家的飯菜。通過小吳蕓向瘦妞的哭訴,我們也就不難知道吳滿一個人帶孩子是多么得不容易了。但是,悲苦的命運卻似乎總是糾纏著吳滿,讓他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新市長上任,吳滿所在的工廠成為第一批改革試點單位,就在大家都在為自己未來的命運而擔驚受怕的時候,作為工廠第一“哥”的吳滿,卻因為“四〇”“五〇”政策的出臺,被光榮下崗了。
其次是眾位工人的命運之苦。在眾多的工友當中,五車間天車班的梅毒算不上主要的角色,但是就生活艱難的程度而論,她所經(jīng)歷的生活之苦則恐怕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這主要是因為她的丈夫是一個賭徒,由于他嗜賭如命,不僅將家里所有的積蓄都賭光了,還一拍屁股走人,將家里的千斤重擔丟在了梅毒一個人的肩上。梅毒為了生活和撫養(yǎng)孩子,不得不付出常人雙倍的體力去掙錢,“白天在廠里工作,晚上去一家檳榔廠打工”。經(jīng)過吳滿的考察與調(diào)研,梅毒并沒有因為打工影響到她的本職工作,用他的話說:“其實往?;顑阂矝]少干,甚至比一般天車工干得還多一些,只是假請得多,請得太多了一點?!边z憾的是,當工廠改革進入到深化階段之后,她由于請假過多的原因,被列為第一批下崗的對象。瘦妞是另一位天車班的女工,她與自己的丈夫和睦相處,生活雖然過得平淡,但也算過得去。只是當廠里重新確認下崗人員名單時,她也很不幸運地入圍了。在求助領(lǐng)導無效后,她爬上了天車試圖自殺,引來了一場催人淚下的對話。
吳滿顫抖著身子,哭著聲音,說:“瘦妞,你下來,我求你下來。”車間內(nèi)靜了,靜的能聽到人的呼吸聲。所有的人都老大地睜著眼,抬著頭,緊張得要死。瘦妞也終于醒了過來,“滿哥你干什么?滿哥,你再爬,我立馬跳下去!”吳滿搖頭說:“瘦妞,你要跳了天車,我也不活了,也跳天車!”瘦妞說:“你不能跳,你家蕓兒可憐。她沒媽了?!眳菨M說:“你也不能跳,你家小瘦妞也可憐。小瘦妞不能沒有媽,云兒不能沒有瘦妞姨?!薄范緦菨M說:“滿哥,不關(guān)你事,你扶著瘦妞下去吧。我跳。”梅毒真要越過護欄往下跳。吳滿抱住梅毒,大聲嚷道:“你干什么?你讓你兒子怎么活?你想讓你兒子也跟著你跳?!”
在此之前,吳滿為梅毒向廠長求情成功,但是卻沒想到下崗的名額會輪到瘦妞的頭上。瘦妞是吳滿樓上的鄰居,兩家的關(guān)系相處得非常好,瘦妞尋求自殺,他不得不救。梅毒為此情景所感染,認為自己是“害人精”,所以,她爬上天車以求替下瘦妞。這樣,由于下崗的緣故,三人的命運被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底層生活之苦也借由他們之間的對話,具有了震撼讀者心靈的力量。
每個人都不愿意下崗,每個人都想著下崗的人不是自己,但是每個人又都無法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基于“下崗”所引發(fā)的各種猜疑,最終轉(zhuǎn)化成一場撕心裂肺的喧囂和混亂。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原本相對優(yōu)越的城市產(chǎn)業(yè)工人,在所有制改革和政府減輕財政負擔的政策調(diào)整中,開始失去穩(wěn)定的工作和各種福利待遇——仿佛一項早已簽訂的契約:工人享有一個終身不解聘的職業(yè)及附加的一定福利保障,同意接受政府為積累資金發(fā)展重工業(yè)、國防工業(yè)而給予的僅夠維持勞動力生存和勞動力再生產(chǎn)的低廉工資。如今,這原本就苛刻的契約,也單方面宣布作廢了,迫在眉睫的當下生計,基于這一‘契約’而對未來的想象和設計,統(tǒng)統(tǒng)處于未知和混亂之中?!?/p>
如果說生活之苦是一種客觀的現(xiàn)實存在,那么,人性之善則是與此內(nèi)涵不盡相同的另一種存在。在《苦楝樹》中,無論是同事之間,還是鄰里之間,他們都坦誠交往,以自己的人性之善來贏得他人的信任和尊重。作者曾對此回憶道:“與現(xiàn)在的鄰里關(guān)系相比,那時候的鄰里,在幾乎沒有的競爭中,在微乎其微的差異中,形同兄弟姐妹。彼此間不用設防,每個人都能將真誠的一面展示出來。于是,在無所求的真誠和友善中,大家都覺得滿是溫馨?!?/p>
這種底層間的情感首先來自認真和誠懇的同事關(guān)系。吳滿年紀輕輕就成為工廠的第一“哥”,依靠的是他過硬的電工技術(shù)和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反過來說,也正是在這樣認真的工作環(huán)境之中,吳滿才能以如此之年紀成為全廠的第一“哥”。所以,當吳滿委婉地拒絕了劉師傅臨死前讓喊他一聲“哥”的要求時,并委婉地拒絕了為太歲下崗去說情的要求時,他并沒有被孤立,恰恰相反,他依然贏得了工友們的尊重,那主要是因為在認真對待工作與誠懇待人方面,他并沒有違反這一日?;说墓ぷ鱾惱?。換言之,他那樣做雖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其現(xiàn)實結(jié)果卻是對這一工作倫理的很好維護。這種態(tài)度尤其反映在梅毒下崗一事上。