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華
大年三十的早晨,周誠還在睡夢中,就被樓下小孩子的鞭炮聲給炸醒了。他汗津津地坐了起來,捋了捋亂糟糟的頭發(fā),喘了幾口粗氣,趿拉上拖鞋去衛(wèi)生間開始洗漱了。
周誠一邊刷牙一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眼睛發(fā)紅,眼袋下垂,面色蒼白。他有些為自己的身體擔(dān)憂,等過了年還得去醫(yī)院看看,周誠這樣想。牙刷著刷著,他停了手,牙刷就在嘴里含著,他回憶起了剛才的夢。剛才的夢太真了,真得好像剛剛發(fā)生過似的。周誠夢見杭州的小何來了,就在這個屋子里和周誠耳鬢廝磨、卿卿我我。小何乖巧,給周誠洗衣服,給周誠做吃的,倆人快樂地生活著……小何要回杭州了,倆人難分難舍?;疖囈_的時候,小何悲悲戚戚,拉著車窗下周誠的手不放,周誠也拽著小何的手不放。盡管倆人的手緊緊攥著,可是倆人的力量怎么能有火車的力量大?就在倆人的手被火車一點(diǎn)點(diǎn)帶開時,樓下小孩子的鞭炮聲把周誠炸醒了。夢中的難分難舍被樓下小孩子的鞭炮聲打斷,使得周誠特別討厭過年。怎么又過年了?這年怎么過得這么快?好像剛剛過完,眨眼間又過年了。
三年前,周誠去杭州給公司要賬,他在杭州一家酒店住了整整兩個月。他住在酒店四樓,四樓的女管理員是個湖南人,她明晃晃的胸牌上寫著“何雅芝”三個字。小何面容姣好,嘴巴也甜,只是說話有點(diǎn)“侉”。小何在整理周誠的房間時,總是甜甜地管周誠叫北方哥哥,周誠也暖暖地應(yīng)答。房間里不管缺什么少什么,不用周誠說,小何一轉(zhuǎn)身就搞定。沒事的時候,她就陪周誠聊天,聊身世,聊過往。周誠從外邊一回來,剛一上電梯就向小何的房間走去。而此時小何的房門正欠著一條縫,里邊的她剛好探出一張粉嫩的小臉迎著自己。周誠很自然地走進(jìn)了小何的樓層管理間。小何泡了咖啡,一人一杯咖啡在手,倆人開始天南海北地說笑。當(dāng)周誠在外邊辦完事,一定會帶回杭州的特色小吃,把小何請進(jìn)自己的房間。小何不善飲酒,幾小口紅酒就面若桃花了。沒多久,小何的眼睛里有了周誠,周誠的眼睛里也有了小何……
周誠要離開杭州了。臨走的前一天,小何陪周誠逛了西湖和雷峰塔。在西湖岸邊,小何求素描畫師給自己畫了張素描頭像。小何一動不動地端坐在椅子上,畫師彎著腰一會兒抬抬頭看看小何的面龐,一會兒專心致志地在畫板上勾勒著。周誠在一旁暖暖地站著,胳膊上搭著小何的衣服,眼睛不錯神地盯著小何。小何今天出奇地嫵媚,以至于周誠的胸膛里就好像藏了一只歡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個沒完。小何的杏核眼也不錯神地看著站在椅子前面的周誠。倆人的目光沒有辦法移開,只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當(dāng)倆人的目光交匯在一個點(diǎn)上時,倆人的心里也就瞬間燃起了火焰。兩人心里都明白,今后將天南海北各自他鄉(xiāng),這輩子還能再相見嗎?
