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坤
19世紀的哲學非理性主義轉(zhuǎn)向后,認識論以后退的方式向前邁了一步。承認“認識之前已有認識”,也承認認識論意義上的“世界”不過是命名者大膽的隱喻。對于真理的論辯逐漸讓位于“認識”活動本身,因為既然“任何自然規(guī)律其實都是一堆擬人關系”,那么作為意識活動結果的“真理”,如何做到“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尼采的質(zhì)疑給了老弗洛伊德以啟示,后者的精神分析學正是以人為尺規(guī),探索無意識的黑海。其中,“夢”是進入無意識的有效通道,在片段符號中泄露無意識的秘密,與“夢”同構的文學文本,形象、故事、語言、修辭和意象構成“白日夢”的片段,精神分析文學批評也因此被稱為“釋夢”,以理論介入直覺,“思想過程使得直覺過程獲得了現(xiàn)實性,并且使記憶成為可能”。直面無意識活動,“釋夢”對釋夢者提出要求,要有強壯的神經(jīng)、對語言的敏感性,熟悉各種敘事的圈套,還要有一點冒險精神,畢竟,以意識捕捉無意識,會有徒勞的危險。這大概就是為何作為20世紀的形式文論之一,精神分析批評聲名顯赫,影響巨大,卻始終不是主流文學批評常用的方法論的原因。從這個意義上看,張清華君的精神分析文學批評具有試驗性和先鋒意義。
方法論是美學趣味,也是美學選擇。張清華的精神分析文學批評,既是作為美學方法論,提供介入敘事的一種新形式,又是受到“人類精神世界的復雜性”的誘惑,以頑童的好奇和勇者的雄心,追尋一種“復雜性的游戲”,體驗一種人生的存在方式。正如他自己反復強調(diào)的,所有借重弗洛伊德等人的精神分析批評,永遠無關道德判斷,而是當所有的解讀面對文本都束手無策時,重新劈開一道門?!熬穹治鍪谴_立‘文本復雜性’的一把鑰匙,而文本復雜性是‘文學性’的基石,沒有文本復雜性的作品顯然不能說是有深度的作品,沒有深度便談不上文學性”。作為很早就使用精神分析學的批評家,張清華的自覺意識始于對啟蒙主義的美學判斷,“啟蒙主義在20世紀的中國,其精神內(nèi)核在實踐的層面上分裂成了兩個看起來互相矛盾的極點:一個是理性主義,一個是非理性主義”。他看到了來自傳統(tǒng)中國文化精神的遺傳,是不夠徹底的理性,而現(xiàn)代西方批判精神的示范,又混合了非理性的暴力沖動,它們此消彼長,相克相生,既撕裂又拼合了20世紀中國的文化啟蒙。復雜的文化語境內(nèi),張清華發(fā)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特殊精神結構,“一是近代以來西方比較主流的知識分子理性批判的傳統(tǒng),另一個是比較邊緣和個人的現(xiàn)代主義的價值觀”。當絕對理性無法解決中國啟蒙的問題時,他意識到只有魯迅式的“反抗社會、反抗群體和正統(tǒng)的非理性因素,張揚個性生命價值、解放人欲和人性的因素”,才能賦予理性批判以價值,實現(xiàn)化大眾的現(xiàn)代性啟蒙。對魯迅式中國現(xiàn)代啟蒙知識分子的理解,反身構成了張清華對啟蒙的基本判斷,也促使他的精神分析文學批評,最大化地借用文化人類學的視野,始終將人視為“事物固定不變的尺度”。在繪制20世紀中國文學的精神譜系曲線時,他既贊頌作為“狂人”的反抗者,“若不是上下求索,走投無路,何至于如此呼天搶地,以身相祭”;也理解作為“多余人”的不合時宜者,“‘閑’才保持了書生的節(jié)氣和意氣”。對精神現(xiàn)象或精神軌跡的追溯,實際上是從認識論的層面上討論存在,在張清華看來,“沒有精神發(fā)現(xiàn)的文學研究算什么研究呢?其意義如何確立和體現(xiàn)”?
