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流行于中國的“主義”

羊夏

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是一個“主義”頻出的時代。這時的“主義”有的是地道國貨，有的是舶來品，也有的是政商名流、凡夫俗子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尤其是從1931年的九一八到1937年的七七，那一段令國人感慨唏噓的歲月，為歷史留下不勝枚舉的“主義”。與五四時期洶涌澎湃的社會思潮相比，這時的“主義”少了那些永恒的經(jīng)典，更多的如同匆匆過客。水泡的晶瑩，木槿花的艷麗，不僅帶來短瞬的遐想，還有謝后的思考。

法西斯主義

1936年10月31日，蔣介石在洛陽度過了自己的五十壽辰。在數(shù)不清的賀詞中有這樣一幅，曰：“黨國柱石，墨希高風，百年上壽，如日方中?！鳖}寫賀詞的人名叫孫桐萱，時任第三路軍十二軍中將軍長，屬于西北軍的舊部。賀詞言簡意賅，句句登峰造極。其中三句古今通用：柱石，頂天立地；上壽，最高的年壽；方中，天頂?shù)奶?。唯有第二句，孫桐萱引進了西洋事物，把蔣介石比作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此時法西斯崛起不久，意大利和德國的這兩位巨頭，一度被弱小民族視為救國救民的神靈楷模。孫桐萱在這里絕無詛咒之意，更想不到他們?nèi)蘸髸馊送贄?，一人暴尸街頭，一人焚骨揚灰。

法西斯主義在1920年代已經(jīng)傳入中國。1925年1月，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建立法西斯獨裁統(tǒng)治，成為西方世界一顆耀眼的明星。東方各國開始關注墨索里尼和他的主義，中國一些報刊也曾有過介紹，但影響并不很大。以致對于法西斯主義的翻譯五花八門，諸如棒喝主義、法塞主義、泛犧主義、法西士提等等，不一而足。1927年4月，蔣介石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再于1928年宣布統(tǒng)一全國，這就為法西斯主義在中國的生存形成了氣候。除去發(fā)動土地革命的共產(chǎn)黨，以及社會主義學說的擁護者，法西斯主義在中國各階層都有一定的市場。今天回過頭來再去看那段歷史，其實很簡單，也一目了然。贊成法西斯主義的國人只有兩類，一類是迎合利用，一類是幻想企盼。前者是蔣介石和他的同伍，后者是年輕的民族主義者。

蔣介石需要法西斯主義。1930年代初期，蔣介石的面前有兩個敵人，一個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蘇維埃運動，一個是除他之外的各路新軍閥。于是就在1931年5月召開的國民會議上，蔣介石的法西斯情結(jié)第一次公開表露出來。他在會議開幕的致詞中，介紹了當今世界傳播的三種政治理論，即共產(chǎn)主義、自由主義、法西斯蒂。蔣介石說：共產(chǎn)主義主張階級斗爭，顯然不適合“中國固有道德”；自由主義主張民治，必使“共產(chǎn)黨坐大中原”。而對于法西斯主義，蔣介石情有獨鐘，洋洋灑灑地闡述了一番——

法西斯蒂之政治理論，本超象主義之精神，依國家機體學說為依據(jù)，以工團組織為運用，認定國家為至高無上之實體，國家得要求國民任何之犧牲，為民族生命之綿延，非以目前福利為準則，統(tǒng)治權(quán)乃與社會并存，而無后先，操之者即系進化階段中統(tǒng)治最有效能者。

所以致民治之道，則必經(jīng)過訓政之階段，挽救迫不及待之國家危難，領導素無政治之民族，自非藉經(jīng)過較有效能的統(tǒng)治權(quán)之行施不可。

蔣介石這番高談闊論的核心，就是若想“解除民眾痛苦”，“完成中國統(tǒng)一”，法西斯主義的理論正適合今日之中國。其實法西斯主義的原創(chuàng)者，并沒有高深的理論，也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學說。墨索里尼所寫的《法西斯主義論》一書，充斥對和平、民主、自由和馬克思主義的仇視，對專制主義的推崇。而蔣介石對法西斯主義的表述，突出的是國家至上，民族至上，效能至上和君權(quán)神授。品味蔣介石此時此刻的處境，便不難理解他為何對法西斯主義情有獨鐘了。有意思的是，在蔣介石的這次講話之后，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公開場合談論法西斯主義。很難說蔣介石是為了留住三民主義的起碼形象，還是對納粹的悲慘下場早有先知。盡管如此，以蔣介石的5月講話為契機，中國思想界掀起宣揚法西斯主義的浪潮。如果單就國民黨而言，就可謂掀起的是狂潮了。此后5年間，出版法西斯書籍和墨索里尼、希特勒、蔣介石言論、傳記的書局，遍布全國大中城市；宣傳法西斯主義的報刊，多至200余種；研究法西斯主義的機構(gòu)，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這些機構(gòu)和媒體，極力鼓吹中國需要墨索里尼式的人物來領導，只有法西斯主義才能救中國。這就是蔣介石法西斯主義的基本內(nèi)容和靈魂——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一個領袖。

