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須一瓜
“劣行”背后還有“夜明珠”
□ 須一瓜
廈門市區(qū)有一條主干道,叫湖濱南路,路兩旁原來都是茂盛的杧果樹。那天早晨八點多,送水工小孫騎著一輛自行車,載著三大桶礦泉水進入了湖濱南路、中山醫(yī)院那個大路口。后來他說,我知道自行車在市區(qū)要從人行天橋過馬路的,但是我馱了三桶水,還是走機動車道比較省事。
站在轉(zhuǎn)盤上執(zhí)勤的警察大寧一眼就看到了他,馬上就打出了制止前行的手勢。但是他沒停。跟警察指指,意思是我很快就要通過了。沒想到大寧跨上摩托車就追了過去。大概追了一百米,大寧就截住了他,怒吼道:“你為什么一定要在機動車道上騎?為什么我招呼你還不停?”小孫停車的時候,因為水晃晃抖抖的,摔倒了。
大寧一查,還發(fā)現(xiàn)這個自行車沒牌、沒手續(xù)。根據(jù)管理規(guī)定,自行車違章,有牌的教育和反省,沒牌的暫扣。一聽暫扣,小孫就瘋了,拼死不放,要奪自行車。
事情就在這里開始激變:一個堅決扣車,一個拼死奪回,就在早高峰的主干道上,上演了警察和老百姓的奪車大戰(zhàn)。幾個回合后,大寧氣急敗壞,說:“你再不放手我就算你妨礙公務(wù)!”小孫還是死不放手,大寧就使用了手銬。
起初,圍觀者都在批評送水工不知好歹,自行車混在早高峰的車流里害人害己。但是一看警察亮出手銬,所有人都轉(zhuǎn)變了立場,開始指責警察。這時,110調(diào)度的后援警力和施救車來了。警察一方顯得人多勢眾,在混亂膠著的情緒里,開施救車的施救工還打了小孫背部一拳。于是,吃瓜群眾更憤怒了。
沒想到,當時有位記者就在圍觀的人群里。很快,“廈門交警執(zhí)法粗暴”的批評報道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掀起了輿論的滔天巨浪。
事件發(fā)酵之后,我所在的報社派我去深入采訪,我聽到了各方面的聲音。
很多一線警察說,這個大寧,真沒必要,我們警察只要像一只羊一樣就好了。意思就是說不用那么認真,把小孫放走就算了。還有一個二級警督痛罵大寧,說他是個死板不通融的人,特別固執(zhí)。碰到公檢法的車,他從來都是照攔照抄不誤。
但也有很多人在肯定大寧,說他做了很多好事。有個集美大學(xué)學(xué)生的母親,從集美送孩子到廈門看病,匆匆忙忙地找執(zhí)勤的警察問路。警察一看,馬上開車相送,還幫她掛了急診號。這個警察就是大寧。
我也采訪了小孫,問他事情怎么會弄到這么嚴重的地步。他說,我不能讓他扣走我的車。我一直找不到工作,這工作還是朋友介紹的。前幾天廈門下大暴雨,我從輪渡送水到金山路,積水已經(jīng)漫得快要淹到膝蓋了,我還是一直騎。
我送一桶水能掙一塊五。我每天就花一塊錢吃早餐,兩個饅頭,午飯和晚飯都是老板管。我才干了20多天,如果車被扣了,我拿什么賠老板?
我問他警察兇不兇。他說兇,不過一開始不兇,后來很兇。
和高大帥氣、身高一米八的大寧相比,小孫真的長得令人同情。他小小的,黑黑的,不僅外表令人同情,經(jīng)歷也很狼狽。
他說,我爸總是罵我又蠢又倔。我不愛讀書,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我到廈門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半年前我老婆跟人家跑了,我當著那個男人的面求我老婆回來,沒有用。我現(xiàn)在6塊錢的一個刮胡刀片都買不起,我還要養(yǎng)兒子,我怎么能讓他把車扣走?我怎么能沒有這個飯碗?