如果說類似《人的魯迅,酒神的魯迅》《論“狂人”與“閑人”》《論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現(xiàn)代中國的“多余人”譜系》《論文化保守者的意義》等專注人物性格或命運曲線的文章是較早的“精神分析式”試讀。那么,始于90年代末的系列文章,是張清華真正闡釋精神現(xiàn)象,揭示文本內(nèi)部秘密的精神分析文學批評。其中,《從精神分裂的方向看——食指論》(1998)具有旗幟性意義。這篇接近三萬字的鴻論,以弗洛伊德派的精神分析學和傳統(tǒng)中國文論的知人論世,討論了詩人食指的詩歌寫作方式和他的生命人格實踐。在此,張清華試驗了作為一種方法論所能承擔的文學使命,發(fā)現(xiàn)了一個隱藏在時代、民族和歷史之中的巨大的“文化超我”,并指認出一顆高貴的靈魂。在精神分析者張清華看來,與那些詩歌與生活嚴格分開的精致的“人格分裂者”相比,被世俗標準定義為“精神分裂癥”的食指,因為誠實書寫了“相信未來”、“熱愛生命”,“待暴風雨式的生活過去/再給我們留下熱情真摯的語言”等忠于生命體驗的詩句,比同時代詩人更接近藝術本質(zhì),接近“純詩”。他的忠實于內(nèi)心、敬畏生命、維護詩歌尊嚴的寫作,足夠令那些曾經(jīng)炙手可熱卻高度世俗化的作品褪色,讓“智性在場,人格缺席”的詩作羞愧。而真正讓詩人能夠超越歷史與時代局限的,是他始終不肯被“文化超我”所改造的“陳舊”的自我意識?!八欢葒L試著屈服于這種語言的威壓——在1969年以后他曾寫過許多紅色戰(zhàn)歌式的作品,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他在開始使用這種紅色話語的時候罹患了抑郁癥”。在富于臨床治療經(jīng)驗的精神分析視野里,出于“自我的選擇”,詩人食指那“堅守了自己的內(nèi)心而被無情的颶風摧折”的“自我”,最終拒絕了文化超我的格式化,被“一個矛盾的荒唐和分裂的時代”,與“被暴力扭曲并被幻想誘惑導致瘋狂的語言與思維方式”集體撕裂。高貴的靈魂具有“崇高”性,令世俗定義里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在詩歌與人格的意義里永生。這里,批評家張清華提出的問題是,在面對強大的文化超我時,“自我的選擇”的本體論意義。
作為一種精神標準,“文化超我”語義復雜,包羅萬象,在時代的景深里隨物賦形。具體到張清華君的精神分析對象,可以是極左意識形態(tài)和畸形的話語方式,是隱藏在民族性血液中的人性灰闌,是沉淀在集體無意識中的倫理法則或道德規(guī)范,或人類的生物學宿命與認識的極限,等等。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超我無時無刻不在以“規(guī)則或禁律”的修辭方式對自我實施著“能量反相作用”。而自我能否通過“文化超我”的過濾,在精神分析批評家張清華看來,是辨認高貴或卑劣靈魂的最直接方法?!稄那啻褐璧介L恨歌——中國當代小說的敘事奧秘及其美學變遷》(2000)是他繼《食指論》(1998)之后另一個典型的無意識分析。在該文本里,他解讀了林道靜的兩個夢,發(fā)現(xiàn)了革命的糖衣下人性惡的無意識內(nèi)核。為了投向盧嘉川的懷抱,林道靜在夢境中將余永澤偷偷改寫成見死不救的小人,自己的移情別戀也立刻洗白為棄暗投明,這是第一個。緊接著,她又以白日夢的詩意儀式告別盧嘉川,擁抱更為新鮮的江華,這是第二個。作為非精神創(chuàng)傷式的“夢”,兩個內(nèi)容相似的夢境以連續(xù)出現(xiàn)的方式坐實了無意識中的“根本惡”。在張清華的結論里,林道靜的“自我”在不斷配合“文化超我”進行主動修正,這也解釋了知識女性為何最后會投身革命。面對超我的要求,她作出了政治正確的選擇,舊的“自我”完成了裂變,并最終生成一個符合超我要求的新的“自我”。