在眾多報刊之中，有一本名曰《前途》的雜志，1933年1月一經(jīng)問世，便成為力行社鼓吹法西斯主義的喉舌。力行社全稱為三民主義力行社，1932年在蔣介石的支持下，效仿德意法西斯成立的特務組織。孫桐萱為蔣介石題寫的賀詞，就刊印在這本雜志上，譽之“墨?！弊匀徊蛔銥槠妗O桐萱出身馮玉祥、韓復榘門下，在國民黨里面是純正的雜牌軍，對蔣介石決不會有什么好感。他把蔣介石比作法西斯首領，除去恭維的成分，也表現(xiàn)出國人對于法西斯存念的幻想。尤其是年輕的知識分子，既有救民水火的熱情，又有西方思潮的淺知，便向法西斯主義投入了濃厚興趣，甚至把它作為民族復興的唯一路徑。隨著法西斯主義在中國甚囂塵上，泱泱大國卻在國際舞臺屢屢受辱，窘迫的民族主義者不得不承認這條路走不通。

甘地主義

對于甘地這個人而言，無論是在他的祖國印度，還是在近鄰中國，都是受到社會尊重的，包括并不贊成甘地主張的人。在大英帝國的殖民統(tǒng)治下，甘地倡導以非暴力手段爭取獨立的主張，被稱作不合作主義。而甘地主義則包含了這個主張，以及為了實現(xiàn)這個主張，所經(jīng)歷的苦行僧式的奮斗方式。1930年3月，甘地在印度再次發(fā)起不合作運動。由于同屬東方世界被壓迫民族，對于甘地和他領導的自治運動，中國民眾的關注和反響是熱情和激烈的。而這種非暴力的抵抗主義，還有那種超乎尋常的忍讓，卻難以得到社會的一致認同。正在創(chuàng)建蘇維埃紅色政權(quán)的中國共產(chǎn)黨，以及它的上級共產(chǎn)國際，就不贊賞甘地主義的這種方式。共產(chǎn)國際甚至認為，甘地所在的印度國大黨與背叛中國革命的國民黨一樣，代表了地主資產(chǎn)階級，是以犧牲勞動人民利益為代價，與帝國主義進行的妥協(xié)。

更多的社會層面，討論的則是甘地主義的精神，因為中國畢竟與印度有所不同。印度已經(jīng)被英國殖民統(tǒng)治半個多世紀，中國雖屢遭列強侵辱，卻至少在形式上保持著獨立。于是國人更關心的是尋找民族自強的路徑，而甘地主義可能就是通往這條路徑之門。甘地的名字最初傳入中國，曾被譯作康第。國民黨的理論家戴季陶，第一個使用了“甘地”這個譯名，表示甘于從地獄中濟世救民的宏大誓愿。于是“甘地”在中國，成為了忍辱負重和犧牲精神的代名詞。甘地一生沒有到過中國，但“中國的甘地”卻比比皆是。人人可被稱為中國的甘地，人人可自稱中國的甘地。這句話一度成為國人的恭維之詞，尤以上層社會為甚。能夠戴上這頂桂冠的，不乏政商名流、豪紳名士。不愿屈從權(quán)貴的蔡元培，從事鄉(xiāng)村建設的梁漱溟，獻身貧民教育的車向忱，沒有誰不樂得消受。國民政府行政院蒙藏委員會委員長石青陽，由于相貌消瘦，酷似甘地，也在友人中獲此殊榮。只有九一八之后的張學良，面對充耳盈目的“甘地”譽稱，味同嚼蠟。好事者由此引申，當年走進曹營一言不發(fā)的徐庶，難道不是三國的甘地乎。endprint

一篇題為《中國是否能適用甘地主義》的文章，說出了普通民眾的心聲——

東三省的問題爆發(fā)以后，給與國民的刺激的確是很大。而中間最使我們注意的，有一種消極空氣散布到社會的一部分。假如這種空氣果然擴大，我認為是更足以增加我們的悲觀。這種空氣是什么呢？就是甘地主義！