小孫說,我也不是一開始就哭,是他拿手銬銬我我才哭的,而且我也不是故意去砸那個施救車。我實在是太難過,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太絕望了。
你看,眼淚、弱小、貧窮、失敗,都在送水工小孫這一邊;威風、法律、強制力、手銬和優(yōu)越,全部屬于警察大寧。執(zhí)法者和被執(zhí)法者的身份其實很普通,但是他們之間的力量太懸殊了。
這時,有一個很觸動我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了。小孫說,車子被扣了,我只好跟著警察去做筆錄。我跟那個警察一直說一直說,說我的兒子、老婆,說我遇到的各種倒霉事。后來我妹妹來了,一看到我被手銬銬腫的手腕她就哭了。她哭了我也哭了。后來我妹妹突然就把我的后背掀起來,露出了我因為嚴重中暑刮痧而留下的一條條血痕。那個警察就站起來去倒了一杯水端給我。下午我就拿回了車,一拿到車我就笑了。警察說我和早上不一樣了。我說你還我的不是一輛車,你還了我一條命啊!
這時,大寧和小孫還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要卷入全國互聯(lián)網(wǎng)輿論風暴的中心。在壓倒性的輿論風暴下,大寧被停職了。在我采訪大寧的兩個多小時里,他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他有點不好意思,說都是全國各地同學(xué)朋友打來的問候,自己臭名遠揚了。
我問他那天是不是特別兇?他說不會,因為這不是非??蓺獾倪`章。不過執(zhí)法者的面孔不可能是笑嘻嘻的。我問,你有沒有打那個人?他說沒有,當時施救工是打了他一下,因為他情緒失控地在砸那個施救車。
我說,你為什么要使用手銬?他說小孫對車輛暫扣的反應(yīng)太激烈了,警告無效,圍觀的人又越來越多。如果在那種情況下不通過強制措施,我們的扣車行為就更像是動粗,不規(guī)范。如果聽任他把車搶回去,那是法律的讓步,是法律的難堪。
我說,那你為什么還是放了他的車?他說,違法者的謊言我聽多了,但是這次我覺得小孫說的是真的。所以我就去跟領(lǐng)導(dǎo)匯報,作為特例給他特批放行的。
他說,其實從警這么多年,我們一直在關(guān)心孤寡病弱者。但從來沒有深談過,關(guān)懷得有距離,這一次讓我感覺到對方真的很可憐。沒想到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已經(jīng)變成了千夫所指的惡人。
我說,你在停職的這幾天里有沒有對自己的處理結(jié)果做預(yù)想?他說,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要開除我,我只能離開,但是那一天來到的時候我會非常失望,心灰意冷。
他把手蓋在自己的臉上,一動不動地蓋著。我看到他的眼淚從指縫里滑了下來。
我采訪的還包括法律界的各種聲音。有人提到大寧在使用警械時的執(zhí)法是有瑕疵的,這跟現(xiàn)有的法律規(guī)定操作性差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所有聲音都隨風而逝以后,對我來說,在法律的剛性碰撞之外,最讓我難忘、最觸動我的,還是雙方人性溫度的交換。
小孫最后對我說,我覺得大寧是個好人,如果他有麻煩,我會很難過的。而大寧最后告訴我,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不會因為對方是一個又黑又小又弱的送水工就法外開恩,這不符合法治精神。
我一直認為,善惡都是生命的“出廠設(shè)置”。在我們的一生中,當內(nèi)外在、主客觀條件不同的時候,人格的善惡配方是會改變的,它所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也是豐富駁雜的。比如,不要指望一個急性牙疼的人有好脾氣,一個遭遇不公的人笑容可掬。但是,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顆趨光的心,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夜明珠,它小小的光華照亮他的內(nèi)在。
這些普通人的故事,讓我們在人性萬花筒面前停留、凝視、思考,獲得更深刻、寬闊的理解力,去把握真實,認識人生。
最后順便說一句,警察大寧,他早已從泥濘中爬起來了。
(摘自《青年文摘》2017年第9期下)