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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載而歸

      2017-11-13 15:48:27喻詠槐
      江河文學(xu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陳三順子桂花

      ■喻詠槐

      滿載而歸

      ■喻詠槐

      失蹤二十多年的陳三哥回來了,這在我們石峽山無疑是一件大事。

      石峽山還是原來的石峽山,卻又不似當(dāng)年的石峽山。陳三哥的老屋原來是幾間破舊的土磚瓦屋,外加一個茅草偏屋,如今變成一棟兩層的水泥樓房。老屋門前原來有幾棵白楊樹,還有竹籬笆圍著的小菜園,現(xiàn)在是一個水泥地坪,坪的一角停一部摩托車。好在屋后的那個小山坡還在,只是樹木茂密了好多;屋門前的池塘也沒飛禽走獸,不過明顯小了些。

      我們知道,陳三哥即使變成瞎子,也不會認(rèn)不出自家的老屋場。

      在地里忙碌的人們看見,陳三哥是坐著一輛貨車進(jìn)村的。村里沒有能通汽車的大路,車子就??吭诖蹇诼愤叺哪且豢美蠗鳂湎?。村人們的眼光毒,從壓得有些扁的輪胎看得出,有滿車的貨物。車上裝的什么好東西,沒人會冒失地去看究竟。弄丟一件哪怕是小物什,也很抵錢,賠不起。司機(jī)也沒下車,守著車子,坐在駕駛室抽煙。

      陳三哥下車后,果然像一匹識途老馬,穿過一片竹林,又繞過一口池塘,徑直朝自家的老屋場走去。

      他離家時只有二十九歲,回來時已經(jīng)五十多歲。那天,他身穿黑色西服,腳穿黑皮鞋,背著一只鼓鼓囊囊的黃色旅行包,起初人們不敢相認(rèn)。陳三哥滿臉堆笑,志得意滿的樣子,逢男人就遞煙,逢女人和小孩子就撒糖。

      或許老屋的變化太大,陳三哥終于站在樓房前遲疑著,不肯邁步了。他把目光投向堂屋前的階基,有一個四五歲、眉眼酷似易桂花的小妹子在玩耍。

      系著圍腰布、手上還沾著豬潲的易桂花從豬欄屋走出來,猛然看見眼前的陳三哥,連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努力睜得開些,嘴唇顫了顫,還是沒開腔。

      陳三哥不敢與眼前的女人對視。接下去,他像一個夢游的人忽然間驚醒,眼睛一亮,嘴巴一扁,很激動地說:“桂花,你還認(rèn)得我不?我是陳三。我給你們娘兒找吃的去了。現(xiàn)在我回來了,我?guī)Щ貋頋M滿一車。車子就停在村口……”他還想說什么,忽然就閉住了嘴。

      易桂花哇地一聲哭了,她帶著哭腔打斷陳三哥的話:“你說找吃的,給我和順子找吃的?一找就去了幾十年嗎?你回來還說鬼話,哪個會相信!我不認(rèn)得你,順子也不認(rèn)得你,這里不是你的家,你走錯了門?!?/p>

      階基上那個小妹子嚇傻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有些敵意地瞪著站在她娘對面的陌生男人。

      陳三哥說:“桂花,這是我的家,現(xiàn)在我回家來了。不讓我回家,你要我到哪里去?”

      他還不清楚,不單是老屋由平房變成了一棟二層的樓房,房主人也發(fā)生了變更。他的老婆易桂花一直守著老屋等他回來,直到早幾年,在村人的撮合下,鄰家的陳勝勝就住了進(jìn)來。樓房也是陳勝勝和易桂花共同建起來的。

      陳勝勝當(dāng)年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漢,為人老實本分,做事舍得下力。他家離陳三哥家只隔一口塘。他經(jīng)常幫助易桂花做一些重活,一來二去的兩人就有了這個意思。現(xiàn)在他們有了一個女兒,日子過得還算順。