就如這一次學生請愿絕食，當局們對于他們有了什么影響呢？你絕食吧，他們還不是珍肴海味的大嚼，到了可以賣國的時候，誰來管你絕食不絕食！試問我們對于這一群麻木不仁的腐敗權(quán)力者，用甘地的精神可以感動么？

更看暴日侵略東三省，不顧一切地沖到你的面前，什么公理是非，一切他們都沒有放在眼下。我們看見自己的土地權(quán)利，被他們用強暴的手段拿去，我們可以用甘地主義去收了回來嗎？我們對于這一般野獸，可以用甘地主義去感化他們嗎？

這篇文章署名壯夫，是辛亥元老劉成禺的筆名。他在文中對共產(chǎn)黨的暴力革命，也表示出極大的不贊成。然而發(fā)表此文的《民聲周報》，卻曾被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查扣，理由是“言論荒謬”，“內(nèi)容反動”。其實僅從查禁報刊這件事本身，已足以說明甘地主義在中國，不過是一廂情愿而已。

甘地與甘地主義還是有區(qū)別的。1936年7月斯諾在陜北蘇區(qū)采訪時，常聽紅軍將領談起已經(jīng)犧牲的中共中央委員惲代英，意志堅定，甘愿苦行，稱他是中國的甘地。于是斯諾這樣概括烈士：“重視思想品德的修養(yǎng)，情操高尚，從不追求奢華，過著十分清淡的生活?！泵珴蓶|說：“你的評價是正確的?！痹谄D苦卓絕的環(huán)境中頑強奮斗，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哪一個比不上甘地。由此可見，來到中國的“甘地”并無更多的政治色彩，任何人都可以把他請到家里。區(qū)別只在于供為上賓，還是藏在心里。

甘地倡導的非暴力抵抗主義，在他的家鄉(xiāng)也沒有得到實現(xiàn)。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蔣介石造訪印度。東方世界兩個最大的國家，一個“暴力”的元首，一個“非暴力”的領袖，第一次面對面地交流。這是一次沒有成果的會面。因為甘地告訴客人：“閣下革命有閣下的武器，我有我的武器；你的武器聲音洪亮，我的武器則寂然無聲。”隨行的蔣夫人還得到一架紡車，甘地把他的“武器”贈獻給宋美齡。直到戰(zhàn)后全球興起的民族獨立運動，印度才真正脫離殖民主義的統(tǒng)治。而此時的中國卻再次面臨國內(nèi)戰(zhàn)爭，有人把希望寄托在這個印度老人身上，重新打出甘地主義的旗幟?！渡陥蟆吠撇ㄖ鸀懀橇艘粍t《征求“誰是中國的甘地”意見啟事》，應者寥寥，明日黃花已不留香。

自力主義

與前兩種主義相比，自力主義可以說是正宗的國貨了。稱之為地道正宗，不僅它是由國人所發(fā)明，探究其歷史淵源，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新。至于創(chuàng)新的成功與否，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其實，自力主義的命名就表明了它的民族性。與自力主義相對應的是他力主義，說得直白就是依靠他人的力量。九一八事變之后，國民政府一度把幻想寄托在國際聯(lián)盟身上，企盼國聯(lián)主持正義。國聯(lián)理事會以日本一票反對，其余全票贊成通過決議，要求日本在三個星期以內(nèi)撤出中國東北。最后的結(jié)果是日本退出國際聯(lián)盟，覬覦中國更多的土地，他力主義的幻想被無情的擊碎。

自力主義的發(fā)明人章淵若是一介書生，留學巴黎的法學博士。章淵若回國后，執(zhí)教于中央大學、東吳大學。1933年1月，日軍陸續(xù)向長城東部重要關隘進犯，長城抗戰(zhàn)爆發(fā)，自力主義應運而生。章淵若在中華職業(yè)教育社，發(fā)表題為《自力主義與中華民族之復興》的演講，系統(tǒng)闡釋倡導自力主義的動機、定義、內(nèi)容和功能。

兄弟可以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民族主義熱烈的信仰者。我的出發(fā)點與歸結(jié)點，都是以民族為前提的。這是我要講這個題目的最初原因。

