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德
大概在我十來歲時,父親給我派了一個“光榮而艱巨”的家務(wù)活:養(yǎng)豬。
“文革”結(jié)束以后,農(nóng)戶養(yǎng)豬是允許的,普通家庭一般每年也就一兩頭,大致模式是從集市買回仔豬,也有的是從親戚或熟人那兒賒回來養(yǎng),待莊稼收獲后,甚至是待仔豬育肥賣掉后再還本。我家在我手里基本上是一年能養(yǎng)一到兩頭豬,從每年的春天開始飼養(yǎng),直到當(dāng)年春節(jié)前才基本出欄,趕到公社食品站換個整錢,算是全家一筆不小的收入了。
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春天,父親從集市用籮筐挑回來兩頭小豬崽,一頭豬崽體型修長,顯得高大些,而且全身毛色皆黑,另一頭體型則明顯短粗了不少,但嘴卻明顯尖利一些,而且是黑白間雜的花皮豬。兩只豬崽,從進(jìn)入我家豬圈那天起,就表現(xiàn)出巨大的個體差異來。那只黑毛豬,胃口好,喜安靜,因此長得快,體格越來越壯實,而那只花皮豬雖然是同一槽里喂食,卻總是不按時吃食,不按時睡覺,喜歡到處亂竄,一段時間下來,長得奇緩,像是僵住了一般。長得慢不搗亂也就算了,然而小花豬可不行,每天總是在圈里不安分,不是用那尖嘴把地面給拱個大窩,就是把門柵欄給撞斷了,害得父親為豬圈傷透腦筋,總是在修修補補。
為了加固豬圈地面的硬度,父親先是壘了一層磚塊,但沒有多久,磚塊就被花豬的尖嘴拱得七零八落,十分狼狽地散落一地。父親不能眼看著豬圈被花豬弄得干濕不分,尿屎橫流,因為這樣糟糕的環(huán)境下,豬的生長速度肯定會受影響。某一日,父親很神奇地從哪兒弄來了幾塊青石板,以為這下應(yīng)該可以高枕無憂了,因為青石板一般長寬都有一尺多,而且比磚也沉重得多,料想花豬是無力撼動了。于是很認(rèn)真地在豬圈地面按石板大小,對鉚合縫地仔細(xì)地鋪了半天,甚至石縫間都加了些水泥灌漿,且撂下狠話說,這下看你嘴還有多硬!青石板的加固,似乎宣示著某種威力,局面看起來是穩(wěn)定了一段時間。面對青石板的到來,花豬那張尖嘴利牙并未消停過,吃飽喝足后總會圍著石板拱來拱去。似乎,功夫不負(fù)有心者,大概時隔不到兩個月,青石板的地面忽然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又被花豬掀了個底朝天。父親看到此情景,眉頭緊皺,頹然嘆息。就在全家人都覺得已無可奈何之時,父親卻在某一天用板車從外面吭哧吭哧拉回幾塊水泥預(yù)制板回來,我正疑惑之際,父親卻直接把水泥板拉到豬圈邊,叫我把豬放出圈之后,他喊來二叔等人,一陣倒騰,幾塊預(yù)制板平整地出現(xiàn)在豬圈的地面,可謂嚴(yán)絲密縫,終于小花豬的嘴力沒能再撼動這些水泥板了。
花豬在地面逞不了勁,并不代表它就老實了,相反,它總在尋找著豬圈最脆弱的環(huán)節(jié)開始自己的“越獄”行動。記得有一天中午,我把豬食搬到圈門口,正欲拿掉插銷,卻發(fā)現(xiàn)門襯已斷了幾根,里面只有大黑豬在酣睡,而小花豬則已不見蹤影,顯然,這家伙撞斷門條跑了。我估計此貨不會跑出去多遠(yuǎn),畢竟還有個院子也是道防線,便抄起長把鏟子四下找了起來。不出所料,豬圈不遠(yuǎn)處的水坑里,這廝全部身體都拱在爛泥地里,嘴里還正哼哼唧唧享受著呢!