如果說食指的詩歌與人格相統(tǒng)一是不安的靈魂在歷史的褶皺處嘶吼,新時代女性林道靜的兩次夢境是站在時代顯眼處的鳴唱,那么,這兩顆隱藏在無意識中的靈魂,高貴的和卑劣的,在分別滑向不同面向的“精神分裂”時,是世俗定義里的“精神分裂癥”,還是哲學與詩歌意義上的“人格分裂癥”?“自我的選擇”因此充滿了隱喻性。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無意識本身的復雜性是左右“自我選擇”的深層力量,相比不可知的個體無意識,沉淀在民族血液里的集體無意識具有可述性。張清華關于革命敘事里的“潛結構”的論述,言人所未言,揭示出一個橫亙在自我與文化超我之間的“大他者”,正在以集體無意識的形式悄悄修改“個體無意識”?!锻莸厣系膽?zhàn)役》(《探查“潛結構”:三個紅色文本的精神分析》2011)里,秘密跟蹤的窺視者(王順),也是權力的微觀表述者,在特殊的時代倫理中,因為掌握了他人無意識中的秘密,站上了道德的制高點,直接造成了青年志愿軍戰(zhàn)士(王應洪)的自毀沖動,“死是解決一切矛盾的唯一途徑,不但可以化解眼前的尷尬,還能使自己由‘罪犯’變成‘英雄’”。同一篇文章的論述中,《在懸崖上》更是“傳統(tǒng)男權主義集體無意識的當代復活”,出軌的男性不但將過錯歸咎于女性,還毫無廉恥地將污水潑向拒絕他的女性,并以修改女性文化身份的方式獲得自身的合法性。對此,張清華沒有因為性別身份而避諱討論男權意識的虛偽性,這讓他能夠在文本分析里超越性別,抓住更多隱藏在文化結構中的無意識黑手。比如《敵人》(《精神分析:三個實驗細讀的案例》)中的“傳統(tǒng)結構的封閉與父權的專制力量”;《兄弟》(《窄門以里或深淵以下——關于〈兄弟〉的閱讀筆記》)中的集體性窺探和圍觀;《百合花》(《探查“潛結構”:三個紅色文本的精神分析》)里的獻祭秘儀;以及《林海雪原》(《當代革命文學中的“潛結構”與文學性——以幾部代表性作品為例》)中的民族審美意識結構?!皾摻Y構”作為“文化結構意義上的無意識”,無疑是個富有創(chuàng)見的發(fā)現(xiàn),它取道人類學、精神分析學及形式文法,作用于別種批評不易察覺的復雜文本,在推動敘事的精神結構里,找出改頭換面后的無意識藏身之處,以及對“自我”選擇的所有干擾。
因此或可說,只有那些能夠沖破集體無意識的大他者和文化超我的“自我”,“強力意志”的信奉者,比如尼采,比如魯迅,才擁有在動態(tài)的人生觀中重新“生成”的能力,能夠“通過反抗來證實自己”。然而荒謬的是,自我的覺醒往往伴隨著自我的深淵,鐵屋子里蘇醒的第一個人,既“生錯了時代”,又“走錯了房間”,他們“內(nèi)心的恐懼和外部世界對他的譏刺與懷疑剛好合拍”,所以日神魯迅的另一面,是酒神的魯迅。這些被魔鬼性追逐的天才們,即使躲得過超我的篩查,也躲不過深藏在無意識中的“深淵式性格”的拖累。《在蒼穹下沿著荷爾德林的足跡》(2000冬),正是學者兼詩人張清華對此悲劇宿命的喟嘆。荷爾德林,這位獲得張清華君高度精神認同的、偉大的“一次性生存”的詩人,他時刻恐懼著被安逸的生活所累,渴望“進入宇宙”,進入“永久性的危險”去體驗最大意義上的存在。荷氏的自我選擇完全出于“本能”和“邏輯”,沒有絲毫的利弊權衡,“他根本不會計算生命的代價與藝術的報償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比率,因為他實際上是居住在‘世界的中心’里,存在的本質(zhì)之中”。