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雷
十一國慶前夕,上海市攝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丁和關(guān)于絲路題材的兩個影展在無錫和南京同時舉行,一個是在馮其庸學術(shù)館舉辦的《絲路精魂——丁和古代龜茲石窟壁畫藝術(shù)紀實展》,一個是在南京舉辦的《玄奘取經(jīng)之路——丁和尋訪影紀展》。
這兩個主題相近的影展,既反映了丁和數(shù)十年鐘情于絲路題材,癡心不改地要通過手中的相機將西域歷史文化記錄下來和傳承下去的情結(jié),也可以從中看出這些年來,他不斷調(diào)整拍攝視野、從廣泛地涉獵西域風光到專注于絲路歷史文化,從拍照片到做學問的深化過程。
丁和從事攝影36年,從人文攝影起步,逐漸走出一條以大畫幅相機拍攝風光作品之路。1990年、2006年,他先后在上海美術(shù)館舉辦“藏風——丁和攝影作品展”和“流沙夢痕——丁和西域藝術(shù)影紀展”,其中十幅作品被上海美術(shù)館收藏。2007年,“玄奘取經(jīng)之路——丁和尋訪影紀展(北京)”在首都博物館成功舉行,中央領(lǐng)導及文化部主要領(lǐng)導參加開幕式,次年又移師新疆國際博覽中心展出。由此,丁和全力投入西域石窟壁畫遺存的拍攝,到去年為止,他不但入疆40余次,并往來于新疆各地歷史遺址遺跡之間,還赴德國拍攝流失海外的壁畫精品。終于,他潛心拍攝絲路壁畫的成果,于2014年和2016年,分別以“馮其庸、丁和西域文化探索與考證”聯(lián)合影像展和“絲路精魂——丁和古代龜茲石窟壁畫藝術(shù)紀實展”的題目在上海中華藝術(shù)宮向世人展示。
前不久,丁和參加了文聯(lián)組織的藝術(shù)家甘肅天水采風行,他表示此行頗有感慨,甘肅是古代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他很早就在那里留下了探索者和攝影家的足跡,“玄奘取經(jīng)之路”實際上反映的就是絲綢之路,因為兩條古道大部分是重合的。今天帶著創(chuàng)世神話的課題“故地重游”絲綢之路,別有一番意味。
集郵養(yǎng)成的“專題意識”
拍照要拍出些名堂來,就要會選擇專題,并且持之以恒。這個道理,現(xiàn)在看來好像已經(jīng)是被公認的真理,但在幾十年前,照相機還沒有或者剛剛普及的時候,端著相機拍照的人,哪怕是專業(yè)攝影師也很少抱有這樣的觀念。用情專一,或許就是丁和之所以能取得今天這些驕人成績的法門之一。
丁和的“專題意識”來自童年時集郵愛好。在娛樂生活匱乏的年代,丁和和許多小伙伴一樣,把集郵作為業(yè)余生活中的一大愛好。但玩久了他發(fā)現(xiàn),“市場上郵票雖然多如牛毛,真的想收齊一套卻很難,但只有成套收集才有意思,才值錢”。
集郵市場的規(guī)律激發(fā)了丁和的“專題”意識,“我是不是也該集一個專題呢?”經(jīng)過一番市場調(diào)研和判斷,他決定搜集發(fā)行規(guī)模相對較小的比較“偏門”的“婦女系列”,花了大概兩年時間,終于收集了幾十套婦女系列郵票。然后全部賣掉,從二手市場上換回了人生的第一臺相機——價值300多元的海鷗DF相機,更讓他第一次嘗到了“專題”的甜頭。
聰明機靈又酷愛攝影的丁和加入了當時的上海市青年攝影創(chuàng)作組。在1985年的首屆“海鷗杯”全國攝影大賽上,25歲的丁和憑借著一幅攝于浙江農(nóng)村的《老農(nóng)樂》摘得一等獎。
于是,他更加一發(fā)不可收,把主要精力都投到了攝影上。初出茅廬的丁和當然也像許多攝影愛好者一樣,熱衷于觀摩各類攝影展覽,想從前輩、大師、同好身上汲取養(yǎng)料。但是,看多了,他漸漸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很多影展里的作品,單幅看,無論是構(gòu)圖還是用光,張張精彩。但從整個影展的角度來看,毛病就出現(xiàn)了——將那些主題各異的照片放在一起,總感覺還有什么地方不對。這時,“成套收集”這個關(guān)于集郵的金科玉律突然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攝影可以搞什么專題呢?丁和的選擇是——藏風。于是在上海美術(shù)館舉辦的“藏風——丁和攝影作品展”上展出的50幅48寸甘南藏區(qū)的攝影作品,讓丁和又一次感受到了“專題”的魔力。為期4天的展覽,轟動了整個上海攝影界,丁和這個名字也由此為人所知。
下海經(jīng)商只為包養(yǎng)攝影
