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最近的茶園

覺人

進入桐木村，過了三港一直往桐木關(guān)方向開，最后到達的那個村叫關(guān)坪，看見立著“關(guān)坪”牌子的地方還不算到頭，因為再往上還有幾戶人家。2016年元月中旬，朋友魁爺帶我去桐木看雪，就告訴我說：“我家廚房后面就是雪線?！毖┚€再往上就沒有居民了，魁爺家所在的這個地方，有個非常恰當?shù)拿郑宏P(guān)頂。

之所以想起關(guān)頂這個地方，是因為前不久去猴坑訪茶時，有一處地方和這兒的情況極為相似，只不過相對地勢平緩的關(guān)頂而言，那個處于猴魁核心產(chǎn)區(qū)的村子，路途更加遙遠，地形更加險要，位置更加縱深。這個坐落于核心產(chǎn)區(qū)腹地的小小自然村，前幾年遭遇過一場巨大的山洪，現(xiàn)在的村子，是原來基礎(chǔ)上重建而來的，如今每年地質(zhì)災害和自然災害多發(fā)時期，政府仍要組織當?shù)鼐用裣蛲馐鑼?，雖然進進出出有些麻煩，但當?shù)鼐用袢栽敢忾L住于此，背依大山以茶為伴。這處鮮有外人而至的村民小組，就是太平猴魁的三大主產(chǎn)區(qū)之一，擁有兩處猴魁發(fā)源地之一的“四方塊茶園”，以出產(chǎn)極品蘭花香猴魁而著稱的顏家。

老海帶我進顏家的那天，正是開園采的頭一天。雖然下午進村的時間有些遲，天色卻仍然很明亮，不明白為什么黃昏將近，卻覺察不到山里特有的那種晚意，正四顧不暇地端詳山景呢，就聽見有八遠遠在喊“老海哥老海哥”，話音未落，還來不及看清打招呼人的模樣，就感到一陣清風來到我們的跟前，定睛一瞧，原來是個一個身形精干的小伙子，老海簡短的介紹一結(jié)束，眼前名叫顏震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拎起行李，大步流星地領(lǐng)著我們往家里走去……

從—個茶鄉(xiāng)來到另—個茶鄉(xiāng)，當然需要做一番精心的準備，來一場巖茶與猴魁之間的對話。從我的茶里看到了“牛欄坑”肉桂，老海有些興奮：今晚，我們是孫悟空大戰(zhàn)牛魔王啊！是夜，大家一起喝茶，我也帶著初識猴魁的好奇心，與主人顏夏生夫婦一邊品茗—邊交流，從品種說到工藝，從節(jié)氣說到風土，幾泡具代表性山場的武夷巖茶過后，聽完我關(guān)于武夷山“巖巖生茶，巖巖有茶”的介紹，顏家大哥告訴我，武夷茶區(qū)遍布整個景區(qū)，而顏家沖茶的地方，分布比較集中沒有那么廣，而且自家有處茶園，是猴魁的發(fā)源地之一，明天讓顏震帶大家去看看。

顏家大哥提及的這塊茶園，就是前文說過的四方塊。盡管我久仰猴魁之名，它以“國禮”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外交舞臺，為中俄外交增輝后更是蜚聲海內(nèi)外，但“四方塊”的名字，我卻是第一次聽說，而且作為發(fā)源地之一，它本來應該聲名赫赫，我竟一無所知，那一刻我不知所措，有些露陡。一旁的老?？闯隽宋业谋砬?，趕緊解釋道：喝猴魁的沒有不知道四方塊的，四方塊四方塊掛在嘴上，但是很多人只聽過四方塊，并沒有幾個人來過那兒。何況你接觸猴魁少，對此了解不多也很正常，你老走武夷的茶山，明天，你也走走猴魁的茶山，我們一起去看看傳說中的四方塊是什么樣子！

這些年走遍武夷，我留下了不少與走山相關(guān)的文字，走山，也儼然成了我茶事生活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沒想到，來到猴魁產(chǎn)區(qū)訪茶，訪出一塊標志性茶園而且還有機會抵達，這真是意外的收獲！腦海中，時不時涌現(xiàn)出我走遍武夷時的所見，眼前一杯蘭香氤氳的猴魁，頓時引發(fā)了我的沖動，心心念念近在咫尺的山林，我按耐不住地神往：四方塊啊四方塊，你究竟會是何等的模樣？

去往四方塊的路是名副其實的—條羊腸小道，沿途竹木茂盛，遮天蔽目，風景倒也尋常，并沒有多少值得大書特書之處，與武夷山間的野徑相比，這里的山路顯得十分粗糙，目.不說未如武夷山間“鑿石為階”那般用心，就是路面也不夠顯眼，有的地方根本沒有行走的痕跡，要不是顏震帶路，憑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結(jié)合行走武夷的經(jīng)驗，我推測，這種路況的形成無外乎兩種情況，一是人類的活動，與之發(fā)生的生產(chǎn)生活關(guān)系并不緊密；還有一種就是即便是生產(chǎn)生活有所需，但受地質(zhì)條件所囿，修路的代價極大，所以路況達不到理想狀況。