我不由火起,掄起鏟子一頓猛劈下去,這廝反應(yīng)十分迅速,嗖的一下躥出水坑,渾身泥水連頭帶尾一起抖動,濺得我滿臉滿身都是,我更加惱火,咬牙切齒地大罵,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追著這廝一頓窮追猛打,直到攆到圈里還是余恨未消。聽到院子里狼嚎一般的追打,父親從家里走了出來,見我還在那氣得腿直抖、口在罵,又見豬圈門已頹喪地歪在一邊,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十分驚訝地說,這豬也太洋貨(不老實的意思)了??!說歸說,事還得解決。不一會兒,父親從家里找了把老虎鉗子,又不知從哪兒找了幾根鐵釘、幾段鐵絲,左一道右一道地擰著門框,左一個右一個地釘著門條,最后又反復(fù)檢查了幾遍,確信沒大問題了,才拉起我收工回家吃飯。然而好景不長,事實證明,用鐵釘鐵絲加固的門在花豬的嘴里根本不是什么障礙,安分了不過幾天時間,那脆弱的豬圈門又倒在花豬的鐵齒鋼牙里了。門條換得越來越粗,也越來越密,花豬的牙齒也似乎越來越尖利,越來越有力。攻防多次之后,父親或一日,又神奇地拖了一副水泥門回來,并且打制了鐵閂子,總算是基本解除了豬圈門不牢的后顧之憂。
終于熬到年末,豬也到了出售的季節(jié)了,看著那頭黑豬,足有兩百多斤;而再看看那頭花豬,則不免有些泄氣,估摸不過一百多斤罷了。父親非常擔(dān)心花豬定不上級,賣不掉。為了增加豬的重量,出售前的早晨,父親要給豬加餐,也就是把最好的食物給豬吃了。說是最好,不過是細(xì)點的稻糠加山芋。那天早晨,家里人吃的早飯是山芋稀飯,為了給豬增加體重,我們都自覺少吃了點,盡量多留些給豬吃,直到豬的肚子撐得圓圓的,實在吃不下去了,才匆匆上路。半路上,兩頭豬不約而同開始排泄,先是沒完沒了地尿,接著那頭小花豬又翹起尾巴開始要拉,父親的眼睛直盯著小花豬的屁股,露出焦慮的眼神,而我則用棍子壓著豬尾巴,試圖不讓它拉出來,結(jié)果是徒勞無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地下一堆堆豬糞出現(xiàn)。終于挨到了公社食品站,急忙上秤。大黑豬輕而易舉定為一級,而小花豬站在磅秤上,秤砣換了又換,減了又減,結(jié)果秤桿在最低標(biāo)準(zhǔn)值的位置就是抬不起來,似乎還差那么一點點。食品站要拒收,父親急得滿頭大汗,哆嗦著手準(zhǔn)備從口袋里掏煙來散,然而終于沒能掏了出來,只得低三下四向站長告求道,最低等吧、最低等吧,家里還差一屁股債等著還呢!教師的斯文瞬間已掃到塵埃里。不知花豬是不是理解了父親的急迫心情,此時的它忽然不安分地在磅秤上晃了起來,惹得那秤桿也是一起一伏的,抬起的時候準(zhǔn)星剛好達(dá)到了標(biāo)準(zhǔn)值,父親此刻急吼吼說,你看!你看!不差、不差??!站長畢竟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見此情況,摸摸后腦勺,終于沒太為難我們父子,定了個最低檔次三級。
就這樣,花豬在最后時刻不僅沒給我們再添煩惱,甚至也算是幫了我們父子一把了。尤其,當(dāng)我看到父親親手攥著幾張“大團(tuán)結(jié)”,小心地塞進(jìn)內(nèi)衣口袋,然后扣好紐扣又拍了拍,才放心地從食品站出來以后,所有養(yǎng)豬的辛苦已拋到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