剛剛嶄露頭角的攝影新秀,卻出人意料地在之后幾年里放下相機,做起了服裝生意?,F(xiàn)在看來,這棄“藝”從商的一步棋,是丁和對其人生長遠規(guī)劃的要著之一。那時的丁和,其實已經(jīng)脫離了“玩攝影”的初級狀態(tài),他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了鐘意的專題,而要拍攝好這個專題,不光是攝影器材費用,還有交通、住宿等周邊支出也耗資巨大,“沒有一點財富積累的話是很難持續(xù)下去的”。
或許是天助丁和,他選對了服裝這個同樣需要藝術(shù)眼光的行當,丁和的生意可謂一帆風順。2003年,丁和終于帶著大畫幅相機到了新疆。二十多天拍下來,丁和感覺到,在新疆拍到的這些片子的風格,跟之前其他省份拍到的風光片在影像風格上可謂格格不入,沒法放在一個專題里,于是干脆另立專題:做一個新疆專題吧。次年春節(jié)前,丁和二次進疆,這次他穿越了羅布泊。
2004年,丁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拜識了國學大師馮其庸先生。當時的馮先生已八赴新疆,并著力研究“玄奘之路”。當丁和將自己在新疆所拍的8×10大幅底片遞給馮先生時,心中不免一絲忐忑:“不知道這些照片的色彩、層次,馮老會不會滿意。”
馮先生每翻看一張底片,都給丁和講起了照片所在地的歷史、文化背景?!捌鋵崋螐娘L光攝影的角度來說,這些照片已經(jīng)拍得相當不錯了。但其實新疆有著非常濃厚的歷史積淀,如果你真要拍新疆專題,我建議你深入進去,把當?shù)氐娘L光與歷史文化結(jié)合起來拍,透過作品,要讓更多人真正認識、了解新疆。”馮老說。
馮先生的話讓丁和當晚一整夜輾轉(zhuǎn)難眠。他并沒有當場承諾接下這項重任,原本自己拍照片,沒什么壓力也沒有負擔,純粹是為了拍出精彩耐看的影像。但如果要按照馮先生的指點去做,那首先就必須學習、了解和消化新疆的歷史文化,這必然是一個非常漫長和艱苦的過程?!坝袥]有時間?”“有沒有必要?”“有沒有可能?”丁和不斷反問自己。
2005年9月,中央電視臺拍攝《玄奘之路》專題片,丁和跟隨擔任總顧問的馮其庸先生一同前往。再一次站到樓蘭古城遺址前,丁和沉思了很久。還是那些熟悉的胡楊木柱和比比皆是的碎陶片,卻讓丁和多了一絲親切。走到“三間房”前,一根長長的木柱引起了丁和的注意,它斜枕在土堆上,一頭是個木榫凸出,另一邊躺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塊。原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王炳華告訴丁和,“三間房”周圍的房子,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居住的,建房用料上乘,工藝考究。王炳華將那塊方方正正的胡楊木翻了個身,一個明顯的大榫眼露了出來。那一刻,丁和仿佛透過相機鏡頭,看到了一所房子重新站了起來:“這就是歷史啊,一部鮮活的西域文明史,如果不知道這些知識,我很容易就要和歷史擦肩而過了?!奔芎脵C器,丁和不住地按下快門。endprint
之后的兩年間,丁和先后16次前往新疆,并完成了由西安至新疆出境,經(jīng)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穿越戰(zhàn)火紛飛的阿富汗,由巴基斯坦最終到達印度那爛陀寺的玄奘取經(jīng)之路全程。2007年,以季羨林、任繼愈為總顧問的《玄奘取經(jīng)之路——丁和尋訪影紀展》登陸北京首都博物館。能在北京首都博物館辦個人攝影展,這是丁和之前從來不敢想象的,就連博物館先前接洽他的工作人員也說,“辦影展,前所未有;辦個人影展,更是聞所未聞”。在莫大榮耀的鼓勵下,丁和與龜茲石窟正式結(jié)了緣。
用鏡頭傳揚絲路文明
從專注于石窟壁畫那一刻起,丁和就一直想去看看那些流失海外的龜茲壁畫。德國柏林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便是他的首選目標。2007年12月,丁和準備赴歐洲出差。臨行前,時任新疆師范大學教授的朱玉麒為丁和引薦了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幾封電子郵件往來,丁和順利地帶著拍攝器材來到了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