說是需要一個小時，因此我們有了一些心理準備，腳程雖有些遠，但一路邊走邊聊，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般疲憊，老天爺也成全，今天給了我們一個適合行腳的天氣，沒有灼熱的陽光，伴著山風輕拂，我們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但是寂靜幽深的山林里，沁甜的空氣讓我們生出一種洗心換肺的感覺，完全忽略了一路走來的不易和山徑的崎嶇。

行進途中，遇到一個稍嫌年長的茶倌，只見他一個人拄著樹杖，氣喘如牛，邊歇邊走，一搭訕，聽說我們要去四方塊看茶，老茶倌停下腳步，定了定心神，指著前方一片大緩坡說：“看，那一片開滿花的地方就是四方塊，你只有到了四方塊，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就曉得什么是離天最近的茶園了！”

其實一個小時，只能到達四方塊茶園的坡底，真正的四方塊茶園，位于巨大的陡坡之上，還需要至少一個小時才能上去。極目所見的四方塊，呈扇形迎面鋪陳，人在坡底，好像被一個巨大無比的碗盛著，四方塊，就像一塊巨大的碗璧，平滑如鏡，而郁郁蔥蔥的林木、繽紛奪目的山花和參差錯落的茶叢，又像是給這塊鏡子披上了一塊多彩的巨幅絨布。

到都到這兒了，不爬上去就回去，以后說起來，自己不好給自己交代呢！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先前對爬四方塊的困難，實在有些估計不足了。老海為了保護我，跟在我后邊，9歲開始就在這山上活動的顏震自然在前邊帶路，指著他步伐輕盈身形矯健的背影，老海一邊揩著滿頭大汗，一邊氣喘吁吁地說：你看他那個樣兒，知道是猴子采猴魁的傳說是怎么來的吧？

早就聽說每年采四方塊猴魁的茶工，當?shù)卣菑娭埔蠼o上保險的，來到實地，才明白這個要求的“強制性”是多么有必要。我們手腳并用，身體幾乎貼著山體，才拱到茶園最上邊的地塊，茶園沒有水平面，我們無法安全站立，只能上氣不接下氣地蹲坐在茶叢邊，頗有些驚魂未定，想起昨晚敘茶時，顏家大嫂說“采茶的時候，要是起霧，采茶工面對面都看不到”的話，真是所言不虛！

清晨剛剛過去，今天的四方塊一絲云霧都沒有，能見度出奇的好，我把視線從遠處收到腳下，再想回頭看看來時的路，居然找不出一絲痕跡，偌大的茶園沒有一絲聲籟，甚至連飛鳥撲棱翅膀發(fā)出的響動都沒有，我好像有種錯覺，我們不是從天而降，就是直接從地里冒出來的，否則，我們怎么可能突然在這里出現(xiàn)？

群山拱衛(wèi)的高嶺之上，空靈曠達，天空之下的四方塊，真的只有我們的呼吸。

聽老海介紹，著名的“國禮”猴魁就出自這里，聯(lián)想到這里凝聚了多少無名勞動者的勞動，我不禁感慨萬千?！兑住は缔o上》有段話：“夫《易》開物成務(wù)，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币馑际钦f，通曉萬物的道理并按這道理行事而取得成功。當初在四方塊種茶的先民，是否想到過猴魁的今天嗎？明代科學家宋應星，在其所著的《天工開物》中，也將“開物”解釋為人開發(fā)萬物，即是通過人的努力奮斗使萬物升值。四方塊的猴魁譜就了太平猴魁的一段史話，也成就了顏家猴魁的一段佳話，而眼前的這方茶園，難道不是對“開物”一說最真實的寫照么？

下山的過程更加驚心，簡直不堪復述，不是扶著顏震的肩膀，雙腳腳趾已經(jīng)腫脹難忍的我，根本沒辦法通過自己的努力回到平地上，體力業(yè)已消耗殆盡，一瘸一拐地往回挪時，才覺得先前的不以為然有多么孟浪。進山時毫不起眼的風化石礫堆砌處，返回時因腳力減弱，根本不敢立足，一往上站就腳底發(fā)虛，感覺打滑，眼疾手快的顏震一把拽著我，毫不經(jīng)意地說：這里就是地質(zhì)災害多發(fā)點，你這樣溜下去，就直接在我們進山的路口等我們了——

四方塊訪茶的體驗銘心刻骨，我因此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貋砗笊暇W(wǎng)查閱，才得知四方塊茶園的來歷，與1958年省科委確定猴魁基地有關(guān)，了解到這一段歷史背景，對險要的四方塊茶園又多了一重認知，雖然在四方塊種茶采茶，茶農(nóng)茶工勞作的強度難度可想而知，可誰又能說四方塊近乎與世隔絕的風土，對后世鐘愛猴魁的茶客，不是一種莫大的成全呢？告別顏家主人，與老海分別已經(jīng)多日，我卻一直對四方塊念念不忘，不僅僅是因為它路途遙遠，地勢險要，環(huán)境卓絕，這些都還不是，我忘不了的是它真如一方凈土，遠離塵寰冰清玉潔，四方塊不去涉足，就是想起，都像接受洗禮，那是天下事茶人的凈土一一它是一塊離天最近的茶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