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
雜文的雜與博
●梅桑榆
不知自何時起,一說到雜文,不少人都要拉魯迅先生作大旗,稱其是“雜文的鼻祖”。其實,“雜文”一詞,最早見于《晉書·干寶傳》。后來,南朝文學(xué)理論大鱷劉勰先生提出雜文這一概念,將某些體裁的文章歸類于“雜文”,并在其經(jīng)典大著《文心雕龍》中特列“雜文”一章,作了精彩詳細(xì)的論述??梢?,雜文的鼻祖非某一人,而是一群人,并且是千年以前的古人。
何謂雜文?劉勰先生在列舉了諸大家的文章之后,作了如下概括:“詳夫漢來雜文,名號多品:或典誥誓問,或覽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諷謠詠,總括其名,并歸雜文之區(qū)?!弊g成白話則是:“詳細(xì)考察有漢以來的雜文,名目繁多,或曰典、誥、誓、問,或曰覽、略、篇、章,或曰曲、操、弄、引,或曰吟、諷、謠、詠,總括其名稱,皆可歸入雜文一類?!庇纱丝梢缘弥缭跐h代,雜文作者已是群星璀璨,雜文作品已是杰作紛呈,又加當(dāng)時的文字獄尚不像后世那樣嚴(yán)酷,雜文創(chuàng)作可謂繁榮得很了。被劉勰所列為雜文的文章的確很雜。這種“雜”,不僅反映了形式上的雜,而且反映了內(nèi)容上的博。
說到雜文形式之“雜”,自古以來,有心的作者都在不斷地追求與嘗試。古代的雜文且不論,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雜文興盛,許多作者在形式上多有嘗試。論其體例,有對話體,有書信體,有語錄體,有仿古體;論其樣式,有戲劇式,有小說式,有自白式,有虛擬式,有荒誕式。這些作者,有的本身就是小說家、散文家、詩人、戲劇家,寫起雜文,別出心裁,對于雜文的種種形式駕輕就熟。有的是學(xué)貫中西的大學(xué)者、大學(xué)問家,偶爾寫一寫形式別樣的雜文毫不費力。一時間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亂花迷眼,佳作疊出。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也。種種表現(xiàn)手法的創(chuàng)新,漸漸不受歡迎,載于報刊的雜文,形式漸趨單一。此后又有時評大興,許多報紙都辟有專版,而刊出文字,不但形式上有其固定的程式,語言上也千人一面,萬人一腔,將時評大師“有話直說,不能拐彎抹角”的要求奉為圭臬。至于雜文,也受到時評的傳染,形式歸于單一,語言趨于枯燥。一些報刊的編輯,似乎都是不茍言笑、嚴(yán)肅刻板之人,導(dǎo)向不正確的雜文撤掉,應(yīng)該,只是形式活潑的雜文也要斃,幽默詼諧的語言也要刪,結(jié)果發(fā)出來的文章,形式像士兵出操般整齊劃一,致使識見淺薄,語言乏味之作大行其道。被稱之為“文藝性議論文”的雜文,難覓其文藝性,只剩下干巴巴的議論。
我所說的雜文之“博”,并非指作者學(xué)識的淵博,而是指題材的廣博。自有人把雜文比作“匕首投槍”之后,萬人沿用,致使一提到雜文家,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那腰圍革裙,傍爐臨砧,掄錘打造兵器的鐵匠,或是毫無生活情趣,整天板著面孔,手拈利器,尋找刺殺對象的武士。雜文之題材之所以越來越窄,乃是由于某些以“教師爺”自居者亂設(shè)框框、亂劃界線所致。其實,即使是魯迅的雜文,也不限于抨擊政治,甚至并未以抨擊政治為己任,所涉及的題材十分廣泛: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史與現(xiàn)實,乃至人生、人性的反省、揭示與批判,以及對未來的探索和思考。而當(dāng)今的雜文,所涉及的題材越來越狹窄,似乎除了抨擊弊端、揭露官場腐敗,便無什么可寫。一個雜文作者如果年復(fù)一年,只能寫某一類題材的文章,那只是某個領(lǐng)域的“專家”,而且很難像真正的專家那樣博學(xué)專精。二十多年前我就說過,雜文本應(yīng)包羅萬象,萬事萬物皆可入文,紛繁復(fù)雜的社會和豐富多彩的人生皆可反映。林語堂稱他的小品文“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入我范圍”,此語應(yīng)為雜文作者之追求。
以我之愚見,一個能在形式上不拘一格,大膽嘗試,多有變化,寫作題材廣博,有涉及歷史、社會、人生,以及日常生活等諸多領(lǐng)域之能力的作者,方可稱之為優(yōu)秀雜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