自力主義的定義，用最通俗的方法來講，就是以義務責任為本位，以國家社會為對象的，全國動員，努力自強的救國主義。它的功用是可以打動每一個國民的心坎，可以激發(fā)每一個國民的建國熱情和責任心。在這一個主義之下，每一個國民都應負起他對于國家的責任。所以簡單的講，自力主義是一種“行動主義”，是一種“全民行動主義”。

國人之病在于空言，虛驕，巧取，幸進，責人，依賴，怠惰，因循，畏難，茍安，卑怯，爭權(quán)，自私，酣嬉，萎靡，消費；自力主義則主張力行，務實，刻苦，努力，責己，求己，勤奮，勇敢，進取，耐勞，剛毅，忠公，奮斗，堅忍，生產(chǎn)。一般國民的病態(tài)，都可以拿自力主義去糾正。

或許是由于國人所創(chuàng)，自力主義比之法西斯主義、甘地主義，更適合中國的形勢，也更適應國人的需求。無論是對于國民黨還是共產(chǎn)黨，無論是1930年代，還是21世紀的今天，自力主義都有許多可取之處。為了明示自力主義的信念，章淵若把他在上海的書屋命名為“自力齋”。遺憾的是章淵若不遺余力地宣揚他的主義，演講報告，出版著作，發(fā)表文章，雖連篇累牘，卻應者寥寥?！稏|方雜志》《申報》刊載的有關自力主義的文章、報道，似乎只有他這一張面孔。莫不是國人無動于衷，莫不是百姓心灰意冷？縱觀此間國內(nèi)形勢，愛國聲浪不斷高漲，唯有政府忙于“安內(nèi)”，疏于“攘外”。所以能否實施自力主義，并不簡單地取決于民眾和社會。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章淵若告別講壇，出任國防最高委員會參事，以后又任職國民黨中央黨部。可能是因為章淵若工作繁忙，報章撰述少了許多，“自力主義”一詞在《申報》難覓其蹤。章淵若便將部分演講稿匯編成書，命名《自力主義：民族復興之基本原理》，由商務印書館發(fā)行。他在扉頁寫道：“自力主義是一切救國理論的中心基準，自力主義是一切救國運動的基本動力?！?/p>

大糞主義

當一個人中了毒，最好的辦法是給他灌一勺濃烈的大糞，立刻就能解毒。在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大糞解毒不失為救急的好辦法。當一個社會中了毒，解救的辦法依然要靠大糞，這就是聶云臺開出的濟世良方。1925年，聶云臺的驚世駭俗之作《大糞主義》問世。最初這只是一本鉛印的小冊子，并沒有引起世人的關注。聶云臺先后又把它編入《聶氏家言》和《人生指津》，由聶氏家言旬刊社出版?！度松附颉肥锹櫾婆_的作品匯集，主要是作者對人生社會的感言，《大糞主義》是其中的重要篇目。1930年代，《人生指津》被屢屢修訂、重編、再版，篇目略有變化，印數(shù)不計其數(shù)。世人因此得以知曉，連大糞也都可以被作為主義了……endprint

對于國家中了哪些毒，為何只有大糞才能解毒，怎樣用大糞解毒，《大糞主義》作了系統(tǒng)闡釋。聶云臺認為，現(xiàn)在世人的病具有四種毒質(zhì)，這就是驕慢、體面、嬌懶、奢費；目前只有大糞這一味藥是對現(xiàn)在的病。在聶云臺的筆下，粗俗的物體化為不朽的思想，非一般學者可為。排泄物通篇皆是，卻不見污言穢語，精辟語言隨處拾來——

現(xiàn)在政治家教育家都要講一種主義，他們的主義都說得很高很好聽，但是主義盡管講，國事格外糟。有人就懷疑了，就問這主義是不應該講嗎？我答不是主義不要講，但是主義不要講得太遠了，須要切實點才好。

究竟有什么主義可以救中國，這些貴藥既無實在的效驗，可否找出一個很簡單的丹方能對這個病呢？我想了很久，得了一味好藥。這藥不但是不貴重，并且是很賤很臭很穢的。我簡直地說出來，這藥就是大糞。換句話說，我的救國方法，就是大糞主義。

政治上大糞主義的施行，我的條件是一國的元首，或是一省一縣的行政的長官，必須每日早起，將指定的公眾廁所一處，在大眾面前掃洗揩抹清潔為度。須自動手，不許工役代勞，非確因病假，不許派別員代行。服務時盡可有兵警在旁保衛(wèi)，但必須穿著粗衣，實行工作，并由當?shù)厝藱z察廳長教育會長監(jiān)視記載。如敢故意違誤，即為違反國憲，立刻喪失行政元首或長官的資格。