在第一次擬定的13人下崗名單中,吳滿填報了梅毒,但是當他經(jīng)過調(diào)查之后,發(fā)現(xiàn)梅毒的生活之苦以及她的工作實績時,他不僅修改了自己的初衷,還自覺地去王廠長那里替她求情?!皡菨M怕王廠長誤解他吳滿和梅毒干了那件事兒,最是嚴肅認真地將梅毒脫光后,他吳滿躲進房去,閂了門,他還是背靠著門,說了三遍。又說了昨天晚上,他去查了,梅毒沒說假話。最后,吳滿說,這個女人真正可憐”。作者通過敘述者完整地將吳滿求情的經(jīng)過記錄了下來,讀者也由此可知,吳滿是因為看到了梅毒生活的真相之后才決心為她求情的,而沒有絲毫的齷齪之心。王廠長最后答應了吳滿的請求,也是在相信其品格的前提下才作出來的決定。這樣,以認真和誠懇為底色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便不再復雜纏繞,而是充滿了單純之美。
這種底層間的情感其次來自信任與體貼的上下級關(guān)系。王廠長是工廠的最高領(lǐng)導,當他還是五車間的主任時就表達出了對“壞分子”的關(guān)照,他不僅在現(xiàn)實政治中運用斗爭策略保護他,而且還讓吳滿主動在生活上照料他,以至于“壞分子”對吳滿說:“王主任是好人,有什么事,可以向王主任請教?!痹谙娼臃簽E的時候,他帶領(lǐng)職工盡心盡責地護衛(wèi)他們的責任段,尤其令人欽佩的是,在河堤被洪水沖出缺口的危急時刻,他第一個跳進了湘江,在他的帶領(lǐng)下,河堤終于轉(zhuǎn)危為安。后來,在減員增效的改革中,他為了保護自己的職工,更以抗洪精神游說市領(lǐng)導:“那天差點垮堤。我們廠的員工,沒有任何人去動員,都沖上去了,他們?nèi)ジ墒裁??去保護他們的工廠。他們?yōu)槭裁匆Wo工廠?是為了保住他們的飯碗?,F(xiàn)在要我砸了他們拼死保住的飯碗,我做不出?!彪S著改革的深入,他不時地想著應付上邊檢查的辦法,直到新的市長上任,他想的最多的還是如何能盡量多地保住職工們的飯碗。
王廠長打開了他的公文包,卻沒有拿出來那個方案。他身后齊刷刷的一千三百多個飯碗,正在王廠長心里,碰得脆脆地響。王廠長當然要盡最后的努力,與其說他是廠長,還不如說他是家長,有義務保住所有家庭成員的飯碗。王廠長心想,說不準市長壓根兒不要他砸碎別人的飯碗,只要他熱熱鬧鬧喊口號貼標語弄得天下人都知道地改革,就成了?!?,市長立刻就擊碎了王廠長的夢想。……王廠長沒法保全一千三百人的飯碗了,王廠長為至少要砸碎兩百個飯碗痛心,他必須立馬搶救另外兩百個也有可能要砸碎的飯碗。
這是王廠長在市長面前的內(nèi)心活動。它經(jīng)由敘述者的轉(zhuǎn)述,讓讀者如現(xiàn)場般地體會到了王廠長對職工們熱愛的程度。他其實在面見市長之前,就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減員數(shù)目,但是既往的經(jīng)驗又讓他心存僥幸,及至發(fā)現(xiàn)這次減員是動真格的時候,他才在討價還價中提出了自己的減員計劃,敘述者所說:“與其說他是廠長,還不如說他是家長”,正是對他最好的評價。
這種底層間的情感最后還來自暖如一家的鄰里關(guān)系。瘦妞與滿哥是樓上和樓下的鄰居,他們的孩子一般大,又都是女孩,所以平常里走動得比較多。吳滿妻去世后,吳滿不會照料家務,孩子跟著他受了不少的罪。瘦妞知道以后,便主動來家替吳滿做家務,并且隔三差五地帶著小瘦妞與吳滿家合在一起吃飯。正是在瘦妞的日常關(guān)照之下,吳滿的孩子吳蕓才不感到孤單,并且還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了重點中學。當然,吳滿也積極地為瘦妞家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和技術(shù)。這種不計較成本、不計較利害的鄰里關(guān)系,真的令人羨慕。對此,蔡翔曾說:“我一直非常喜歡那個時代的工人,也許,在那一代的工人身上,還保留著鄉(xiāng)村的純樸和厚道。那個時候,樓房里廚房和廁所還是公用的,雖然有時候在女人中間免不了生些閑氣,但是更多的時候,則是洋溢著一種親情?!钡拇_,這是那個時候最寶貴的東西,盡管工人們在經(jīng)濟上并不富足,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卻能生發(fā)出一種相濡以沫的精神,彼此尊重,彼此關(guān)照。今天,隨著工廠的破產(chǎn)和工人的下崗,這種令人倍感溫馨的鄰里精神已經(jīng)變得支離破碎,這里由作者再次呈現(xiàn)出來,值得回憶,也值得留戀。
總之,作者在這篇小說中為讀者呈現(xiàn)了底層工人的生活之苦,他們之間的生活內(nèi)容雖然不盡相同,生活的目標也未必一致,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們都在以自己嬴弱的身軀承擔著命運所賦予他們的悲苦。作者在展示他們苦難生活的同時,更濃重地追憶了他們生活中的美好部分,以及由這些美好所傳遞出來的人與人之間的善良,無論是在同事之間,還是領(lǐng)導與工人之間,抑或是鄰居之間,他們都在共有著今天已經(jīng)不再有的和睦氛圍。這當然是作者對已逝歲月的情感追憶,但又何嘗不是當前底層寫作中的最積極的亮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