      這些變故,是陳三哥沒有料想到的。

      村里人聽說失蹤好多年的陳三哥回來了,都跑來看望,男男女女?dāng)D滿了一屋。大家不約而同地將眼前的麻煩事丟到一邊,誰也不想最先點燃這根引火線。老鄉(xiāng)鄰多年沒見,大家除了好奇,就是回想,還有猜測和詢問。關(guān)于陳三哥的往事、傳聞,無論真實的,還是杜撰的,也無論人生大事,還是雞零狗碎,都得說個夠。甚至連陳三哥曾經(jīng)偷摘了隊里的黃瓜躲進(jìn)水塘里吃,喜歡在路邊對著樹干撒尿,大家也說得津津有味,屋子里盈滿歡聲笑語。

      實際上大家對于往事的回想已經(jīng)很淡,淡得盡是空白,像小孩子用鉛筆畫的畫,不知道隨隨便便用橡皮擦掉了多少,很多的日子對不上榫。

      我在電話里聽童年伙伴講著陳三哥剛回村時的情景時,陳三哥的那些與眾不同成為村里人飯后談資的破事,也就一件一件像電影鏡頭一樣,在我眼前浮現(xiàn)出來。

      陳三哥失蹤前,我還在讀小學(xué),印象最深的,還算他當(dāng)年的結(jié)婚喜酒。因為我代表家人去喝了喜酒,當(dāng)時的情景,甚至他說話的神態(tài),至今記得清楚。

      陳三哥很早就對我說:“小七,我找了一個好老婆,我要辦喜酒?!?/p>

      我說:“新娘子漂亮嗎?”

      陳三哥滿臉都是笑,說:“當(dāng)然漂亮了,不漂亮我也不會和她結(jié)婚咧?!?/p>

      新娘子易桂花名字叫起來很好聽,但她剛到村里一露面,我們就大失所望。她個子大約跟灶臺高不了多少,腰粗得像水桶。加上她來相親是冬天,穿著一件紅夾襖,更增加了身子的寬度。她走路極其緩慢,低著頭,生怕踩死螞蟻似的。她在村對門的山路上走時,簡直像一只蝸牛在爬。黎志光脫口而出說:“易桂花的身材好像蚌殼子!”于是,我們背后都叫她“蚌殼子”。細(xì)細(xì)打量她時,她的鼻子大得有些顯眼,眉毛有些粗,嘴巴很寬,眼睛卻小得像夾著兩粒豆豉,就更像一只蚌殼了。

      陳三哥瘦高個,長眉毛,大眼睛,他雖然背有點駝,走路時脖頸往前伸,但我們感到易桂花還是配不上他。陳三哥竟然將易桂花愛得一塌糊涂,他逢人就說,我要結(jié)婚了,還說,我要辦喜酒,要辦得熱鬧。我們那里說酒席辦得熱鬧就是辦得豐盛的意思。

      那年頭辦喜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飯都吃不飽,辦什么酒咧,但話也放出去了,退堂鼓是打不得的。大家都不相信陳三哥能辦一場喜酒,有人只當(dāng)笑話聽。

      婚期越來越近,陳三哥從來不歇憩,出工的間隙,他提著一只小木桶,貓著腰在水溝里刨,只要是能吃的東西就決不放過。有一次,我到陳三哥家里去玩,看見他家水缸里居然有不少泥鰍,一只大木桶里有差不多一桶的田螺。陳三哥抽著一支喇叭筒煙,喜氣洋洋地對我說:“小七你看,這么多泥鰍,還有螺頭,辦喜酒不怕沒有葷菜上桌了?!?/p>

      那時正是辦公共食堂的第一年,村里大概已經(jīng)很久沒人辦喜事了,辦不起。陳三哥能找到一個老婆也確實不容易,他居然向大家發(fā)出了邀請,日子也訂好了。大家興奮起來,千方百計地準(zhǔn)備紅包,每份至少得8毛錢。

      那天的喜宴,我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的菜碗和自己的飯缽。女人們用茶盤端出來一只只蒸著大米飯的瓦缽,每人面前放一缽。缽子小小的,每一缽里只有大半缽米飯。我想,這不跟食堂里的飯差不了多少嗎?這樣的缽子飯我一頓至少能吃三缽。