周誠給小何買了一個LV香包,小何則把自己的頭像素描畫送給了周誠。周誠展開畫像看,再定睛看眼前的小何,心里不是滋味,這張素描為什么畫得這么像小何?如果不像該多好。
小何原本準(zhǔn)備是要上機(jī)場送周誠的,可就在倆人要去機(jī)場時,酒店四樓忽然來了一些陜西游客。樓層經(jīng)理讓小何接待這些陜西游客。沒辦法,小何只能為游客整理房間,脫不開身。她不能送周誠了,倆人只好在一樓電梯旁深情地?fù)肀е:鋈?,小何揚(yáng)起臉看周誠,緊鎖眉頭地問,你的臉色很難看,眼睛也浮腫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沒事沒事,是昨天晚上喝水喝多了。周誠轉(zhuǎn)了頭,輕描淡寫地掩飾。其實(shí),昨天晚上周誠一夜未眠。時間快到了,周誠還是緊緊抱著小何,小何萬般無奈地推開周誠,轉(zhuǎn)身向電梯走去。站到電梯里,電梯門一點(diǎn)點(diǎn)合上時,周誠真真切切地看見,小何的眼圈紅了,雙手捂住面龐抽泣了,“記住,回家上醫(yī)院?!边@是倆人分手時,小何說給周誠的最后一句話。電梯上升時,周誠的腦袋唰地一下空白了,小何,我們何時還能再相見?周誠只覺得此時自己的身體像一團(tuán)棉花,飄飄悠悠,飄向了大街。周誠回頭向酒店望去,小何站在自己的客房窗口前向周誠揮著手……
飛機(jī)一著地,周誠就去了醫(yī)院。病床上,周誠把電話緊緊握在手里,電話打還是不打?算了吧,我周誠已經(jīng)打亂了小何一段平靜的生活,就此相忘吧。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他終于沒有撥出這個電話。周誠感覺到放下了很多東西,一瞬間輕松了很多。他只知道他去了一個叫杭州的地方,進(jìn)行了一段夢幻般的旅程。這段旅程他什么都沒記住,只記住有一個叫小何的女子出現(xiàn)在海市蜃樓里,周誠沉沉睡去。
洗漱完畢,周誠聽到對門來了許多客人。有男人有女人,他們嘻嘻哈哈地跟開門出來迎接的男女主人寒暄、歡笑。即使關(guān)上了門,一屋子的嘈雜聲還是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周誠的耳朵里。周誠一下子心惶惶的,他有一種一個人被拋在荒野上的感覺,甚覺恐懼。周誠打開了電視機(jī),這是一個記者采訪民間百姓過年的節(jié)目。記者跟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桌子美味佳肴旁,推杯換盞,歡聲笑語。周誠臉上緊繃的肌肉漸漸松弛開來,他又大了幾個分貝。他的屋子里好像也來了很多客人,他很享受。在電視的吵鬧聲中,周誠撕下一張信紙,開始寫上一會兒上街要買的過年的東西:糖果、水果、瓜子、香煙……
上街的時候,電視沒關(guān),音量也沒小。在樓道里就能聽到周誠的屋子里有很多人似的,或者有很多人在看電視。周誠有一種莫名的豪邁感:周誠屋子里有很多人,周誠很忙,他要去買過年的東西。
過年的東西悉數(shù)買回,把糖、水果、香煙都擺在茶幾上時,周誠又把衣兜里剛剛買回的亮晶晶的打火機(jī)掏了出來,擺在了煙盒上。周誠平時是不抽煙的,也很討厭抽煙的人。但今天不同,今天是過年。如果有誰來家做客,那周誠一定會親自給點(diǎn)上一支煙的,過年了嘛!
周誠看了一會兒電視,覺得該做點(diǎn)好吃的了。在廚房忙活時,他忘記了是自己一個人過年??蛷d里電視的吵鬧聲,使他再一次產(chǎn)生了錯覺,真的好像客廳里有很多人,他們在看電視,他們在等著周誠的美味佳肴。等周誠把一道道菜端到客廳時,他才如夢方醒,客廳空無一人,只有電視在那兒歡聲笑語著。周誠把菜咣當(dāng)一下放在桌子上,茫然不知所措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漸漸萎蔫了。菜一口沒動,他卻把一瓶白酒打開,一杯接一杯喝了起來。當(dāng)一瓶白酒喝光后,周誠已經(jīng)醉眼蒙眬了。他只覺得屋子在晃,天旋地轉(zhuǎn),自己也很難站穩(wěn)。咫尺之遙的臥室,他扶著墻蹣跚了好一會兒,才挪到床跟前。剛要倒在床上,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想起了一件東西。
周誠顫抖著雙腿站在大衣柜前,伸手去夠大衣柜上面的一卷紙軸。紙軸夠下來了,他想打開看看,想了想,沒打開。等睡醒后再好好看吧,周誠把紙軸放在了枕邊。守護(hù)寶貝一般,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是大年初一,仍是樓下小孩子的鞭炮聲把周誠炸醒的。周誠坐了起來,仍是汗津津的,心惶惶的。下意識地一轉(zhuǎn)頭,周誠驚訝不已,不知何時,小何的頭像素描紙軸畫平展地在周誠枕前,小何跟周誠淡淡地微笑著,不言不語。更讓周誠驚訝的是,小何的面龐上滴了幾滴斑斑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