他高貴的靈魂具有啟示性意義,在與魔鬼的斗爭中,“深淵式性格”一刻不停地催促他“為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理想去遭遇毀滅”。被上帝選中,成為天地間的靈媒,先要接受天地間的考驗,“被影響的那個完全進入侵犯者的力量范圍,之后其力量將隨之共同增長”,直到被自毀的沖動切割,混沌的身體歸于生活,輕逸的靈魂歸于詩歌,永生之年,都要承受被命名為精神分裂者的痛苦,這是作為人類先知的代價,也是注定的悲劇性宿命。作為張清華精神譜系學中的一頁,荷爾德林與歷史鏡像中那些耽于“自我選擇”的人相映成趣,魯迅的“狂人”,郁達夫的“多余人”,《圍城》里的方鴻漸、趙辛楣,沈從文的“八駿”,《綠化樹》里的章永麟,《廢都》的莊之蝶,《豐乳肥臀》里的上官金童,《春盡江南》里的譚端午,等等?!白晕业倪x擇”無論在生活、還是在哲學與詩歌的意義上,都是無意識內(nèi)核中顏色最黑的部分,無關道德,也無關智慧,具有不可感知和不可解釋性,直接指向更為縱深的存在本質(zhì),以及存在本質(zhì)的虛無性。
在存在本質(zhì)的虛無性上,張清華君和他的研究對象合二為一?!白晕疫x擇”的悲劇性喚起他無意識中感傷主義的美學部分。承自啟蒙和傳統(tǒng)儒家的知識分子身份,使他很早就意識到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注定是“永恒的失敗與虛無”。中國人古老的宇宙觀,又讓他格外有感于人世的倏忽與生命的無常,有“人面不知何處去”的慌亂,有“又向荒唐演大荒”的寂寞。在他的生命本體論中,這一切擴大為對整個民族乃至人類社會的隱憂,以及立于此(存在)之上的虛無意識。他的虛無觀類似于“存在的裂縫”,接近薩特,是“不是其所是,是其所不是”的存在的某種方式,具體可感卻又無法賦形。但更多的是來自傳統(tǒng)中國文化哲學觀的虛無認識,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的“悲劇歷史詩學”。從這個意義上說,精神分析對張清華來說,是批評的方法論,也是人生的方法論。在感嘆食指式的“一次性生存”時,他說,“從哲學和藝術的范疇看,精神分裂的認識角度本身就構成了我們對世俗世界、對現(xiàn)代文明的病態(tài)癥狀的批評的一種比喻,一種精神抗議與抗爭的姿態(tài)與角度”??梢?,精神分析的方法論在他那里,分明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是與對象實力懸殊的博弈里的盾與武器。他看到遠去的歲月,也看到歷史的血肉之軀,這讓他意識到,相比抗爭的對象,更重要的是抗爭本身,即使是抽象的抗爭,也有具體的本體論意義?!爸厥霰疚摇贝蟾啪褪沁@樣的本體論意義?!洞簤?、政治,什么樣的敘事圈套》(2009)、《春夢、革命,以及永恒的失敗與虛無》(2012)、《童年的愛情何以合法》(2015)這些構思于早期、完成于近期的文章描述了本我的文本形狀以及本我作為無意識動機的力量。在重構批評的文學史意義以外,大概就是他出于搏擊虛無的考慮了。雖然他比誰都更清楚,虛無的無解以及對抗虛無的無效性。他信任尼采的積極虛無主義,卻懷疑普遍人性,或許唯有自覺的自我意識,能讓他暫時擺脫虛無的困擾,畢竟精神分析的目的之一是療救,“是強化自我,使其脫離超我而獨立,增加視覺的范圍,擴大其組織,以至于他能認識到本我的新部分”。這大概就是“弗洛伊德躺椅側(cè)畔”的精神分析批評家張清華避免被內(nèi)心的魔鬼性驅(qū)趕,最終能夠從荷爾德林處“反身折回來路,重新回到世俗世界里去”的最大原因。雖然我總覺得,在無意識深處,夜闌人靜之時,遠離紅塵之地,他們時常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