      后來,我們的面前都擺上了一片桐樹葉,每一道菜分下來時,都夾出一半放到桐葉上,那是給家里人帶回去的。一頓喜宴,每人只分到了兩塊薄得像紙片似的肉片,還有幾條水煮泥鰍、幾粒爆炒田螺肉,這就是酒席上所有的葷菜了。大家飯缽里的白米飯都吃光了,我往鄰桌看去,這時都正襟危坐,等著主家來加飯。缽子里還有又咸又辣的蘿卜絲湯,正好下飯啊。這時,負(fù)責(zé)接待客人的陳二嫂子站在了階基上,笑呵呵地說:“對不住大家了,新娘和父母每人還可以加一缽飯,別的客人就只好委屈點了?!?/p>

      聽到這一聲喊,滿座的客人全都噓了一聲。

      我看見陳三哥這時站在階基上,尷尬地笑著,滿臉羞愧。

      新娘和父母還可以加一缽飯,其余的客人就對不住了,成了人們許多日子的談資。

      新郎陳三哥也加了一缽飯,但他自己舍不得吃,將半缽飯扣到了新娘易桂花的缽子里。新娘是不定量的,她一連吃了四缽飯,也就是一斤六兩米的飯。加上陳三哥的半缽,就是一斤八兩米的飯了。陳二嫂子說,新娘吃脹了,半天都起不了身。我看見她脹得難受的樣子,直想流淚。

      一頓喜宴,讓陳三哥好多日子抬不起頭來。但我知道,他一心想辦一場豐盛的喜宴,認(rèn)為那樣才對得起易桂花,才對得起去祝賀的鄉(xiāng)鄰。沒想到弄成一個笑話,弄得客人們連飯都吃不飽,早知這樣,還不如不辦喜宴了。

      但大家真沒想到,陳三哥日子過得平平和和的,結(jié)婚不到兩年,怎么就失蹤了?失蹤這么些年,大家都把他忘了,他卻忽然間從天而降,又回來了。

      鄉(xiāng)鄰們擔(dān)心的是,陳三哥出走時并沒和易桂花離婚,而易桂花和陳勝勝同居也沒辦結(jié)婚手續(xù)?,F(xiàn)在陳三哥回來了,怎么辦呢?真是扯不斷的絲瓜筋。

      這時的易桂花明顯地老了,頭發(fā)都白了很多。而當(dāng)年那個皮包骨頭的一歲多的順子,已是一個小伙子。陳三哥當(dāng)然更不像當(dāng)年的陳三哥了。順子當(dāng)著鄉(xiāng)親們的面,叫了一聲“爹”,縮進(jìn)屋子里再也沒有露面。易桂花也悄無聲息地進(jìn)了臥房里去。各人心里想些什么,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有人站在易桂花的角度說,陳三哥不該離家?guī)资瓴呕貋?,難道還讓她守著活寡?如今房子也建好了,和陳勝勝日子過得好好的,你這一回來,不是將這好日子打亂了嗎?

      各種各樣的議論就在陳三哥剛回來時,成為樂此不疲的話題。后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陳三哥的身上,他憑什么失蹤,到哪里去了,一去幾十年,怎么又回來了?

      年紀(jì)稍大些的人都記得,陳三哥失蹤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晚上。那時也是大家的褲帶勒緊了再勒緊的日子。

      公共食堂的定量越來越少,男勞力每天八兩,女勞力每天七兩。那一點兒糧食根本填不飽越來越空的肚子。結(jié)婚的第二年,易桂花生下一個男孩,叫順子。那男孩生下來據(jù)說只兩斤多一點,一把皮包骨頭,活像一只紅皮老鼠。后來順子居然長成了一個牛高馬大的后生,有陳三哥那么高,身體比他父親厚實,這是后話。

      陳三哥打回來飯,自己總是吃野菜、谷糠,盡量將飯省給易桂花和順子。在我們村里,陳三哥是第一個得水腫病的人,他走路都有些搖晃了。我看見有一次陳三哥捉到了一條小鱔魚,用一把野草點燃,將那條小鱔魚燒一燒,就半生不熟地吃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嚼著,鱔魚血從嘴角邊溢出來。他見我來到跟前,先是有些不好意思,接著便說:“這鱔魚燒一燒還真好吃?!?/p>