可沒想到,接待他的工作人員迪克被他所帶的各種專業(yè)設(shè)備嚇了一跳?!八敃r跟我說,你只能拍一天??烧箯d加上庫房有幾百幅壁畫,一天時間怎么來得及?”來不及跟他“討價還價”,丁和趕忙小跑著到展廳和庫房看了一圈:“它們有的被擱置在成排的架子上,碎裂而模糊,有的被修復陳列在墻上,精致而壯美。就算一刻不停、不假思索地拍,至少也得兩到三天才能拍完。不過當時也顧不上這么多了,先拍起來再想辦法?!?/p>
一邊拍,丁和的腦海中映射出了洞窟中那些傷痕累累的壁面。這些在博物館里的壁畫就如同海外遺孤,經(jīng)歷更坎坷也更為傳奇。“當時我就下決心,一定要把它們?nèi)慷加涗浵聛??!彼f。
同時,他的思緒也在飛速運轉(zhuǎn):“館長說在開會沒時間見我,可不找到他,恐怕就沒有商量的余地。怎么才能見到館長呢?”丁和想到了自己隨身帶的三本《流沙夢痕——丁和西域藝術(shù)影記》:“我拿出來給迪克,說一本送給你,一本送給你們博物館,還有一本麻煩他替我去交給館長。”迪克帶著沉甸甸的書走開了,不到15分鐘,他就帶回了好消息:“館長讓你去他辦公室談談?!苯?jīng)過和館長一通軟磨硬泡,丁和終于又為自己多爭取了一天的拍攝時間。中午時分,走出辦公室的他謝絕了館長請客吃飯的好意,啃著面包就繼續(xù)去庫房拍攝了。整整兩天,二十多個小時,丁和將收藏在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的西域壁畫,悉數(shù)收入相機。
回國后,丁和對這一幅幅壁畫做了重新定位,想盡辦法找到他們原先所處的洞窟并盡可能精準地對應到在洞窟內(nèi)的具體位置?!耙瓿蛇@項工作難度相當大。因為之前官方?jīng)]對洞穴進行統(tǒng)一編號,德國探險隊所做的記錄都是按照位置、事件隨機命名,有些切割運回再復原的,也難免有混拼、錯拼的情況發(fā)生,再加上現(xiàn)有書籍資料對于原有壁畫出處說法不一,所以我都是經(jīng)過綜合考量后再形成自己認為相對可靠的結(jié)論。”
在友人的幫助下,8年后,醞釀多時的丁和將這些珍貴的照片和史料整理集結(jié)成了《德藏新疆壁畫》。書中對每一幅壁畫的內(nèi)容、出處、原位置都作了或長或短的說明,圖片色彩也大多調(diào)試成了接近窟存壁畫的原色。在丁和看來,《德藏新疆壁畫》就如同自己拍攝壁畫和學習西域佛教歷史文化的一本大筆記。
“既然喜歡石窟壁畫藝術(shù),何不就把自己喜愛的攝影藝術(shù)和研究此間的歷史文化結(jié)合起來呢?”當初在石窟邊彷徨時馮其庸先生鼓勵自己的話,丁和很慶幸自己堅持并做到了。前年冬天,丁和將他近10年所拍攝累積的新疆文化遺產(chǎn)圖片全部無償捐贈給了新疆文物局和龜茲研究院。丁和說,龜茲壁畫他已經(jīng)拍了過半。接下來,他還會繼續(xù)拍,不僅要拍國內(nèi)的,還去日本、俄羅斯、美國,把那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西域壁畫,統(tǒng)統(tǒng)用他的相機帶回家。
就如同當年張大千不避艱苦,臨摹大量的敦煌壁畫的壯舉一樣,這些年,丁和用他專業(yè)的技術(shù)水準、扎實的學術(shù)底蘊、精良的攝影器材、豐潤的藝術(shù)感覺,以及勇敢的責任擔當,在弘揚和保護我國石窟壁畫中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智慧與汗水。
研究新疆壁畫的學術(shù)權(quán)威霍旭初對丁和的作品如此評價:“在他的攝影作品中,景物的畫面、角度、光線和壁畫的構(gòu)圖、復原和特寫,都在力圖詮釋古代藝術(shù)的意涵,追求古代文明的精神境界,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p>
在丁和看來,由石窟壁畫所代表的那段絲綢之路上的文明史,代表著中國與中亞、南亞甚至西方的聯(lián)系。其中包含著太多優(yōu)秀的宗教和民族文化,它們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無形的?!巴ㄟ^鏡頭,我們可以記錄有形的遺存,以及現(xiàn)代所處的地理人文環(huán)境、民風民情,從而映射出無形的文化符號和元素。好的文化,要有忠實的、深入的記錄、傳播乃至傳承。在這個過程中,記錄是第一步,傳播是第二步,傳承則是最終目的。無論是何種題材,其背后文化力量的支撐都是不可小覷的。攝影人要對自己所拍圖片背后的文化懷有敬畏和探究的心,這可能是種壓力,但只要你去學習、去解讀了,就最終會通過你的作品表達出來。藝術(shù)的神奇力量,便在于此。”丁和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