有這種行政長官的主要條件，那么他們的起居享用，他們家人生活和財產(chǎn)，自然同時應該有相應的規(guī)定，載入憲法了。那么往后做元首和行政長官的，應知曉得他們的本分，是對群眾服務，不是發(fā)財鬧闊擺架子和使子孫享福的機會了。那么來爭這元首及長官的人就少了，正經(jīng)的人就肯出來了。

如果與章淵若比起來，聶云臺則是一個平民百姓了，因為章淵若畢竟后來步入仕途，膺選國大代表，官至行政院僑務委員會副委員長。不過聶云臺也并非一個普通百姓，他在國民政府沒有擔任權(quán)勢職務，卻在上海灘上聲名顯赫。聶云臺曾經(jīng)是上海恒豐紗廠的掌門，上?？偵虝L，全國華商紗廠聯(lián)合會副會長，屬于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領軍人物。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中國的民族工業(yè)走入蕭條，恒豐的處境亦不例外，心灰意冷的聶云臺退居幕后。大凡一種主義的問世，離不開兩個條件，一是歷史環(huán)境，二是歷史人才。聶云臺就是這樣一個天才。聶云臺一生著述頗豐，而多著并不是他最大的特點。早年譯著《無線電學》《托爾斯泰傳》，中年創(chuàng)作《保富法》《學佛六篇》，晚年出版《傷寒解毒療法》《結(jié)核輔生療法》——科學，文學，佛學，醫(yī)學，諸多學說出自聶氏一人筆下，即使今天也可謂鳳毛麟角。

大糞主義是聶云臺在國家、社會和他自己面臨困境之際，提出的一種改良主義的主張，絕非一時興起，口無遮攔。對于社會存在的諸多問題，聶云臺的義憤填膺，博得了社會低層的一片喝彩。然而聶云臺對這種主義的表達，更多的停留在操作的層面，乃至不厭其煩地討論過程和方式。而對于社會問題根源的探尋，聶云臺的思想甚至有些混亂，流露出儒學、佛教、道家的痕跡。所以大糞主義對于普通民眾來說，不過是泄泄憤而已，對于權(quán)勢貴族而言，不過是吹吹風罷了。

在人們的心目中，主義原本是很深奧的東西。當主義像野草一樣遍地生長，主義就不被人仰視了。1932年5月，大公報總經(jīng)理胡政之以冷觀的筆名，發(fā)表一篇《人吃主義》，頗為精辟。

主義萬能，人更是萬能。這是我們平常的感想。何謂乎主義萬能？有了主義就可以治國平天下，就可以使人人都有飯吃，這不是萬能而是什么呢？何謂乎人更是萬能？主義的力量雖大，但有時亦不免失了“時髦的”價值。獨是人真是太聰明伶俐了，尤其是我們中國人，隨便什么主義搬到我們中國來，許多人都能相信它，適應它，拿它來做個人謀生之道。結(jié)果主義雖好，沒有力量治人，而人卻把主義吃得精光，這不是人更萬能而是什么呢？聰明伶俐的中國人！西方人篤信基督教，而我們偏偏耍吃教。現(xiàn)在又要吃起主義來了。國家之亡，不亡在主義之對不對，實亡在人之吃不吃主義。如果換一個主義，就要吃一個主義，則縱然外患不至.民族生機亦將斬絕，可不懼哉！

特殊的歷史年代，會有特殊的歷史事物出現(xiàn)，1930年代的主義就是特殊年代的特殊事物。主義叢生，體現(xiàn)了國人面對危情的思想狀態(tài)：憤然而起者有之，期待黨國者有之，茫然無措者有之，漠然無謂者亦有之。有什么樣的心態(tài)，就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主義。除去文化科學領域的主義，上流社會還在討論新賢良主義，吳佩孚堅守不出洋、不入租界、不坐外輪的三不主義?；燠E官場的還有一個風馬牛主義，即“出風頭”，“拍馬屁”，“吹牛皮”，誰要是“風馬牛不相及”，必敗無疑……國運強盛之時，社會的主義少，文化的主義多；國運衰微之際，社會的主義多，文化的主義少。這是中國近代歷史的一個規(guī)律，道理其實很簡單。到了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諸多的“主義”如過眼云煙，瞬間銷聲匿跡。人民大眾關心的只有一個主義，那就是全民族抗戰(zhàn)的愛國主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