      那一天,易桂花抱著一歲的孩子回了趟娘家,去看望得了水腫病住了衛(wèi)生院的父親。等她抱著孩子回到家,只見門上掛著一把鎖,她打開門進(jìn)去,但見桌子上放著那只空飯盆,她揭開鍋蓋,鍋里也空空的。易桂花急得火燒火燎似的,抱著小順子,這家門進(jìn)那家門出,找遍了全村,沒見陳三哥的身影。

      隊長楊少中說:“一個大男人還能丟嗎?你就別找了,在家好好等著吧,說不定陳三到哪里找吃的去了?!弊炖镉粥洁熘f,“這個陳三,出門也不打個招呼?!?/p>

      易桂花只好守在家里等著陳三哥回來。娘兒倆餓得出虛汗,從碗柜子里找來一塊巴掌大的花生枯餅,用菜刀砸一塊,喂一點給順子,自己也嚼一點,就把它放回了原處。這是家里作為應(yīng)急的唯一能充饑的食物。順子哭鬧了一陣,這會兒睡著了。天全黑了,陳三哥還是沒有回來。易桂花忽然想起了什么,恐懼和慌亂立即占據(jù)了她的頭腦。她跑出來,大聲地哭叫:“我家陳三不見了,我家陳三只怕是死了,死在外面了哇!”

      易桂花的哭叫聲驚動了全村人。大家都跑到陳家,猜測著陳三哥這會兒到底是做什么去了。隊長楊少中沉思片刻,果斷地說:“大家準(zhǔn)備火把,分頭去找,我就不相信一個大男人能丟了!”

      火把是用杉樹皮扎的。大家用干杉樹皮捆成把子,將稻草一圈一圈扎緊,然后點上火,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去找陳三哥。這時,天下著細(xì)雨,在漆黑的雨夜,山村的田野里、山坡下、小路上和池塘邊,到處都有火把的光,到處都有人影。“陳三,你在哪里,你快答應(yīng)一聲!陳三——”呼喊聲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傳得格外遠(yuǎn)。呼喊聲中夾雜著易桂花的嚎哭。

      人們的火把全都燒完了。到了后半夜,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陳三哥的身影。

      易桂花暈倒了。陳二嫂子給她掐人中,上嘴巴皮都快掐出了血,她才蘇醒過來。她的喉嚨已經(jīng)哭啞了,只是朝人們翻著白眼,做著手勢。易桂花開始有點精神失常,女人們圍過去,安慰她、勸說她,一直陪她到天明。

      生不見人,死也要見尸呀!村里人第二天又四處找過,連陳三哥的鬼影子都沒有見到。

      陳三哥的失蹤一直是山村里的一個謎。幾十年過去了,人們也漸漸地將陳三哥失蹤的事淡忘了。

      有人說:“陳三,你當(dāng)年憑什么就失蹤了,我們都猜了幾十年,你一定得告訴我們,到底是憑什么?”

      潘見杰一邊抽著煙,一邊開玩笑說:“你是不是在外面看中一個美女,和美女私奔了?”

      張滿阿公說:“你是被阻路神迷了心竅,認(rèn)不得回家的路,一直在外面跑,一跑就是二十多年,你說,是這樣不?”

      這時屋子里突然靜極了。大家的目光都對準(zhǔn)了陳三哥。

      陳三哥好像一下子被大家的質(zhì)問擊暈了,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臉憋得像喝了燒酒。

      最后,陳三哥說:“我什么都不為,我不就是為桂花和順子找吃的呀!”

      陳三哥的回答讓滿屋子的人都暈頭轉(zhuǎn)向。找吃的,到哪里找吃的,一找就找了二十多年?是迷路了,還是遇上了什么古怪事?

      接下來,陳三哥說出了當(dāng)年離家出走的原因。大家又相信又不相信,總感到有些詭異和荒唐。同時感到這日子過得也真快,像做了一場夢似的。

      陳三哥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鄭重其事地說:“我憑良心說話,我真是為桂花母子找吃的去了。那天晚上我鬼摸了腦殼,我將全家人的飯都吃了,我不去找吃的怎么辦,我能眼看著她們母子餓死嗎?”

