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彩芬
說起點心,張愛玲當(dāng)然是內(nèi)行,周瘦鵑去看望她,一下子被下午茶的陣容驚呆,“茶是牛酪紅茶,點心是甜咸俱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與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焙m成也說她“每天必吃點心,她調(diào)養(yǎng)自己像只紅嘴綠鸚哥?!彼龑τ邳c心的熱愛,實在超過了主食。說到中餐,張愛玲便算不上是行家,去舅舅家吃飯,記得的只有一道炒莧菜,“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彼踔劣行┢?,比如吃面,哪怕是杭州樓外樓的螃蟹面,也還是“吃掉澆頭,把湯潷(瀝)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覺得有點造孽?!?/p>
她筆下的主人公吃得也隨意?!对古防铩般y娣火起來自己下廚房,教女傭炒菜,省油,用一只毛筆蘸著油在鍋里畫幾道”是典型的“上海人做人家(節(jié)儉)”風(fēng)范?!栋肷墶防飳懯棱x到曼楨家,“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熏魚醬肉,把這幾樣菜都擁擠的放在世鈞的一方。”熏魚倒是張愛玲的最愛,她小時候跟私塾先生念書,把《孟子》里的“大王事獯鬻(匈奴古稱)”記成“大王嗜熏魚”,可見愛死了這一味??墒瞧さ俺措u蛋,這也許便是張愛玲的臨時起意了吧,這樣充滿創(chuàng)意但實踐性差的菜,在張愛玲的作品里還有不少,比如《小艾》里的“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
這顯然是因為她沒有做飯的經(jīng)驗,即使是胡蘭成,也從來沒有吃到過張愛玲親手做的飯菜,所以遇見會做飯的范秀美,就一頭栽進(jìn)去。在張愛玲去世后,她晚年時唯一交往的朋友林式同去給張愛玲收拾遺物,發(fā)現(xiàn)她并不用通常的碗筷,“廚房里堆了許多紙碗紙碟及塑膠刀叉,吃剩的電視餐,連盒帶刀叉統(tǒng)統(tǒng)塞進(jìn)紙袋里丟掉,有些買來的金屬刀叉也逃不了被丟的命運。她不常煮東西吃,鍋子都很干凈,不怎么用,還留下些全新的。用得最多的算是那小烤箱了,又破又臟。她也喝濃咖啡、茶,有咖啡壺。廚房里唯一剩下的是一鍋草藥,名叫Senna Pods,是從墨西哥進(jìn)口的,據(jù)說是為了醫(yī)眼病?!绷质酵ラ_冰箱,冰箱里“也有一大桶冰淇淋,最顯眼的,莫過于那四五大包ENSURE營養(yǎng)煉奶了。”那種營養(yǎng)奶昔我曾經(jīng)在紐約的超市里見到過,如獲至寶一般買了,卻不好喝,有種奇怪的厚重感,在喉嚨里下不去,據(jù)說也不應(yīng)該多喝,因為添加劑很多。但張愛玲靠這個補充營養(yǎng),還曾因此喝壞過肚子。
在異鄉(xiāng)的張愛玲著魔似地尋找著在上海時的吃食,1991年,她讀了汪曾祺寫的小說《八千歲》,忽然恍然大悟戰(zhàn)時吃的“炒”爐餅,其實是草爐餅,那種“干敷敷的吃不出什么來”的草爐餅,也引起她那么多的感慨。她甚至在超市里買華人做的蔥油餅,這是她從前和姑姑最喜歡吃的早飯。撿垃圾的女記者翻到張愛玲的垃圾里有“幾只印了店招的紙袋子。有一種劉記蔥油餅標(biāo)明了使用蔬菜油加蔥花(素油),橙色油漬透的紙片,用黑鋼筆冶水寫了蔥油餅,一塊九毛五,是老鄉(xiāng)的招呼,兩張餅盛在一只淺黃保麗龍托盤,她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強迫自己戒食綠豆糯糍、南棗核桃糕……改吃一點兒蔥油餅,極端的柔艷更形柔艷,在最后一點吃的自由上,極勉力與自己的牙齒妥協(xié),真正的委曲求全。”
值得想念的還有豆?jié){,這個習(xí)性,張愛玲一直沒有忘掉,后來居然還成了一個念想。香港歸來后的張愛玲,在其所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里頭,就借著那葛薇龍要回上海的鬧騰宣泄了一回:“墻上釘著的美女月分牌,在美女的臂上,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薦頭行、豆腐漿、舅母、三阿姨的電話號碼,她把手揪著床單,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豆?jié){不像牛奶,有牛奶房可以提供常年訂、挨日送的服務(wù),張愛玲和姑姑就讓開電梯的司機去住所近處買:“托他買豆?jié){,交給他一只舊的牛奶瓶。陸續(xù)買了兩個禮拜,他很簡單的報告道:‘瓶沒有了。是砸了還是失竊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時,他拿了一只小一號的牛奶瓶裝了豆?jié){來,我們問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新的瓶是賠給我們的呢還是借給我們的,也不得而知?!?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1/07/ptzs201711ptzs20171140-2-l.jpg" style="">
到了最后,她還和自己在《童言無忌》里寫的一樣:“我和老年人一樣,喜歡吃甜的爛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醬蘿卜、蛤蟆酥,都不喜歡,瓜子也不會嗑,細(xì)致些的菜如魚蝦完全不會吃?!备蝮∷质菑垚哿岬哪赣H喜歡的吃食,“我母親從前有親戚帶蛤蟆酥給她,總是非常高興。那是一種半空心的脆餅,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狀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綠底子上,綠蔭蔭的正是一只青蛙的印象派畫像?!?/p>
這樣的蛤蟆酥,我曾經(jīng)在蘇州著名的文魁齋買過一塊,拆開來看了許久,上面確實綠瑩瑩的一片,原來是海苔粉末。哎!我就是不甘心,復(fù)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仍不似她文字里的那只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