      接著大家就像聽天書似的聽完了陳三哥的敘說。

      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傍晚,陳三哥在食堂開餐時打回了飯,將飯盆放在桌子上,等著易桂花母子倆回來一起吃。那天,易桂花抱著順子回娘家去了,說好下午回家。他到門口張望了幾次,沒見易桂花回來??赡苁菍嵲陴I得有些受不住,頭有些發(fā)暈了。飯盆里一共是七兩米的飯,陳三哥兩口子是每人三兩,順子是一兩。他按平時那樣,將那些飯倒進(jìn)鍋里,倒上一些水,然后點火熬成了稀粥。他將那些粥重新裝進(jìn)飯盆里。心想自己先吃吧,留著他們那一份不就行了嗎?于是就用一只缽子盛了半缽粥,稀溜稀溜喝起來。喝完肚子還空空的,心想再盛一點點吧。喝完肚子還餓得慌,就想再盛一點點吧。后來,當(dāng)他又一次拿著缽子去盛粥時,飯盆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在不經(jīng)意間,他竟然將三個人的晚飯全都吃光了。怎么這粥就這樣不經(jīng)吃呢?他摸一摸肚子,肚子還是癟癟的,我怎么就都吃了這些粥呢?

      “桂花和順子回來吃什么?我怎么這樣渾蛋呢?我還有什么臉見人?”陳三哥捧著臉,眼淚直流。后來,他決定外出去找吃的,不找回吃的,就不回來,也沒臉回來。

      附近肯定找不到什么吃的,再找也是空找。他久久地蹲在對門的山坡上,望著自家那兩間舊瓦屋發(fā)呆。后來他分明看見易桂花抱著順子回家了。他甚至再不敢看家門口,不敢再往下想。他含著淚,羞愧萬分地再也沒有回去。

      他一路挨著餓,一路尋找一些能吃的東西,第二天就走到了江西一個山溝里。他在一個離屋場不遠(yuǎn)的地方暈倒了。

      “是好心人救了我的命!”陳三哥淚眼婆娑地說。說到這里,陳三哥停頓下來。

      這時,張滿阿公插話說:“陳三,你說老實話,救你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大家的眼光像一盞盞汽燈,一齊投向陳三哥,晃得陳三哥眼睛都睜不開。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小聲地爭論,說肯定是一個女人,不是女人,他哪里會不回來。也有人說,不一定是女人,女人怎么能救他的命。要是女人還好,省得回來和陳勝勝爭女人,我們也省了心……

      這時不少人有看一場戲的心態(tài),要是陳三哥回來和陳勝勝爭女人,不知道該怎么收場。也有人在想,要是真發(fā)生糾紛,應(yīng)當(dāng)站在哪邊。

      那些小聲的議論,陳三哥一定聽見了。大家的眼光里都帶著絲絲寒意,陳三哥一定能感受到。但陳三哥也知道,鄉(xiāng)親們的胸口和手掌都是熱乎的,大家都是為了他好,無論他怎么做,大家都不會傷害他。

      陳三哥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有痛苦和擔(dān)憂,也許還有內(nèi)疚和懊悔。他坐在一張竹靠背椅上,身子像一只瘦弱的蝦。他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終于大聲地說:“救我命的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寡婦?!?/p>

      于是,大家懷著各樣的心態(tài),聽完陳三哥講夢話似的經(jīng)歷,還一個勁地嘆息陳三哥講得太簡單了。這樣的事情,講得過細(xì)才有味咧。

      陳三哥煞有介事地說,那個救他命的江西老表的確是一個寡婦。她家一只雞丟了,尋雞回來發(fā)現(xiàn)院子外面暈倒的陳三哥。那個女人將陳三哥背回屋,知道他是餓暈了,就用熱開水泡了幾只野蒿粑粑,一點一點喂到他的嘴里。陳三哥醒來的時候,嘴里還含著粑粑。陳三哥感動得哭了。寡婦看中了陳三哥,死活不讓他離開,心腸軟的陳三哥經(jīng)不住女人的眼淚浸泡,也經(jīng)不住女人溫柔的撫摸,只好暫時留下來,心想過一些日子再離開吧,走得快了,對不起救了他命的江西女人。但后來,在人們的撮合下,他又糊里糊涂地和女人過到了一起,而不久女人就懷上了他的孩子。就這樣,陳三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身在江西,心里常常牽掛著易桂花和出生才一歲多的孩子。有一天,陳三哥咬著牙,背著一袋大米、一小塊臘肉,決心離開這個江西女人,走回家去。但他走到對門山坳上回了一下頭,看見江西女人正站在塘基上望著他。女人不叫喊,也不追趕,就那樣默默地張望著。陳三哥忽然于心不忍,還是轉(zhuǎn)身回來了。

      但他一直不敢揭開這一層窗戶紙。這層紙一旦揭開,就會讓女人的心里流血,說不定會出人命。要離開,也要跟女人說清楚,也要等日子好過了才能離開。陳三哥努力將往事抹去,總是安慰自己說這些都是一場夢,不是真的。這樣一晃就過了二十余年。

      陳三哥回家時,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因為他和江西女人耕種的田地連年豐產(chǎn),日子過得順暢了,陳三哥忽然十分地想念家人,于是他決定回家來看看。

      陳三哥細(xì)聲細(xì)語說出了這一段經(jīng)歷,大家聽得云里霧里。他說著說著,突然跪下來,雙手蒙住臉,像個孩子那樣嗚嗚地哭了。他一個勁地說:“我對不起桂花和孩子,也對不起那個江西女人。我簡直不是人,我也對不起鄉(xiāng)親們,讓大家白白地牽掛了?!?/p>

      “哪個曉得,等我找回了吃的,裝滿一車咧,幾十年就過去了?”

      聽著陳三哥的敘說,有人立即跑到堂屋,果然看見一屋子的麻袋和蛇皮袋,都裝得鼓鼓囊囊,碼得整整齊齊。

      下午,司機(jī)在駕駛室坐了很久了,不見陳三哥來卸貨。他跑進(jìn)村里,找來一些老頭和婦女,還有幾名壯勞力。大家用土車子和籮筐,或者就用肩扛,將這些袋子運進(jìn)來,在易桂花家的堂屋里堆成一座小山。

      堂屋里安靜極了,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盯著那些大大小小的袋子,心想不是值錢的東西,陳三哥不會特意租車運回來。易桂花這下發(fā)財了。這時張滿阿公笑著說:“當(dāng)著大家的面,我張滿老倌就敢打開袋子看個究竟了,陳三,你也讓我們開開眼界吧?!?/p>

      張滿阿公解開第一個大麻袋的繩子,是一袋玉米。接著再打開另一袋,是一袋稻谷,他接下去一袋一袋地打開,全是稻谷、玉米和高粱,還有干紅薯片和紅薯丁,幾個蛇皮袋子里,是一些臘魚臘肉和干菜子。

      張滿阿公有些失望地說:“陳三沒有說謊,真是吃的東西?!?/p>

      這時潘見杰還不死心,從里屋找來一根長長的鐵絲,像個探寶的專家,將鐵絲捅進(jìn)一只一只袋子,還側(cè)著耳朵聽聽。結(jié)果捅過多少袋子,他也沒聽見什么金屬的聲響。

      大家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袋子,有些哭笑不得。原想陳三哥在外面發(fā)了財,運回來一車值錢的家伙。現(xiàn)在都什么年月了,還運回來一車吃的。大家覺得陳三哥腦子里少一根筋。

      這時,大家聽見易桂花在房子里號啕大哭地說:“倉里的谷自家都吃不完,運這些東西來,放都沒處放!”

      陳三哥好像沒有感覺到大家的失望,還一再地說:“好多次想背著吃的離開江西回家來,但江西的屋里也沒多少東西,直到今年,才回來。哪知道一晃就過了這么久啊!這不是做夢是什么?這不是鬼摸了腦殼是什么?”

      也有人認(rèn)為陳三哥腦子出了問題,這幾十年他一直像在夢游。總之,他不算一個正常人。正常的人哪會這樣荒唐?

      “陳三是癲子,不是癲子也是活寶。”有人干脆這樣下結(jié)論。

      “看看這出戲怎樣收場吧!”有人這樣說。

      陳三哥在老家住了兩天。他說,他要回江西的家里去了。還一再地說,他在江西有一個家,那個江西女人待他很好,不勞鄉(xiāng)親們惦記。

      兩天以后的清早,陳三哥再一次離開了生他養(yǎng)他的石峽山。

      易桂花并不知道,陳三哥的胃出了毛病。那種病,是長期飽一頓饑一頓造成的。他只感到餓,只想著吃,但吃過東西又嘔吐,后來無論什么好吃的,都吃不進(jìn)了。這年的冬天,潘見杰和幾個村里人到江西販山貨,正好路過陳三哥和那個女人居住的村子。但大家沒有見到陳三哥,也沒有見到那個江西女人,當(dāng)然也沒看見他們的孩子。大家站在陳三哥和江西女人居住過的那三間破舊的土磚瓦屋前,滿臉驚訝與失望。只見幾間空屋子大門緊閉,一把老式鐵鎖銹跡斑斑。門框上掛著被風(fēng)吹得殘缺不全的蜘蛛網(wǎng),蛛網(wǎng)上吊著一只風(fēng)干了的蒼蠅。潘見杰說:“莫非陳三沒有回來,但那個救過陳三哥的女人呢?怎么也不在家?”

      當(dāng)?shù)卮謇锶烁嬖V他們,那個救了陳三哥的女人家里,原來還有一個年老的公公。女人家里也窮,遇上陳三哥后不久,老人中風(fēng)偏癱在床。陳三哥一直幫助照顧著老人,要給老人端屎端尿,還要出外勞作。據(jù)說他很多次做夢都回到了家里,但他卻不能離開,也沒有能帶回家的食物。陳三哥受過多少苦,遭過多少罪,只有他自己知道。老人去世后,陳三哥還跪在靈前甩了孝子盆,披麻戴孝送老人歸山。村里人被感動了,正遇上農(nóng)村分田到戶,就將老頭的那份田地分給陳三哥耕種。但村里人也沒想到,就在陳三哥離開這個家的第二天,女人也走了……

      潘見杰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他們沒小孩嗎?”

      村人搖搖頭說:“沒見過?!?/p>

      我想,陳三哥總算運回來滿滿一車吃的,堆滿一堂屋。除了稻谷和雜糧,還有干菜子和紅薯粉,據(jù)說幾塊臘肉不知道放了多久,干得像大柴了。但他也算是滿載而歸??!為了那一車吃的東西,為了回家,他花了幾十年。但陳三哥為什么只說有一個女人,卻避而不談曾經(jīng)還有一個老人,還要謊稱他們有了孩子,莫非就是為了避免一場鄉(xiāng)鄰之間的爭奪,或許,就為了成全易桂花和陳勝勝,別的什么都不為?

      陳三哥走的時候,很多村里人都去送他。

      易桂花終于原諒了他,一直送他到對門的山坳上。

      陳三哥說:“桂花我走了?!?/p>

      易桂花說:“三哥你走吧,我不送你了?!?/p>

      兩個人邊走邊講話,臉上都帶著笑容。陳三哥走下山坳,沿著一條彎彎扭扭的石子路走。他走得很慢,一連回過幾次頭,走得很遠(yuǎn)了,回頭看見易桂花還站在山坳上,就向易桂花招手叫她回家去。但易桂花沒有看見,她正在一個勁地用手背抹眼睛。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再也不見陳三哥的身影了。

      后來,年老的易桂花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對門的山坳上,她在那里一站老半天。后來的丈夫陳勝勝老頭子一不見了易桂花,就到山坳上去,準(zhǔn)能找得到。

      陳三哥回村時還問起過我。那時我已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城市,當(dāng)然無緣與他相見。

      提起陳三哥,還勾起我心中一樁遙遠(yuǎn)的往事。大概是吃過陳三哥結(jié)婚喜酒的第二天,我路過陳三哥家時,他追到地坪里來,從衣袋里掏出一顆糖粒子塞到我的手心里。那是用玻璃紙包著的水果糖。那顆糖可能是在衣袋里放得久了,它的表皮都開始松軟。我細(xì)心地將玻璃紙剝開,含在口里讓它慢慢地溶化,整整一個下午,嘴里都留著甜味。我想,如果能見到幾十年以后的陳三哥,講起那一顆糖粒子,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

      責(zé)任編輯:肖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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